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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005章 谢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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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儿要比莲儿大上两岁,性情也稳重许多,穿着件浅青色的比甲,被莲儿拽进来时,手里还拿着封帖子,这会儿一眼就瞧出姜雪宁神情不对。

    她连忙掐了莲儿一把。

    莲儿顿时收声。

    她这才走过去,先把那封帖子压在了旁边的几案上,然后到姜雪宁身边来,给她解那一身沾了酒气的袍子:“莲儿是见您一晚上没回来,吓糊涂了。奴婢猜着小侯爷还要进宫听日讲,您最迟上午会回来,所以让人先备了热水,您先沐浴,然后歇歇觉吧。奴婢看着您昨晚像是没睡好。”

    这倒是个能用的。

    姜雪宁打量了棠儿一眼。

    这丫头也是孟氏放到她身边来的,本事虽然有,可架不住她这个上头主子脾性太坏,对那些个逢迎奉承的下人太纵容,纵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来三分都了不得了。

    “那便先沐浴吧。”

    她这会儿也不想说太多话,见莲儿没再哭哭啼啼的,便暂时把那个发卖了她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一应沐浴的物事都准备好,姜雪宁宽了衣袍,进了浴桶,慢慢坐下来,让那暖热的水缓缓没过她光滑的肩,修长的颈。

    这种时候,最容易将脑袋放得空空的。

    她却格外喜欢在这种时候想事。

    刚才问过了棠儿,如今是九月初七:她还没有女扮男装跟着燕临去逛重阳灯会,也还没有遇到跟沈玠出宫玩的乐阳长公主,也就是说,这一世乐阳长公主阴差阳错喜欢上她这件事,还能避免;看先前客店中的情形,她也还没有开始故意接近沈玠,那么只要她不去争,被宣召进宫伴读这件事也就落不到自己身上;燕临还在京中仗剑走马,勇毅侯府也还未牵连进平南王谋逆余党一案,她这一世还未对那身处于最黑暗时的少年,说出那句伤人的话……

    但事情也不全然乐观。

    光是一个燕临就够头疼了。

    眼见着就要加冠的少年,几乎完全将自己青涩而热烈的感情交付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她,带她出去玩,又护着她,还为着她出格的任性和大胆帮她摆平了姜府。

    上一世时她没想清楚。

    可这一世她已经历过不少了,哪里还会看不出来?

    姜伯游对着她这命途多舛的女儿,固然会有几分愧疚怜惜,可大户人家多少要规矩,再溺爱也不至于由着她女扮男装在外头跑。

    可姜府偏这样默许了。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她的婚事,早已经被暗中定下。与其说纵容她,是因为她是姜府二姑娘,还不如说因为她是未来的勇毅侯世子夫人。

    但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

    勇毅侯府再过两个月就要遭难,上一世的燕临根本没有等到那个能带着人来上门提亲的日子,就在行加冠礼的前一天,被抄了家。

    姜雪宁静静地靠在木桶边缘,眨了眨眼,想起少年燕临那意气风发的面庞,热忱炽烈的眼眸,又想起青年燕临携功还朝时那坚毅深邃的轮廓,森然莫测的目光,一时竟觉有几分心乱如麻。

    勇毅侯府和平南王一党余孽有联系是真的。

    只是这中间似有内情。

    不然上一世燕临还朝后,重兵在握,不至于就投了谢危还跟他一道谋反。

    可内情具体是什么,姜雪宁到死都没能弄明白。

    还是且行且看吧。

    不管接下来的事情如何发展,她反正是不打算留在京城了。只是这一世她已然招惹了燕临,必得要想个稳妥的法子,跟他好聚好散,也免得他因爱生恨,一朝回了宫便软禁她,报复她。

    前世那段日子简直是噩梦。

    若能躲去外头,是再好不过。

    毕竟前世京城里一窝人精斗狠,但范围控制得极好,宫廷里再多的变乱,也就在皇城那一亩三分地儿,整个天下还是黎民富庶、百姓安康。

    不如等他们斗完了,自己再回京过日子。

    满打满算前后也不过就七年。

    她若离了京城,还能去找走遍天下做生意的尤芳吟,何乐而不为?

    姜雪宁自认顶多有点玩弄人心的小聪明,安i邦定国的大智慧她是不敢说有,更别说朝中还有个披着圣人皮的帝师谢危。

    跟这位共事,哪天一个不小心,怎么被弄死都不知道。

    这一局棋,她掺和不起。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

    姜雪宁想得差不多了,便叫来莲儿、棠儿为自己擦身穿衣,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的绣裙,裙摆上细细地压着深白的流云暗纹,腰带一束,便是不盈一握的婀娜。

    只是棠儿为她叠袖的时候又瞧见她左腕内侧那道两寸许的疤痕。

    一时便轻叹道:“月前拿回来的舒痕膏已用得差不多了,您这一道看着像是浅了些,奴婢过两日再为您买些回来吧。”

    姜雪宁便翻过腕来一看。

    是四年前的旧疤痕了。

    自手腕内侧中间向手掌方向斜拉出去一道,下头深上头浅,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匕首划的,用来短时间放血,大约能放上半碗。

    她重又把手腕翻了回去,一双眼底却划过几分晦暗难明的光华:真不知该说老天厚待她,还是厚待谢

    危。固然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可却偏重生在回京以后。

    若是重生在回京路上……

    她还没划下这一刀,这一世或许就轻松很多了。

    只是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益。

    姜雪宁既已经有了离京避祸的打算,钱财就成了需要考虑的头等大事,自然得要先弄清楚。

    所以她吩咐道:“去把屋里的东西都搬来,我要点上一点。”

    两个丫头都愣了一下。

    自家姑娘的东西向来都是没数的,且又是个喜新厌旧的,有时候领了份例,分了东西,或者小侯爷送来一些东西,她都是带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也不计较它们的去向。

    所以屋里有几个猪油蒙心的,以王兴家的为首,常拿姑娘东西。

    她们再不满也没用,因为姑娘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说她们。

    现在忽然要点东西……

    棠儿和莲儿对望了一眼。

    棠儿还好,沉得住气。

    莲儿却是压不住,振奋地握住了小拳头,连忙道:“是,奴婢们这就去!”

    姜雪宁印象里,这四年她得着的东西不少。

    可待两个丫头收拾了搬上来一看,就剩下两个匣子。

    明珠美玉,金银头面。

    随手一翻成色虽还不错,可数量上着实有些寒酸了。

    她拿起了一条剔透的碧玺珠串,笑一声,又扔回了匣子里,只道:“把人都给我叫进来吧,里里外外一个也别少。”

    两丫头下去叫人。

    可花了好半天,七八个人才陆陆续续地到齐,且站没个站样,轻慢而懒散。

    丫鬟婆子都窃窃私语,猜她想干什么。

    姜雪宁就坐在临窗的炕上,半靠着秋香色的锦缎引枕,端了几上的茶盏喝了口茶,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人。

    又一会儿,连王兴家的也到了。

    她上午在廊下被姜雪宁吓了个半死,刚才方一听说姜雪宁叫人,便急急赶来了,赔着笑:“许多事儿都还等着大家做呢,姑娘忽然把大家叫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姜雪宁懒得同她们废话,只拿手一指搁在她们前方桌上的那两只匣子,淡淡道:“也没什么紧要事,就是看着我这匣子空了点。你们往日拿了多少,都给我放回来吧。”

    王兴家的脸色顿时一变。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惊。

    屋里一下没了声音,安静极了,人人目光闪烁,可谁也不说话。

    姜雪宁看笑了:“都没拿是吧?”

    王兴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这屋里就没几个人干净,大家相互包庇还来不及,只觉得出不了大事,站出来便一脸大惊小怪地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可真真是折煞老奴们了。大家都是在这府里伺候您的,大大小小,桩桩件件,都是以您为先,谁人敢拿您东西?”

    姜雪宁不听她的,只转眸看其他人:“你们也这般想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

    但这种事谁敢站出来承认?

    且二姑娘对自己的东西没数他们都是知道的,就算是查出东西少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断定是她们谁拿了。

    谁站出来认,那都是傻。

    这点简单的道理她们还是想得明白的,也觉得姜雪宁可能就是见东西少太多才发作,但以她外强中干的性子,也搅不出什么事来。

    所以她问完话后,迟迟没人回答。

    里头还有个瓜子脸的小丫头出来附和王兴家的:“姑娘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没得张口就来冤枉我们这些辛辛苦苦伺候您的下人,平白叫人寒心!”

    姜雪宁也不生气,只道一声:“行。”

    说完她就踩着炕边的脚踏站了起来,随意地拍了拍手,也不管旁人,就往屋外面走。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王兴家的迷惑极了,还以为她要理论几番,没想竟然走了。

    她悬起来的心本该落下了,可无端又生出几分隐隐的不安:“姑娘干什么去?”

    这时姜雪宁已走出去了。

    王兴家的站在她背后,仔细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之间面色大变——

    这方向分明是去老爷书房的!

    方才那场面,姜雪宁已看分明了。

    这帮丫鬟婆子一时是无法使唤动的。

    她固然有的是办法跟这帮人折腾,可内宅中这些小事,实在不值得她花费太大功夫,还要跟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有麻烦找爹就是了。

    能尽快解决就别拖着。

    孟氏跟她这个妾养大且行止出格的嫡女不亲厚,但姜伯游对她却还不错,可能因为燕临的原因,甚至称得上纵容。

    惩治丫鬟婆子这种事,要他句话足够。

    顶多是费些口舌解释因由。

    可这是姜雪宁拿手的,自也不怵。

    姜伯游的书房在前院东角,掩映在几棵老槐树的绿荫里。

    姜雪宁刚走进去是外间。

    门旁立了个青衣小厮,是在姜伯游身边伺候的常卓;里面靠墙排了一溜儿四把椅子,其中最末的那把椅子上竟坐了一名男子,穿的是玄青的锦衣卫常服,腰上挂

    了块令牌,看着高大沉稳,五官虽然生得普通,可一双眼开阖间却有鹰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种深沉的算计。

    姜雪宁瞧见他时,他也瞧见了姜雪宁。

    当下,人便从座中起身,沉着地向她拱手为礼:“二姑娘好。”

    周寅之。

    上一世做到过锦衣卫都指挥使,是掌本卫堂上印的主官。

    但这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三姓家奴”。

    最开始不过是姜府一个下人的儿子,受婉娘之事牵连,随同他家人一道被发往田庄。长大后也帮着干点庄子上的力气活儿,还跟学堂里的先生学了几个字,自己读了几本书。

    姜雪宁那时要回京,无人可依。

    便请他与京中来人一道回来,送自己上京。

    周寅之便提出一个要求:到京之后,请姜雪宁跟姜伯游说上几句,让他跟在大人身边做事。

    姜雪宁允了。

    到了京城后,周寅之便为姜伯游办事。

    姜伯游看他处事妥当,有些成算,两年前将他举荐到了锦衣卫,为他谋了个校令的职。他也争气,到今天已是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姜雪宁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在一个月后,她便会托周寅之为她查清楚沈玠的身份。

    而周寅之提出的条件是,将他引荐给小侯爷燕临。

    正所谓是“君子同道,小人同利”。

    她和周寅之之间便是“因利而合”,一个有所求,一个有所需,自然应允了下来。

    在勇毅侯府出事之前,他就抓住机会往上爬,成了从五品的“副千户”。

    后来姜雪宁嫁了沈玠,周寅之便自然而然地跟了沈玠。

    等沈玠登了基,对他也颇为信任。

    最终他官至都指挥使,与宦官把持的东厂分庭抗礼,做了很多的事,有该做的也有不该做的,算得朝中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可惜,下场极惨。

    谢危从幕后走到台前,把持住朝政,控制住宫廷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他乱箭射死,头颅用三根长铁钉钉在宫门上,让进出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

    姜雪宁没亲眼看到过,可光是听着宫人的传闻,都觉得心底发寒。

    说起来……

    勇毅侯府牵连进平南王逆党余孽一案,正是锦衣卫办的。

    一个念头忽然就划过去了,姜雪宁看了周寅之一眼,并不还礼,只平平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转身对常卓道:“父亲可在里面?”

    常卓道:“在里面,不过有客。”

    姜雪宁蹙了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年少时的娇纵德性,于是道:“我不管。我屋里那帮丫鬟婆子反了天了,偷拿我东西,撺掇着一起来欺负我。你进去跟父亲说一声,我只拿句话,就去收拾她们!”

    常卓不禁有些汗颜,但也知道这位二姑娘的脾性,硬着着头皮应了,还真掀了里间的帘子进去禀报。

    姜雪宁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周寅之却不再坐了,只立在一旁,偶尔看她一眼。

    却说常卓进去禀报时,姜伯游正亲自给客人沏茶。

    他生得一副儒雅面相,年将不惑,还留了一把美髯,倒有几分气度。

    听了常卓附耳说是姜雪宁找,他便一皱眉:“胡闹!”

    常卓抬眼一看坐在姜伯游对面那位,多少也觉得有些尴尬,越发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二姑娘说是屋里丫鬟婆子手脚不干净……”

    一番絮说。

    姜伯游一听忽然面露惊喜,眼前一亮:“她当真这么说?”

    常卓点了点头。

    姜伯游立时抚掌而笑:“这丫头居然也有开窍的时候,怕不是一时怒极冲昏了头吧?她屋里这一起子人暗地里不大守规矩,夫人说了好几回,我老早就想收拾了,正愁找不着机会!你立刻去,把那一屋给我叫来!千万别等宁丫头回过神来,她要气过了,再收拾就不成了!”

    常卓看着自家老爷这兴奋劲儿,不由越发汗颜。

    姜伯游自己却还不知,转头便对坐在桌对面的客人道:“居安,怕要慢待你一会儿了,我这府里有点腌臜事,料理一下就来。”

    那客人微微一笑,只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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