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数笔风流(二)
暮色将近,南风吹来了一层厚厚的火烧云,在微风轻轻地拂弄下,雪白的山桃映着夕阳似血的余晖颤颤巍巍的向即将来临的夜幕招手,南浔虽是气候温暖的地方,但在这年关将近时节,早晚的凉意还是能察觉到一丝季节的变化。
这个时节天暗得总是很快,和煦的南风也由刺骨的北风代替,枝头上几朵残败的桃花终是受不住这夜风凄冷,一卷风来,脱枝而去,它顺着风的方向旋转飞舞,绕着树端萦绕了几圈作了最后的告别,即将跌入泥尘,归于大地。
忽而夜风大起,片片花瓣被它席卷得四处逃窜,一只雪缎云丝绣鞋面轻轻点于花蕊之上,逆风而行眨眼间就飞了好几丈远。
池鸢一口气飞出了圣医谷,直到深入花朝谷中的桃溪才停了下来,她落地扶着一棵垂柳站立微微歇息,方才的打斗损耗太多,她得去雪青树下打一会坐将养将养。
新月高高悬挂在夜幕之上与几颗残星相依相伴,黯淡的月光下,池鸢浅青色的衣衫被夜色浸染成了墨紫色,孤冷月光凄凄泠泠,她慢慢走进花田,惊起一大片萤光虫。
池鸢抬头向前望去,新月下雪青树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芒,她依旧走到当初的地方,盘膝而坐闭目修炼。
却不知,夜深的花朝谷还住着一位来客。在这片辽阔的花田旁有一处地势高耸的山坡崖壁,山坡上有几所结构精巧的小楼,因着地理优势这里可观尽花田风光。
一支蝶形灯笼在夜风中来回晃动,微弱的烛光下,有一人逆光站在临崖的楼台之上,他远远凝望着雪青树下的人,身后黑暗笼罩处走出一名抱剑少年,他对着流光君小声说了几句随后隐退回原地,因着逆光,并不能看清流光君脸上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池鸢的身上。
一个时辰之后,池鸢突然睁眼站起,抬手瞬间就将灵兮剑召出,一个凭虚踏步就飞上了雪青树的枝头,她猛然俯身冲出树间,翻身而起之时剑光开始流动,旋转的衣袂和裙摆像盛放的暗夜幽花。忽而转身劈来,犹如风急雨骤,剑气卷起雪青树蓝色的小花,飞花跟着剑气带起的流风绕着她周身飞舞旋转。忽而挽起几道绚丽的剑花,抛剑而起,抬手掐诀,起身踏剑而上一下跃于十几丈高的雪青树顶,足点枝头,如云间漫步,手中灵剑银光阵阵,击起千层气浪,飞溅无数落花。
远远望去,她携灵剑飞舞于树间的风姿,绝傲孤冷,不似凡间俗物,犹如谪仙,只可远观不可近前打扰。
流光君徒步从山坡上走下来,慢慢靠近雪青树,身后远远跟着两个抱剑少年。临到近时,在树上练剑的池鸢有所察觉,她突然飞身而下,举剑直直向流光君俯冲而来。就在那瞬间,跟在其后两个少年拔剑而起,“叮叮”两声清脆剑击声阻挡住了池鸢的杀意。
池鸢收剑一个后仰翻身落于一丈外,在看清眼前人之后诧异道:“怎么是你?”
流光君挥手让少年退下,他望着池鸢微微一笑,清冷的目光像今夜的月色一样沁凉。“为何不能是我?”
池鸢微微皱眉瞥了流光君一眼,直道:“花朝谷向来不对外开放,当然不能是你。”池鸢顺着他来的方向发现了山崖上的小楼,继续道:“为何独你能住在这里?”
流光君笑容浅浅,目光看向池鸢手里微微发光的银剑:“论地位本君与他云家家主平起平坐,论身份本君自当独居一座山谷,池姑娘,你觉得哪里不妥了?”
池鸢抿了抿唇,瞥了流光君一眼,转身走到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不想身后之人也跟来了,月色清淡如水,树影间几人投下的身影有些模糊得看不真切。
流光君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满树随风起舞的落花,静看了许久,忽然随口一问:“此树虽大了些奇异了些,但你为何独独来此练剑?”
“我为何来此你当真不知,世人都传你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怎的世间还有你流光君不知道的事情?”池鸢打量着流光君站得笔直的身影,疑惑他当真看不见满树萦绕飞舞的灵光。
流光君侧转身来,一双如月般清冷纯透的眼眸直直的望着池鸢,好似那一刻仿佛能到人心里去一般,池鸢虽不喜他的眼神,但并未移开视线就那般与他默默对视。“当然有,就比如池姑娘你,你如此神秘让本君实在好奇,不知姑娘的笛曲厉害还是剑术更厉害。”
池鸢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竹笛,眼神渐冷:“此话何意?”流光君黛眉轻挑,温言道:“只是单纯称赞之词并无他意,池姑娘,为何每次见我会有如此大的敌意?”池鸢将灵兮剑插入土中,站起身道:“你这个人太莫名其妙,我很不喜欢。”
流光君走上前一步,抿唇一笑:“本君不甚明白,请姑娘说得更明白些。”池鸢见他还敢上前,一把抽出灵兮剑对着他,此举也惹得两个少年闪身挡在他们之间。“以之,为从,退下!现在开始没有本君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两少年立刻躬身退走:“是。”
“第一次见你,对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初时亲切热情,为何后来冷漠对待,便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第二次见你在绿衣会上,为何又插手绿衣会一事?第三次见你……那琴弹得倒是不错,不过,你有心戏弄于我,话不过三句处处堵我,流光君,我们应该是八字不合罢,每每说上几句就令人火大,我说的够明白吧?”
流光君默默听完她的话,掩唇轻笑:“不过数面,姑娘居然记得如此清楚,本君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不就数月之前的事情,为何记不清?”流光君望着池鸢较真的表情,一时讶然,不过也就一瞬,他想了想才道:“江船初见那次,本君以礼相待你却那般无礼,心中不快之时自然不会同你说话,再且,本君不计前嫌,凤台前救你于水火之中,又怎能说成是我插手?”说到这里流光君轻叹一声,清冷的眼眸直直看着池鸢:“也罢,本君不与你计较,看在你至少说了那么一句称赞之话的份上,我也不捉弄你了,那句句堵你之言的确是我有意为之。”
池鸢冷哼一声转过身背对着他:“看吧,你自己都承认了,说的话莫名其妙,每个字都认识但就是听不明白。”
流光君移步走上前,直到走到池鸢身侧才止步,夜风吹拂着他耳边的金丝玉带,清隽的身影与池鸢清瘦的身影重叠。“姑娘还想听听流光的琴曲么,那曲离魂我练习了许久,想请姑娘品鉴一下。”
池鸢转头看他:“下次吧,更深露重,不如早点回去歇息,流光君,告辞了。”池鸢说完施着轻功就飞出树外,流光君没有说话,神色幽深的看着池鸢远去的背影许久未曾动身。
“姑娘,南星公子求见。”第二日一早,池鸢正在一楼侧厅用饭就有客人登门,池鸢放下筷子,朝九儿吩咐道:“把人请进二楼花厅。”“是。”
今日天气实在是不好,没想到一大早上就乌云密布雷声滚滚的,池鸢撑着伞出了一楼厅室,从外梯上到二楼去,屏退了左右之人池鸢推门而入,南星就神色焦急的迎上前来,问道:“池姑娘,西边桃林中的祸事又是你做的?”池鸢抬手让他坐下:“是我,坐下说别急。”
南星并未坐下,有些急躁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道:“谷主也料到这事情肯定同姑娘有关,不过此事影响太大,齐家人昨夜就去和光阁同各族长老告状,说我们云家圣医谷窝藏刺客防护不力,伤了他们齐家的公子,还想问罪谷主大人,他们在和光阁闹了一夜,直到祭祀开始才消停了会,谷主大人这才得闲遣我前来向姑娘问清楚事情缘由。”
池鸢疑惑的看着南星直道:“齐家那位公子受伤了?不对呀,明明有暗卫舍身替他们挡下了剑气。”南星顿时止了步子,走到池鸢身前颇为激动:“就知道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但……谷主大人亲自去园子里看了伤势,齐家二公子的右胸下首三寸处有一道极深的剑伤,除外皮下三分剑伤,内里七分皆是被剑气所伤,凭伤势判断此人绝对是剑道高手。”
池鸢可以肯定当初那几道剑气并未伤到王安他们分毫,齐屿这道剑伤绝不是她留下的。“王家人呢?没去闹吗?昨日的局可是王安和齐家那位一起设的,再且,昨日我杀伤的都是王家的护卫,关他们齐家何事?”
“池姑娘,请您把昨日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南星,这一言两语的……倒是让南星听着更糊涂了。”待池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尽后,南星自己琢磨了遍才道:“按道理王家这次的损失最重,齐家却突然跳出来挑事的确很奇怪,而且那齐家二公子的伤势也来得古怪,花家小姐更像是被胁迫参与进来,池姑娘,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南星觉得他们肯定在谋划什么阴谋,我得快些回去将此事跟谷主大人通报商量一下,南星先告辞了。”
这件事池鸢也有些琢磨不透,齐家为何会向云家发难,而不是找她报复呢?
“砰”的一声突然一个落雷将池鸢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推开窗望着外边茫茫的雨雾,即便是这样,守在院墙外的护卫依然坚守岗位,池鸢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王齐两家明明在她这里吃了暗亏却不敢发难……秋家不亏是七大世家之首,其他世家在他们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此事太过蹊跷了,池鸢决定亲自去云鹤台那边探探虚实,她换了一身行装戴上斗笠,一个乳燕投林飞进了窗外的滂泼大雨之中。
雨中的南浔别有一番风情,近看,被风雨卷落的花瓣零落一地,素白淡粉的一片像落了一场冬雪。远观,山谷幽涧升起了腾腾雾气,犹如仙女撒落下的薄衫,朦胧之中只能依稀瞧见峡谷的轮廓。乌云压得很低,几道耀眼的白光划过,照亮了昏暗的山谷,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天雷,突兀的惊雷好似在耳边炸开一般。
云鹤台上的祭祀之物都搬到了和光阁的大殿之中,台上的守卫也都暂时撤走躲雨,几个来去匆匆的奴仆婢女顶着雨幕穿梭在楼台间,大雨之中,视线所及的地方很有限,所有人都没发现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正冒雨向这边走来。
池鸢走至一间无人看守的长廊下,驻足观察了一会,和光阁的守卫还是十分的森严,每扇门窗前都值守两名护卫,檐柱后,木梁下,耳房中,树影侧都影藏这许多的暗卫,这些人的实力参差不齐,大部分都是秋家人,极少一部分是云家的护卫。池鸢观察了许久,她实在没有把握摸清和光阁附近潜藏的暗卫的具体数量,贸然探过去,恐怕会被他们请进去,那场面也不好应对,到时候更落得齐家人的口实。
池鸢蹲着身子,借着倾盆的雨势潜到了和光阁前的小花园里,她藏在树影后,望着来回巡查的护卫正发愁,这时一个撑着伞的白衣少年从树下匆匆走过,池鸢眼疾手快瞬间就将他抓到草丛中,点哑穴,打晕,换衣,一套动作轻车熟路不带一丝迟疑。
池鸢身量在女子之中颇为高挑,和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也相差无几,换上他的衣服之后倒还合身,主要是池鸢身材修长消瘦,粗略扮成男子衣装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分辨。池鸢换衣的时候,捡到了一块从少年里衣中掉出的玉牌,她捡起来看了一下,莹白的美玉之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除此之外正反两面再无其他图案和刻字,池鸢瞧着这孔雀图案颇为眼熟,想了一会这才记起此图案好像在流光君的江船上见过,看来此人应该是流光君的人。池鸢收好玉牌换好衣服走出草丛,直上和光阁大殿前三十三层高台。
“站住,来者何人,请立即出示身份名牌!”侧门前,一名护卫将池鸢拦住了,池鸢当即垂首,从袖中摸出玉牌递与护卫看。那护卫才看了一眼,立刻退后几步,躬身扣手行礼请池鸢进去。
池鸢才入侧门就有两个小仆恭迎上前,小声道:“空闻公子。”池鸢压低声音应了一声,抬眼瞧了一眼大殿内坐着的众人,刚要走就被小仆拉住了袖子。“空闻公子,这边走,您怎么出去了一趟还分不清方向了?”池鸢抬手轻轻掩面低声道:“大概是昨夜没睡好,头有些晕看不清路,劳烦小仆给我带路。”小仆恭谨的应了一声,引着池鸢从石柱后侧绕路走到大殿高台的右侧处,“空闻公子,这前边的台阶您慢慢上吧,小人身份低微不得上前。”“嗯,有劳了。”
池鸢沿着金檐玉柱的栏杆拾阶而上,走向高台上流光君的席案后,还未靠近流光君身后的两个抱剑少年就朝她颔首示意,池鸢步伐顿了顿,犹豫了一会这才站立在流光君的身后,抱剑少年的身前。池鸢伸手拉低了儒巾的边檐,正对着流光君的背影,屏息静立。
正当池鸢垂首恭听大殿之人的谈话时,身前的流光君突然抬手动了动,池鸢一愣,这是在唤她吗?想了一会,立即走到他身侧双腿微屈矮身候着。流光君侧眸看着池鸢的动作,讶异之间扫视了一眼池鸢的手,突然开口道:“东西可取来了?”
流光君这一发问可把池鸢问住了,她想了想摸出袖中的玉簪递到流光君身前,之前还想着这少年袖里为何带着一支金簪,原来是给流光君送来的。
“递给本君作甚?空闻,还不快给本君戴上。”流光君说完端起茶盏微微仰头想去看身侧之人的脸,池鸢顿时站到他身后躲开了视线,流光君唇角勾起一丝笑容,悠然放下茶盏,将手搭在桌案上轻轻叩动。
正当池鸢拿着玉簪不知该做什么的时候,她被流光君的动作吸引了去,看了一会才发现碗碟盘放着一支断裂的玉簪,视线回转到他发髻上鹊尾冠上,果然发现那里少了一支簪子。池鸢深吸一口气,伸手撩起流光君脸侧略散乱的墨发,略微整理了一下,轻轻插上玉簪,收拾好之后这才站回原地缓了一口气。
殿前,祭祀流程刚刚结束,齐家家主齐岚就站出来,朝高台前拱手道:“谷主大人,此事您必须给我们齐家一个交待,愚子虽顽劣,但也不该受这等无妄之灾,事发南浔圣医谷,盛会在即,有此等恶贼流窜伤人,寻觅无踪,守备如此懈怠让我们各大世家如何安心住下去?”
王家案席间一个族老也跟着走出来,站在台下拱手道:“齐家主所言极是,盛会当前发生此等大事,您身为谷主不派人追查凶犯,为何对齐家二子的伤势不断细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