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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039章 重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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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寅之离开了。

    燕临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青锋在外面问:“世子, 层霄楼那边……”

    燕临却慢慢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 问他道:“父亲回来了吗?”

    青锋一怔, 回道:“侯爷该在承庆堂。”

    燕临便起身来,径直出了自己的书房,竟沿着那旁边堆满了假山的长廊,大步向承庆堂的方向去。

    外头豪雨正泼。

    即便是走在廊下, 冷风也卷着冷雨往人身上吹。

    青锋着实吓了一跳, 眼见着人都走出好几丈远了才反应过来,忙拿了伞追上去:“世子爷,伞!”

    勇毅侯府的承庆堂,乃是当今勇毅侯燕牧,也就是燕临的父亲,常住的地方。

    燕临才一走近, 外头的老管家便露出了满面的笑:“世子来了呀,下头人刚送来两坛好酒, 侯爷已经开了出来, 正琢磨着这下雨的天气找谁来喝上一会儿, 您来得正好。”

    燕临没有回应, 脚步也没停。

    老管家顿时有些发愣,回头望了一眼燕临进去的背影,没忍住问了跟过来的青锋一句:“世子爷今儿怎么了?”

    勇毅侯燕牧, 如今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头上有了一些白发, 却还不明显。

    毕竟是行伍出身, 领过兵,打过仗,便是到了这个年纪,身子骨看上去也还很硬朗。下巴上一把胡须硬硬的,眉眼之间自带有几分武人才有的豪迈之气,隐约还看得见额头上有一道疤。

    这都是当年打仗留下的。

    此刻,他确如老管家所言,刚开了一坛酒。

    桌上摆着一些下酒的小菜。

    刚开出来的酒倒在了酒盏中。

    酒香与菜肴的香气都在潮湿的空气里漫散开去。

    见着燕临进来,他便笑了一声,十足的中气震动着胸腔,只道:“不是说今日要出门吗,怎么过来了?正好,尝尝这酒。”

    勇毅侯指了指桌上那酒盏。

    燕临在桌前站定,也定定地凝视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紧抿着唇线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一般,然后抬手端起了那盏酒,竟将起一饮而尽。

    已将及冠的少年,喉结滚动。

    一盏烈酒如数灌入喉咙,从唇齿间一路烧到心肺!

    “啪”地一声,酒盏重重放下。

    勇毅侯对自己这儿子是非常了解的,平日里称得上是无话不谈,就连这小子有多喜欢姜侍郎府那丫头他都一清二楚,可这般模样,他还没有见过。

    于是,他意识到他有事。

    勇毅侯上下将他一打量,笑起来:“怎么,跟雪宁那个小丫头闹矛盾了?”

    燕临却没有笑,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也没有移开,只问:“父亲,您知道圣上在派锦衣卫查平南王逆党余孽一案吗?”

    “……”

    勇毅侯原本去端酒的动作顿时一停。

    他抬起头来,便对上了燕临那锐利的目光,少年人的锋芒全从这一双眼底透了出来,竟叫人无处躲藏。然而细细思量他话中的意思,勇毅侯忽然在这一刹之间明白了什么。

    没有慌乱。

    也没有意外。

    他竟然一下笑了起来,继而是大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荒唐又荒谬的往事,忍不住抚掌摇头,开口时竟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与疯狂——

    “该来的,总会来!二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做过亏心事的他们,也忘不了啊!哈哈哈哈……”

    勇毅侯为什么与平南王一党的余孽有书信往来呢?

    明明二十年前平南王联合天教乱党谋逆打到京城、杀上皇宫时,勇毅侯还是与诚国公一般的忠君之臣,立下了平乱的大功。

    上一世,终究还是有些谜团没有解开。

    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很久,燕临依旧没有出现。

    姜雪宁一颗心慢慢地沉底。

    本来若没有被选入宫伴读,她该前几天就对燕临说了,可偏偏这一帮人掺和进来折腾,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在宫中人多耳杂,根本没有把话说清楚的机会。

    而现在,燕临该已经知道了吧?

    站在二楼雅间的窗前,她凝望着外面的那片雨。

    下了很久。

    下得很大。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京城各处都点上了灯,昏黄的暖光照亮了各家的窗户,也照亮了远近的楼宇,但在飞溅的雨水与朦胧的雨雾中,都模糊了轮廓。

    风渐渐刺骨了。

    跟在她身后的棠儿莲儿见着风大,未免有些担心,上前便先要将窗户给关上,忍不住埋怨了两句:“世子爷这么晚都不来,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不来了吧?姑娘,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姜雪宁只道:“别关。”

    声音轻轻地,视线却并未转开,依旧落在窗外那些发亮的雨线上。

    莲儿、棠儿顿时对望了一眼。

    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寻常。

    从来不会主动约小侯爷出来的姑娘约了小侯爷出来,从来不迟到的小侯爷偏偏这时候还没来。

    可她们也不敢多问。

    姜雪宁说了别关窗,她们伸出去的手也只好缩了回来,

    又想劝她别站在窗边:“您要不去里面坐吧,奴婢们帮您看着,小侯爷来了便跟您说。这窗边上风这么大,您身子骨本来也算不上是好,若一个不小心吹了冻了受了风寒,奴婢们真担待不起。”

    姜雪宁跟没听到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莲儿棠儿便不敢再劝了。

    雅间内忽然就重新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周遭喧嚣的雨声,偶尔夹杂着附近酒家客店里传来的觥筹交错之声。

    马蹄声伴着车轮辘辘的声音穿破了雨幕。

    莲儿棠儿都是一震。

    可从窗户往下一看,那一辆马车并不是勇毅侯府的马车,也没有停在层霄楼下,而是停在了街对面的洗尘轩。有下人先从车上下来,竟是毕恭毕敬地撑起了伞,将车内的人迎了下来。

    一身玄青长袍,皱着眉,似乎不喜欢这样的下雨天。

    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双眼太深。

    唇角总仿佛勾着一抹笑,看人时却算不上真诚,甚至有一种天生的冷酷。

    姜雪宁立在窗边,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陈瀛!

    本朝出了名的酷吏,如今的刑部侍郎,也是上一世差点要了张遮命的那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雪宁顿时一怔。

    只见陈瀛下车之后立刻被人迎入了洗尘轩内,不多时二楼紧闭着的窗内便起了一阵热闹的寒暄之声,即便是隔着雨幕都能听见众人热络地称呼着“陈大人”。

    这时堂倌进来为姜雪宁换上热茶。

    她便问:“都这么晚了,又是这样的下雨天,你们层霄楼都没有客人,对面的洗尘轩倒是热闹。”

    堂倌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忘了一眼便笑起来:“哦,对面啊。听说是刑部陈大人请客,去的都是刑部里的官老爷,不在我们这儿正常。上次陈大人前脚刚走,谢少师后脚便在我们这里遇袭,陈大人觉着不吉利,从此都改在洗尘阁吃饭了。”

    这样吗?

    姜雪宁的目光依旧落在对面那人影晃动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着外头那一扇窗便被推开了,一屋子的酒气与笑声都传了出来,从姜雪宁这里轻而易举就能看见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结奉承的嘴脸。

    她顿时皱了皱眉,知道她能看到别人,别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转过身来,叫莲儿棠儿把窗户给关上。

    可就在刚一转身,想要开口的刹那——

    方才对面洗尘轩开窗后的场景,如同一卷画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脑海,定在了其中一个安静的角落。

    她的心轻轻地颤了那么一下,连着身体都仿佛有刹那的僵硬,于是也不知怀着怎样一种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转过了身,再一次向对面窗内望去!

    洗尘轩内摆了宴,桌上摆的是玉盘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陈瀛一来便被众人请到了上首。

    他在这一干人中毕竟是官阶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众人说笑间都举起了酒盏来劝他的酒,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显得热闹无比。

    于是那安静的一角,便显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挡着,姜雪宁只能看见他被遮挡了些许的侧影。一身下品官员常穿着的藏青细布圆领袍,两袖略宽,随那一双修长但手指骨节突出的手掌,轻轻压在分开的两膝之上。

    坐在圆凳上,脊背笔直。

    张遮向外看着连绵的雨幕。

    背后满室应酬的热闹,仿佛都沾不着他一身的清冷静肃,与他全无干系。

    即便只是瞥着这样一道实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侧影,可姜雪宁就是能够肯定——

    是他。

    再不会有别人。

    这样安静看雨的姿态,过去了这么久,这么久,竟然还深深地刻在她记忆之中,无法消磨掉一丝痕迹。

    张大人,还是这样喜欢看雨啊……

    这一刻,姜雪宁眼底竟有一股潮热的泪意在涌。

    上一世的所有顷刻间全翻了出来。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台阶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坏踩着的官袍一角,再抬起头来望着她时,眼睫上沾满的雨珠;

    午后的乾清宫里,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压低了视线不敢抬起时,手掌慢慢攥紧了的僵硬弧度;

    泥泞的驿道上,是他捂了受伤的肩膀,向着崴了脚的她伸出手来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么不好,偏要由着自己去招惹这样好的一个人呢?

    大抵是她心里藏着一只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搅浊,要把那高高立在圣堂上的人都拽下来,在人世烟火的苦痛里打转挣扎……

    如此,方觉满足。

    上一世,她欠燕临的,燕临都十倍百倍地报复回来了;可欠张遮的,便是舍了那一条命,她也偿还不了。

    她是张遮清正凛冽一生里,终究没有跨过的魔障。

    而张遮,却是她尘埃覆满的心内,最后一角不染的净土。

    曾有过那么几个刹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顾一切地嫁给这个人。从此以后,举袖为他拂去衣上每一

    点污浊的尘埃,俯身为他拾起前路每一块绊脚的瓦砾,变成一个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自己的好。

    可她终究是皇后。

    一颗为尘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姜雪宁望着对面,视线里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那倾盆的雨水,还是因为那上涌的泪水……

    有人从洗尘轩的楼下匆匆上去。

    长久坐在窗下的张遮,终于动了一动。

    那人对他说了什么,他便点了点头,起身来向旁人道别,也不看他们是什么脸色,就从开着的房门里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楼。

    洗尘轩的堂倌在门前给他递了伞,他接过,将那深青色的油纸伞撑开,打了起来。

    在伞沿抬起的时候,那一张轮廓深刻面庞也在伞下出露,从清冷的下颌,到紧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平静修狭的眼,微微颦蹙的长眉……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视线抬了起来。

    于是就这样正正地撞上了。

    隔着如帘似烟的雨幕与长街,她在楼上窗边,他在楼下阶前。

    姜雪宁眼底,一滴滚泪毫无征兆地坠下。

    伞尖上一滴冷雨,轻轻落在张遮的手背。

    他觉着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样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铅华,没有了那隐约的偏执,就这样干净而柔美的,站在他最爱的大雨后面,用一双同样下着雨的眼望他。

    这一刻,执伞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可他终究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后,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阶,让那一把撑开的伞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行远。

    姜雪宁于是想:真好,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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