第192章 192.惊涛卷雪(八)
经此一闹,王安果然老实许多,后来几日都未曾遣人上门骚扰。当日,主仆二人早早便睡下了,无论是布置阵法,还是给阵法输送灵力,都极耗心神,这一夜,她俩睡得极沉,连琅琊深夜偷偷出门这件事也毫无察觉。
绵绵春雨似乎没有尽头,接连阴雨天气,让原本回暖的春意瞬间将回了冰点,一大早琅琊就在堂屋里生火炉烤肉,薄薰闻着香味睡眼惺忪的从侧门进来,“琅琊小子,可以啊,大清早的这么有雅兴,有没有孝敬我的?”
“这份就是孝敬给您的,太祖奶奶!”这几日相处下来琅琊算是摸透了薄薰的性子,只要顺着毛摸不触碰其逆鳞,她也算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妖怪……不对是草精。
“不错不错,琅琊小子,你很上道嘛~”薄薰笑意盈盈的接过琅琊递来的盘子,还没吃进嘴就听琅琊问道:“池鸢呢?还没起?是不是昨日太累了,看你们玩得那么热闹,我想插手都不行。”
“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呢,莫非你也想帮我试药?”人未到声已至,琅琊抬头看向木窗外缓步走来的池鸢,眸中笑意尽显:“免了,云家小毒仙的药我可不敢试……”
“主人,您起了!”薄薰欣喜的迎出门外,将手中盘子递上:“这是琅琊烤的肉,闻着挺香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主人,您要尝尝吗?”
池鸢推开盘子,转头看向琅琊:“不必了,今日闲暇我想去林府探探,琅琊,你去吗?”
“美人相邀,岂敢不从?”琅琊快速舞动着手里的长箸,将炉上炙肉一一翻面,接着道:“别急,时辰还早,先吃了早饭再去也不迟。”
烟雨朦胧如雾,寒风拂柳的落花巷头并行着三把油纸伞,梅花点缀的伞面步伐最急,他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与最左侧的海棠纸伞来回打闹,试图引起中间那把淡粉桃花伞的注意,但她目光一直落在远山之间,似有什么心事不解。
“啊,糖葫芦,有糖葫芦耶!主人您吃吗?”“我不吃了,你想吃就去买吧。”“好喔~”
薄薰一看见糖葫芦就馋得走不动道了,也顾不得和琅琊嬉闹,扛着伞就追着那卖糖葫芦的老伯跑。琅琊见薄薰如此兴奋感到十分意外,平日在他面前老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他还真不知,原来薄薰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池鸢,你瞧那丫头激动的,一个糖葫芦就能把她骗跑了,哎~”
琅琊摇着扇子叹了口气,目光突然被池鸢侧耳垂下的银色发带给吸引了去,记得上次她就是拿出这东西变出一把飞剑与他对打来着……看着看着,琅琊的视线就偏移了些许,在淡红色的伞影映衬下,她玉白的皮肤好似镀了一层令人沉醉的胭脂色。
琅琊心神一紧,赶忙移开视线,可那心思越是压抑就越是翻涌,他斜眸偷偷瞥了池鸢一眼,见她全然不觉,只顾着看河岸上来往运输的船只出神,放心之余也开始想入非非,这喜欢捣乱的薄薰丫头走了,此刻就他和池鸢在,两人一起在雨中漫步,闲逛着河岸春景,此情此景不正是他梦中与池鸢幽会画面嘛……
在琅琊浮想联翩之时,他极其敏锐的感官突然察觉到附近似有几束视线朝他探来,抬头一瞬,忽感背后有急风袭来,琅琊瞬时甩出折扇,伴随“叮叮”两声脆响,三支暗箭就应声坠地。
池鸢收手入袖,一丝劲气悄然消弭在指尖,她同琅琊一起朝暗箭袭来的方向望去,重重屋檐间酒肆茶坊林立,一扇扇半开的纱窗后零零散散坐着几个食客,偷袭之人在出手的瞬间就躲进了窗内,一时难以分辨具体的方位。
“走!”琅琊执扇点了点池鸢的袖口,二人随即飞上了屋檐,遁着那片方位追去。
话说另一头,薄薰追着那卖糖葫芦的老伯追了半条巷子,以她的脚程居然追不上一个花甲老头,这让薄薰纳闷不已,追至半途,她越看那老头背影越觉得眼熟,便施术飞掠追去,不想那老头也提起一口气,扛着一棍子糖葫芦飞上了屋檐,这下薄薰便肯定了心中所想,这老头就是之前偷袭她和主人的那批刺客头儿,哼,好嘛,正要去找你们呢,没想到还有自己找上门来的,那就别怪太祖奶奶不客气了!
在行人的惊喝声中,薄薰挥舞着油纸伞追着扛糖葫芦的老伯在高阁重楼之间来回飞窜,这老头脚下功夫不错,被薄薰这般紧追不舍着,竟硬是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们俩这阵仗闹得有些大,檐下窗台上趴了好些看热闹的食客,甚至还有人给薄薰助威打气,其间也少不了好事者的调侃。
“小丫头,跑得太慢了,你怎么连个糟老头子都追不上?”
薄薰从不惯着这些人的丑恶嘴脸,顺手一掌推去,只闻“哐当”几声,檐下成排的木窗被掌风打得支离破碎,全都只剩半截木窗在风中摇曳不断。这下好了,所有看客全都老实的闭上嘴,胆小的还慌慌张张的关上木窗没敢再露脸。
就这耽误的片刻功夫,前面那老头便趁机甩开了薄薰,纵身一跃跳上了一处高楼重檐,等薄薰赶到时,那老头已不见踪迹,薄薰气愤的跺了跺脚,但凡她使出一层真本事,这老头也不可能从她手里跑掉,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随便施术,暴露身份事小,被主人责怪才是事大。
“喂,小丫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家主人呢?”
咦,这耳熟的声音,薄薰好奇转身,一侧轩窗旁空闻正笑着朝她招手,一见是他,薄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在,那岂不是流,流光君……也在?转眸之际,果然就看见流光君坐在窗台对侧的桌案前,她目光投去之时,流光君也缓缓抬头望来,淡漠的眼眸里藏着一丝倨傲,迎面扑来的不善气息让薄薰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可足下清脆的瓦砾声在提醒着她不能再退了。
薄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强稳住声音:“……我,我是,我追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然后就追到了这里,你们可有看见他吗?”
空闻走到窗台边将薄薰上下打量,笑着回道:“嗯?老头子,好像是看见了,不过,跑得太快也不知道去哪了,怎么,你是给了钱而他没给你糖葫芦?”
薄薰与流光君对视了一眼之后,便慌忙低垂头没敢再抬起头,即使和空闻说话,她也绝不抬头,“你见哪个卖糖葫芦的能飞这么高,这里是四楼,他是刺客,我是来抓他的!”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家主人呢,就你一个人出来抓刺客嘛?”
“主人……主人!啊……主人还在前面巷口等着我呢,不与你说了,我要赶紧回去!”薄薰撂下这句话就匆匆忙忙的遁逃了。
空闻笑看着薄薰离去的身影,继而回身走到流光君身侧继续给他碾墨,直到流光君笔下一行字写完,空闻才等到他开口:“琅琊可是同她一起出来的?”空闻立即回道:“正是。”然后流光君便没再说话,更没有落笔,空闻不敢说下去也不敢问,硬着头皮顶着巨大的压力候在一旁,直到以之敲门进来时才稍稍缓了口气。
画面一转,说回池鸢和琅琊,他两人寻着对方的踪迹直追了好几条街,那刺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引着两人往湖边的开阔岸口跑,就在琅琊出扇之际,那刺客突然投身跳进了冰冷的湖水中,两人疾步跟到岸前,见湖面涟漪不再泛动,便知那刺客已经深潜至了湖底。
“这人什么来路,池鸢,你可有头绪?”
“不像是王安他们派来的,更像是……青龙帮的人。”
“青龙帮?你和他们之间有过节?”
青龙帮这股势力在姑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背后利益牵扯极深已小有规模,暗中还和漕运派系的水贼联手劫了几次官船,手底下干的净是见不得人的事,官府彻查了几次,但暗中有几个家族作保,再加上他们狡兔三窟,难以彻底剿灭,此事也是不了了之。不过,依风雨楼的实力,其实琅琊对于背后那几个人的身份还是心知肚明的,但这些他不能与池鸢说。
“顺手杀了一个祸害,之后便遭到他们的反击,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还奇怪他们为何不追究了,却是另有目的,只是,为何要将我引来这里?”
琅琊合扇一指:“我斗胆猜一猜,他们可能是想引你去林氏山庄。”
池鸢抬头望去,满湖烟雨色朦胧得好似一场画卷,定眼一瞧,便可见远处的林氏山庄藏于雾中若隐若现,依稀记得前些时日,山间繁花盛开美不胜收,没想到也就几日的光景,便是残花败叶之景,许是近来倒春寒,一股冷气将那些春花都吹败了,但更多的因素是无人去照看,毕竟人都自身难保,谁还会去在意花草的死活?
池鸢眉头轻蹙,视线渐渐收回,青龙帮的人想引她去林家……为何?她有力挽狂澜之力?还是她能救林家于水火,这幕后之人到底何意,无论怎么看这青龙帮是和林家没关系了,但为何他们不自己出手,而是间接提醒她去救援?
“我今日的确想去林家看看……什么时辰了,薄薰为何还未回来?”
“不知道呀,去了这么久,薄薰丫头该不会是想将老伯的糖葫芦都买回来吧?”
池鸢撑开油纸伞,提步刚想往回走,便见湖岸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林疏玉……
湖岸边一株三丈多高的柳树上,琅琊小心挪动了一步想离池鸢靠得更近一些,才要动足就见池鸢回头赏了他一记眼刀子,“再动,你就滚下去!”琅琊笑着朝她挤眉弄眼:“我说池鸢呐,你觉不觉得我们蹲在这树间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
池鸢瞥了他一眼,扭头继续盯着树底下撑伞的林疏玉瞧:“我记性不差,你说的是江都那次,但你耐心没我好,淋了一场雨就想回去……”琅琊急忙辩驳:“不,我是怕你被雨淋冻坏了身子,更何况等了那么久,倒不如随我去揽月楼问一问对方底细,怎么样,后来是不是得手了?”
“的确得手了,之后就遇上了你们风雨楼的人,不过我提前将那盒子抢了,然后扔去了城外。”
琅琊执扇掩唇:“哈哈哈原来是你,我说那底下的人怎么会空手而归,还摸不着对方的来路,原来如此,这件事倒是对上了。”
“嘘,别说话,林疏玉等的人来了……”
湖风凉侧,吹得撑伞女子身形微微瑟缩,急促挪动的脚步,翻涌的裙裾,无一不在突显她激动又期盼的心情,看着柳树下徐徐走来的身影,林疏玉鼻尖微微发酸,还未开口,眼里蓄藏已久的委屈已经不加掩饰淌过了脸庞。
萧宜苏神色凝重的走到她跟前,直到她轻抬伞面,露出一方眼含泪花的笑颜,萧宜苏才慌忙伸出手,和她探来的五指紧紧相扣,“疏玉,都怪我无用,我……我无法违抗家族之令,自林家出事之后,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去见你……可家主却将我禁足在祠堂,还命令我不许踏出府门一步,不然就是不忠不孝,忤逆祖宗的逆徒。”
林疏玉微微摇头,抬袖拭泪:“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曾怪过你,他们势力太大谁都得罪不起,我千辛万苦找人将口信送进去,就是想当面问你,你……”林疏玉突然越说越哽咽,她唇瓣微颤,别开脸道:“若林家当真败落了,你还愿娶我为妻吗?”
萧宜苏闻言一怔,轻抚她的发髻,柔声道:“说什么傻话,你们林家背后可是声名赫赫的临安谢氏,我不信谢家会将林家当作弃子来处理。”
“可谢家一直没人出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呀,这几日官府的人将山门守得水泄不通,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丝机会逃出来见你的,宜苏,我不求你帮我,我只想问你,此事过后,我们之间还有成亲的可能吗?”
“别乱想,无论事后如何,我对你的感情从始至终不会改变。”
林疏玉展颜一笑,但那笑容隐有凄苦之色,“嗯,能得你这句话我也心满意足了,此后……就算,就算你,不提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望什么了,宜苏,谢谢你,只怪命数,只怪我们有缘无分。”
“你这是何意?”萧宜苏急切的抓住林疏玉的手,沉声逼问道。
“……我……”林疏玉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齐家的齐屿……看中了我,他要娶我……”
听闻此言,萧宜苏怔愣了一会,脸上神色没有惊奇更没有感到一丝意外,他茫然的看着林疏玉,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又似在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许久之后,萧宜苏才低声回道:“我们俩的婚约,在姑苏随意打听谁都能知晓,齐屿……他曾来府上找过家主……”说到此,萧宜苏突然低垂头不敢看她,“那通密谈我不知商讨了什么,事后家主便将我禁足在祠堂,也与我说,林家若事败则婚约毁,若事成则一切照旧……对不起,我得知此事却不能为你做什么,你……”萧宜苏抬起头,却见林疏玉默然流泪,哭红的双眼仿佛是两道利剑直直插进了他心口处。
“嗯,那就好,你知道,那我便不用多说了……”林疏玉仰起头试图止住泪,可那眼泪却不受控制一直流个不停,“齐屿……他欲娶我为妻,我若答应,林家便能起死回生,作为林家的女儿,为了家族,我愿意作出牺牲。”
萧宜苏惊怔的瞪大眼,他一把扔掉自己的伞,将林疏玉揽进怀中:“疏玉,你不必这样做,事情没到最后一步,说不定还有转机,你如此做,将我置于何地?”
“可过几日官府的人就要抓走我的父兄,这要我如何抉择?”
“别怕,我回去就找家主求情,我去找齐屿,我要当面与他说清楚,你是我妻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凭什么抢走你……”
听闻此言,蹲在树上偷听的池鸢连连摇头道:“这个萧宜苏,早干嘛去了,如此说……倒像是故意说给林疏玉听似的。”
琅琊道:“就是故意的,萧宜苏这人可不简单,萧家野心也不小,不过,萧宜苏这小子对林疏玉倒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放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罢了。”
“主人,原来你们在这里,我回来了!”听见这传音,池鸢暗道不妙,果然扛着伞遁着池鸢的气息一路寻过来的薄薰,一见到湖岸边相拥的两人,顿时惊奇地走上前道:“萧宜苏?”
薄薰说完偷偷抬头往树上瞥了一眼,随后就看着眼前这对粘在一起的人,在她惊讶的目光下窘迫地分开了。
“这位姑娘是?”林疏玉抬袖遮面向萧宜苏寻问道。
萧宜苏目露讶异,自上次一别,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奇怪的小丫头,“这是狩猎会上认识的小姑娘,她叫薄薰,薄薰姑娘,你家主人呢?”
“我主人一会就来,萧宜苏,你,你怎么将林姑娘弄哭啦?对了,你……林家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出面帮一帮,亏你俩还有婚约在身,如此行径当真不厚道!”
萧宜苏被薄薰说得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道:“薄薰姑娘,这里面的事情复杂了,你知其一未睹其二,置于局中之人谁都身不由己,我……我的确有错,薄薰姑娘说的也对……”
薄薰得意的哼了一声,斜眼瞟着萧宜苏道:“你知不知道齐屿觊觎林姑娘?他还想逼着林姑娘嫁给他呢!”
“小姑娘,此事你如何知道的?”林疏玉惊讶的看着薄薰,这件密事知情人甚少,萧宜苏会知道那也是齐屿找去说的,而她这边,除了她自己甚至林家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