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159.清酒满杯(一)
雪后的天空纯净如洗,碧空万里偶有白鹭展翅滑过,吹面的春风依旧清寒,但耐不过一轮暖阳和煦照拂,撒落了满江碎星,像仙女的彩衣连绵着万里千山蜿蜒到了天际尽头。
漕船二层的眺望台上有一长袍女子凭栏站立,她垂眸抬首,静静感受着春风拂耳而过,心静之时,突觉万物无声,她抬眸微微吐气,摘下腰间竹笛,放至唇边,轻轻吹奏。
一曲笛音犹如仙鹤长鸣,笛音清亮悠扬,曲调平仄交叠婉转,如松涛阵阵,万壑生风,令人如听仙音耳暂明。
“哇,主人,您吹笛可真好听,我还是第一次见您吹笛子,主人主人,您为何这么久都没吹笛了?如此美妙的曲子若是能日日听上一阙就好了。”
池鸢转头望向台下闻音聚来的人群,目光淡漠如水。“听了此曲,可有什么感觉?”
“嗯?有啊,只觉得灵台通明,清净无忧,主人,这……莫不是灵曲?想必这不起眼的竹笛也非凡品吧……”
“到底是活了将近四百年的草精,还算有几分见识,如何?灵台通达之后,余下的就只需收集地气化形了吧?”
“嗯嗯,多谢主人,感觉再过个三五日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化成人形我一定好好侍奉主人。”
“师叔,你这曲子妙啊,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般绝妙的曲音,不愧是鬼笛仙子,今日算是开眼了!”云湮顺着梯子爬上眺望台,拍手连连道绝,“不过今日闻之倒觉得和坊间流传之言较为不符,他们都说师叔你吹笛子要人命,闻之勾魂摄魄,令人胆战心惊,可我却觉得此曲犹如天宫仙乐,出尘脱俗,普通的凡夫俗子岂会懂得其中真意。”
一缕急风扑面,将池鸢衣袍吹得烈烈作响,回身时,兜头的帽子被风掀翻,刹那间一头墨发如水流一般泄下,随着风向飘扬飞舞。“此曲自然不是那首魔曲,但师侄有如此见解可属实难得。”
云湮笑容可掬的拿出一顶帷帽递给池鸢:“昨日去集市上给你买的,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好,师叔这容貌太过惹眼,如今江湖不大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这都是我的建议,师叔若是不喜欢也可以不戴。”
池鸢接过帷帽戴上:“岂会,难为师侄替我设身处地的着想,如此心意我承了。”
“我就说嘛,肯定是池姑娘在吹笛,如此动听的曲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姬无寐拉着顾修匆匆走出客房,跟随着嘈杂的人流走向甲板,朝着眺望台的方向看去。
姬无寐眯着眼睛在池鸢和云湮身上来回打量,脸色由白转黑:“臭小子,拍马屁的速度比我还快,顾兄,你说这小子和池姑娘住一个房间真不会出事?”
顾修无奈摇头:“不会,池姑娘的品性我清楚,云家人素来高洁冷傲,自不会做那些僭越之事,你如此非议岂不是平白诬陷她的青白?”
“说的也是,还是顾兄考虑的周全,是我唐突了,但是有一点,顾兄你说错了,云湮那小子从头到脚哪一点跟高洁冷傲有关系?依我看这就叫作物极必反,一窝凤凰里头总会生出山鸡,他云湮就是这样的异类,跟我一样……咳咳,顾兄,咳咳,你打我作什么?”姬无寐吃痛的捂着肩膀,哀怨的瞪了顾修一眼。
“莫要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那日也是你有错在先,怨不得他出手治你。”“顾兄,你,你怎么也被那小子收买了,不就是给了你一个方子嘛,至于这般向着他!”“好了好了,你若是还想跟着我,此事就莫要再提。”姬无寐认命的点点头,和顾修说了几句闲话,就去到别处寻乐子。
这时江面浪潮突然大跌大涨,漕船随着江涛前后晃动,哄闹声中,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哇塞,这船可真大真漂亮啊!”
漕船后方远远驶来一座华丽的大船,船高首宽,其上建有二层精美小楼,船头正前方悬挂着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其中的红色鲤鱼惟妙惟肖,随着风向滚动而舞,远远看去好似一团活物。
云湮斜靠在栏杆上,望着大船揶揄笑道:“齐家的船?是齐家哪一位?如此声势浩大出行,该不会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花花公子齐屿吧?”
这船还未靠近,那阵阵歌舞笙乐声就顺着风向飘来,目力过人的话,还能清楚看见船首甲板上妖娆扭动的舞姬,以及坐在凉亭太师椅上惬意无比的齐屿。
“还真是齐屿啊,如此铺张奢侈果然名不虚传,师叔,别看了,省得污了你的眼睛,这小子青天白日的还抱着女人亲嘴,简直太无耻了!”
池鸢隔着帷帽薄纱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齐屿打量,要说池鸢与他还算有缘,这应该是出南浔之后,第二次见到他了吧?齐屿……顺着这个方向而去,莫不是他也要去震泽?
“他这行径,早在南浔盛会之时就见识过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哈哈,原来师叔也知道他,莫非齐屿对师叔也曾起过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道,不过初见那一次我差点杀了他,想来他应该是心有余悸,不会再有这些杂念的。”
云湮拍手称赞不绝:“还是师叔厉害,说起来,之前有一次去金陵无意路过齐家别院,撞见他笙歌曼舞好不快活,于是手痒就给他酒里下了一味药,导致他之后的半个月都提不起兴致行那巫山之乐,哈哈哈哈,师叔你是没看到当时齐屿那郁郁寡欢的模样,不对,应该是欲求不满,我这药也没压住他兴致,只是对他下半身的事物起了一些作用,等他行到关键时刻才发现自己不行,哈哈哈哈,不行了,乐死我了。”云湮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手抓着栏杆笑得没力气站起来。
“你这药还有吗?要不再给他来一次回味回味,省得忘记了。”
云湮这才醒过神察觉与池鸢说这些露骨的话不太合适,可池鸢完全没在意,反而与他趣味相投。“没有,我那时也是随意尝试做了一些玩玩,给齐屿下药的时候一次倒完了一整瓶,之后我就去捣鼓别的玩意了,师叔你想要的话,我抽空再去寻些材料配配。”
“嗯,这种药可比你送我的□□有意思多了。”
“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师叔你先忙着,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要做。”云湮匆匆爬下眺望台,疾步向船尾的舱底走去,和昨日相比,今日的船舱底明显安静得有些几分异常,舱口处趴着几个船工,正好奇地往里边瞧,云湮低咳一声,差点将他们吓得尿了裤子。
“公,公子,您真是走路没点动静,人吓人吓死人。”船工见云湮要进去,急声喊道:“别,别,千万别进去,公子您是来赌钱的吧,我劝您今日还是回去吧。”
云湮步子一顿,扯唇笑问:“为何?”船工打了个寒噤,压低声音道:“里边出事了,躺了一地的尸体,弟兄们刚去找船主汇报情况,说不定那凶手还在里面呢,公子若是惜命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原来如此,多谢告知。”云湮撇下两句话,躬身掀帘在船工惊愕的目光中钻进了船舱。
船舱底部依然阴暗潮湿,与甲板上暖阳和风的景象截然相反,静了一夜的舱内,少了几分乌烟瘴气,还是昨日的那群人,不同的是,此刻他们全都安眠在地,如同睡死了一般。
云湮寻着空隙落脚,低头将舱内所有人的容状全都仔细瞧了一遍,看来此毒的效果还不算稳定,有的人满面生疮,浑身遍布抓痕,衣衫尽碎,有的人脸色灰白唇色发紫宛如中了剧毒,还有的人体表完好并无明显伤痕,但七窍渗血不止,其状可怖。
云湮寻来看去,发现少了一人,是那偷玉佩的小毛贼跑了,不过也是自作聪明罢了,自他沾了云湮独门研制的痒痒粉,结局已是注定,那种奇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痒,由手臂挥发直到遍布全身,等到了第七日,中毒之人会全身发红,瘙痒难耐,唯有一刻不歇的抓挠才可止痒,等渡过这一日之后,一切又再回到原点,再次循环这七日痒的轮回,若是那小毛贼足够聪明,必然会回来找他。
云湮思忖了片刻,扬袖散出解药,折身回去。这就是他与孟婆的区别,孟婆只会下毒不会解毒,而他南浔小毒仙,说好只是做实验,必然会遵守诺言给人解毒。
出舱时,云湮迎门撞上一人,是姬无寐,舱外几个船工也不见了,应该是回去禀报消息了。“哟,云公子也会来这种地方找乐子?”
云湮唇角勾起,笑得讥诮不屑:“你既能来,我为何不能来,看来姬兄是忘了当日那三道飞针的滋味,要不要我重新帮姬兄好好回忆回忆?”
姬无寐退后一步,一脸防备的盯着云湮:“你还有脸提,要不是你偷袭,你觉得我会中招?”
“哦?看来姬兄很自信了,不如与我一较高低?”“求之不得!”姬无寐话不多说直接拔剑出招,云湮不躲不避任他指剑袭来,临到的一刻,又突然挥袖撒出几道银针,“叮叮”数声脆击全都撞在姬无寐的剑上,“就知道你会使阴招,你觉得我还会中招么?”
“那可不好说。”在姬无寐疾如密雨的剑势之下,云湮也不反击,全靠灵巧的身法躲避,姬无寐也不是吃素的,之前一直防备着云湮出暗器,这会见他一味躲闪倒是放开了手脚去追击,水月洞的绝学镜花水月剑法,虚实结合,变化万千,云湮游走江湖三年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姬无寐确实是将此剑练得最好的一位。
姬无寐挑剑急刺,云湮浅腰避开,哪知这只是虚晃一剑,是姬无寐故意刺歪,待云湮下意识回避的瞬间,剑刃突然翻转急速而下,云湮轻声笑了笑,下腰扭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剑刃就擦着他耳边而过。“好身法!”姬无寐由衷的赞叹一声,手中剑势不减,在云湮回身之际又急急刺去,“过奖,过奖,姬兄这剑法练得不错,对你刮目相看哦!”云湮飞身而起踩上姬无寐的剑尖跃上了桅杆,姬无寐跟在其后穷追不舍,两人就顺着桅杆一路直上你追我赶。
“快,快,这边走,再不赶快刚才那位硬闯的公子恐怕性命不保了!”“老大,马上就要到渡口了,小的已经吩咐弟兄们一靠岸就去报官!”
船尾处浩浩荡荡的赶来了一队人马,几名船工举着砍刀蹑手蹑脚的向舱底前进,其余人则护着船主等在舱外,所有人都神色紧张的盯着货舱入口大气不敢出,然而,那几名船工开路进去之后许久不见出来,正当众人疑惑纠结要不要跟着进去的时候,只闻舱内惊呼低喝声不断,没一会船工也一脸疑惑的出来了。
“怎么样,凶手还在吗,死了多少个人?”船主紧张的问道。船工摇头回道:“没,没死人,全都醒了……但样子很古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们也不说,船主,要不您进去亲自问问?”
桅杆上追逐的二人早已停战,姬无寐坐在木杆左侧看着底下闹哄哄的人群,疑惑不解:“什么死人?云兄你刚从舱底出来,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二人可谓是不打不相识,这打一架之后两人奇迹般的和好了,姬无寐也才知道自己与云湮实力悬虚,不再认为他只是个会使暗器的大夫。
云湮站在桅杆顶悠然拂袖:“不过是一群酒鬼喝醉了酒,躺在地上被人误以为死了闹出一场笑话罢了,姬兄,你先慢慢看,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熬药了。”姬无寐信以为真,挥手道:“去吧去吧,诶,一会回来陪我喝酒啊!”
晌午,漕船停靠了一个时辰,池鸢左右无事就找船工借了鱼竿坐在船舷边钓鱼,殊不知江面下水流湍急,每每下饵之后没过多久就被急流冲走,船工赠她的鱼饵不过三五,没几下就被池鸢挥霍干净,正纳闷之时,闻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暖风徐徐,春光正好,这闲暇午后正是钓鱼的好时机,姑娘好,不介意与我一同垂钓吧?”来人是位衣着得体的年轻公子,他嘴上虽客气问着,但脚下却一步不停的走过来,寻了合宜的距离坐下,招手让跟在后头的小厮递来钓鱼器具。
池鸢转头打量了几眼,直接伸出手毫不客气的找他讨要鱼饵:“不介意,但是得交出你的鱼饵才行。”
那位公子愣了一下,没想到池鸢是这般直接了当的性子,其实他就是冲着池鸢来的,方才池鸢在眺望台上吹笛之时没有戴帷帽,他站在台下将她出众的容貌瞧得清清楚楚,自她下来之后,便喊来几个小厮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还特意去找船工打听她的身份和住处,池鸢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跟来了,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他还在暗处观察了一会才出场。
“额,好好,正好我的鱼饵多得用不完,姑娘请便。”年轻公子说罢挥了挥手,身后的小厮立即捧着一个罐子恭恭敬敬的放到池鸢身侧。
“谢了。”池鸢道了声谢继续钓鱼,这回她长记性了,将鱼饵绑得死死的,就不信还能被水冲走。旁边那公子瞧见这一幕也学着池鸢挂饵的方式下钩,“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薄薰……”“好名字真好听,我叫沈莫,很荣幸能与姑娘相识,我观姑娘衣着很是眼熟,莫非你就是刚才在眺望台上吹笛的姑娘?”
池鸢没回话,她正聚精会神的盯着江水中的鱼,只差一步就要上钩了。沈莫见池鸢不理人也不气馁,兀自笑了笑又道:“姑娘那笛曲可真是悦耳,我还从未听过如此洗涤人心的乐曲,就是……”
“别说话!”池鸢突然出声打断沈莫喋喋不休的赞美,她兴奋的看着河面,小心翼翼的收竿,等拉近的瞬间,猛地一抬手将一条大肥鱼甩上了岸,池鸢提起大肥鱼瞧了一眼,随手扔到到一边继续下竿。
“厉害呀姑娘,为何我这边却没鱼咬钩?”沈莫一直往池鸢那边偷瞧,偶尔会有江风吹起她帽檐下的薄纱,露出来的半张脸看得他如痴如醉,哪会去注意自己的鱼钩有没有动静。
池鸢正钓得起劲,没那个闲工夫搭理沈莫,可沈莫却不依不饶,处处寻着机会与池鸢说话,要不是看在他赠饵的份上,池鸢早就将他一脚踹下了船。
池鸢忍着这头苍蝇钓了一个时辰,直到漕船驶动之时才收手起身抱着鱼回去。“诶,姑娘,你这就要走了吗?”沈莫拦在池鸢身前,面含微笑:“时辰还早,可否赏光同我去喝杯茶?”
“抱歉,最近不能喝茶,谢谢你的鱼饵,喏,作为回报我送你一条鱼。”池鸢挑了一条最小的鱼扔给沈莫,趁沈莫手忙脚乱去接鱼的时候扭身跑了。
“公子,您的衣服……”“没事。”沈莫望着池鸢离去的背影,双手将手中的鱼攥得死紧,薄薰……在船工那打听得知她是一个人住,身份来历不明,方才与池鸢相处片刻依他所见,大抵是个天真不经世事的少女,初出江湖不知人心险恶,实乃是最好下手的目标之一,哼,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