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小雪(九)
“之前的什么”
细柳轻拧了一下眉,眼底流露一分茫然。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看着她“你忘了吗在尧县青石滩,你我被反贼追杀之时,我曾借你银簪一用。”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随即从发间摘下银簪,上面的流苏银叶只剩几片,她手指轻触簪头,脑中似乎隐隐有了些印象,却并不够清晰。
“我记性不好,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她平静地说。
陆雨梧并非是第一回听她说自己记性不好,在尧县她赠他那片银叶之时,她曾也这么说过,但当时陆雨梧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贵人多忘,可此刻他却发现似乎并非是这样。
她的健忘,似乎另有隐情。
“这支簪是我在尧县时买的,”
陆雨梧收敛眼底的神情,对她说道,“早该给你。”
“公子”
陆骧的声音忽然传来。
细柳侧过脸看向不远处正眼巴巴往他们这处看的陆骧,她从陆雨梧手中接过那支玉兔抱月簪,道“你去吧。”
陆雨梧见她收下,他眼眸微弯,朝她颔首。
见陆雨梧朝陆骧走去,细柳垂眸再看自己掌中的发簪,河风阵阵,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来。
手指翻动纸页,从汀州巡盐御史府,到南州遇花氏若丹,再到尧县撞破谭应鹏之死,罗宁山反贼
“尧县县衙中赠陆雨梧银叶,以此为凭,许他一事。”
像这样一桩一件的事都有简短记载,但细柳并未在其中找出任何关于银簪之事,她的记录也并非事无巨细。
她连自己杀过的人究竟有多少都记不清。
银叶流苏迎风轻响,有那么一瞬,她脑海中闪过细雨迷蒙,那个衣衫沾血的少年说着一声“失礼”,伸手触摸她的鬓发,银叶流苏簌簌而响。
细柳闭眼缓了一下脑内眩晕,再睁眼,双目清明许多,她才将册子与那支玉兔抱月簪收入怀中,便听惊蛰的声音自不远处落来
“细柳,小胖子那儿有麻烦事了”
细柳闻言,随手将流苏簪斜插入髻,朝惊蛰走去。
粥棚才搭好一个,来福便被一堆当兵的围在中间,他却是一点儿不怕,翘着兰花指怒骂道“你们这些兵油子真是好大的胆还管起你爷爷我下多少米来了”
“没那二两东西的货,还敢自称谁的爷爷”
烽火营里血气方刚的兵爷们可不给这宦官好脸色,一个个敞开嗓子哈哈哈地嘲笑起来。
“你们”
来福气得脸绿,见细柳与惊蛰过来了,他忙告状“大人,您瞧瞧他们做饭这差事是您给奴婢的,可这些人却不许奴婢下锅煮米”
细柳瞥他一眼,随即盯住那领头的军士“你们为何阻拦难道不知这是皇命”
一个看着圆不愣登没什么来头的宦官好得罪,可这个腰间挂着千户腰
牌,顶着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身份的女子却不是个轻易能得罪的主儿,那军士心里虽与他的上司徐虎一样不屑于谄媚弄权的阉宦,面上却是不怠慢的,他抱拳道“大人,不是不让下锅,而是粥米下锅有个数目,这宦官屁都不懂,竟往里倒了半锅粮米,这实在不合上头的规矩”
细柳颔首,随即问道“那依照你们的规矩,一锅应该下多少粮米”
那军士一抬手,一人上前去用那葫芦瓢在粮米袋子里舀米,来福在旁看着,见他舀了五瓢米下锅就撂了瓢,他瞪着眼睛道“这么小一个葫芦瓢,那么大一口锅,五瓢粮米煮出来是粥还是水能饱肚子吗”
那军士反唇相讥“你倒豪迈,米是你家的”
“你”
来福气得脸颊的肉都抖。
惊蛰在旁添了句嘴“军爷你可别这样,这位来福公公可是曹督公身边的红人,给他气着了对大家都不好。”
那军士一愣,他只以为这宦官不过是细柳身边的一个跟屁虫,他又不在宫里当差,哪里知道这个胖公公到底红不红,这下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来福见细柳朝他点头,他哼了声,挥开按着粮米袋的那当兵的爪子,往锅里可劲下米。
炊烟袅袅,烽火营的旌旗迎风而动,夕阳炽烈耀眼,来福的粥棚大排长龙,反观烽火营那些当兵的早前支的粥棚中竟鲜有人问津。
“怪不得你让小胖子去煮饭,”
惊蛰端着一碗热粥,吹了吹热气,“他那样一个认死理的,又有一层曹督公身边人的身份,谁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鬼。”
只有这样,户部拨的粮米才能物尽其用。
现今是哪儿都欠收的灾年,自上到下,哪怕是拨给这两千余流民的粮米,也不缺动歪心思的人,即便没多少油水也要从中生刮出油水来。
“可你这样做,会得罪很多人吧”
惊蛰转头看着她,“你那个义父会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他让我接的差事,他不收拾也得收拾。”
细柳不管这些。
惊蛰知道她记性虽不好,可脑子也没坏得彻底,他并不担心她会自找麻烦,但想起昨日陈宗贤的交代,他抿了一下唇,道“这回你突然成了曹凤声的义女,恩公很不高兴。”
“他找山主了”
细柳面上没什么波澜。
惊蛰点点头“是的,山主还让你再去见见恩公,跟他说说。”
“我知道了。”
细柳颔首。
另一边陆雨梧才见过几个负责与他一道安顿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面夕阳灿灿,他见一老者端着一碗热粥,脚下蹒跚欲倒,他及时上前将其扶住,那老叟应当是个时常挨饿的,面黄肌瘦,好像除了这一张满是褶子的老树皮,底下就只有嶙峋骨,而无几两肉,他慢慢地抬起头,看见陆雨梧,他仅剩的几颗牙磕磕绊绊“不敢劳烦大人。”
“先坐下。”
陆雨梧扶着他到窝棚里,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两口粥米,烫得喉管疼,陆雨梧立即唤“陆骧,倒一碗水来。”
陆骧忙拄拐去倒了一碗凉水过来,那老者接过便咕嘟咕嘟大饮几口,这才喘过气要道谢,却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污迹,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儿对不住大人,弄脏了您的衣裳”
“不碍事,”
陆雨梧将他扶起来,“您不必如此。”
老者连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脏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脏臭气而十分难为情,但陆雨梧却分毫不在意这些,他将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饿得狠了,但太烫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着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见的粘稠白米,里面还有新鲜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几颗牙松松散散“不瞒大人,小老儿是这辈子头一回吃这么一满碗粥米。”
他小声地说“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从临台来的”
陆雨梧席地而坐,问他道。
“不是,”
老者摇头“小老儿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陆雨梧问道。
“是啊,”
老者叹了口气,“江州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些东西像一阵风似的,吹过田里,我们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不想在自己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他端着一碗粥米,像端着什么珍宝,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说“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一年年看着稻苗从青到黄,每回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那群天杀的东西白白祸害这心里,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陆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没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乡绅家里有办法,弄起什么网子来,遮也只能遮一时,”老者一边吃粥,一边说道,“官府也不是没招过人捕蝗,我也去捕过,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
蝗灾,历来是一个老大难,历朝历代都有它的踪迹,易闹蝗之地,总是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频繁,到了大燕,几乎年就要闹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陆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会治标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们那儿的乡绅,有些供着蝗神,有些呢,又守着自家的田不让我们这些捕蝗的靠近,这哪能真灭得完呢”
“不让你们捕蝗”
陆雨梧眼睫一抬,“这是何道理”
老者摇摇头,他又吃一口热粥,热气泡着心却有点苦“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只有几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这个天爷啊”
陆雨梧看着他握着碗壁的双手,那是一双种了一辈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着天与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们也很甘愿,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
似乎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凤声阵阵,陆雨梧正有些失神,却不防一只手忽然伸来夺过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只见是那户科的一名官员,他一身官袍干干净净,几乎不染尘,一双眼瞪直了看碗里的稠粥“这这这谁煮的粥”
“焦大人,怎么了”
陆雨梧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的稻草。
“陆公子,这粥煮得不对啊”那焦大人对陆雨梧恭谨地道,随即又招来一名下属,“去将煮粥的找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不守规矩”
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泼妇骂街似的嚷嚷地大半个流民安置点都听得见,好些流民都在窝棚里紧紧藏着粥碗不敢出声。
姓焦的正火大,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车轱辘话一下咽下去,他看着那一袭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间衣摆拂动,腰间银色的链子上坠挂银叶,随着她的步履而碰撞轻响,那样一双眼清冷而脱尘,与他目光一对。
“你”
焦大人看她这副做派,又见她身后跟着东厂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凤声的义女,虽是阉党,可却也不是他这个六七品的官儿可以轻易得罪的。
“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辞,开口道,“粥不是这样煮的,这是坏规矩的事,今日喂饱了他们,来日没米下锅了又当如何”
“喂不饱人,你施粥给谁看”
细柳冷声相讥,“焦大人的脸皮若能下锅,只怕也煮不烂。”
“”
焦大人想骂街,但对方有东厂千户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陆雨梧“陆公子,她这是乱来啊”
“粥碗给我。”
陆雨梧一双眸子里神色淡淡,他轻抬下颌。
“啊”
焦大人愣了,却还是乖乖地将碗递过去。
陆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给坐在稻草堆里的老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站直身体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这里是什么规矩,我今日来此之后,你的规矩便都不作数。”
焦大人急得满头包“陆公子,这怎么是下官的规矩呢这是”
“我不管到底是谁的,我陆雨梧接的圣旨上并无你们这些所谓的规矩。”
陆雨梧打断他,再抬眸,他的视线与细柳一触,他继而道“不论是六科要问,还是户部要问,你都让他们来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坏了谁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