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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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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卧床的青年生得圆润发胖,右腿绑着夹板,他满额的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不多时一双眼移向站在那儿的赵知县,他勉强定神,道“赵知县,您衙门里的人到底派出去了多少”

    赵知县说道,“能派出去的,本县已经都派出去了。”

    青年岿然不动,双目如炬“赵知县,您须得好好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我实话与您说了,若我家公子在你尧县这地界有个什么闪失,莫说是我陆骧,便是您这位县尊老爷,只怕有十个人头也不够抵”

    赵知县心神一凛,额头上挂起豆大的汗珠,他赶紧道,“本县也去找一定将陆小公子找到”

    陆骧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那么一点,“赵知县,不是我为难您,实在是公子若在此地出事,您与我哪一个又脱得了干系劳烦县尊大人替我找个滑竿。”

    赵知县面露惊愕,张口要说些什么,陆骧却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赵知县只得点头“好,陆小哥你稍待。”

    刘师爷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赵知县出来,撑伞跟着他下了几级石阶才问“县尊,里头那跋扈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何以县尊您待他如此客气”

    赵知县抬袖擦了擦额边的汗“你是想问,昨日本县冒雨出城要寻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京城里来的”

    刘师爷小心地揣度,燕京中的人物,又是姓陆,再看知县大人这般诚惶诚恐,魂不守舍刘师爷浑身一震,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猛地抬头,“县尊,难道”

    赵知县颔首。

    燕京陆氏,当朝首辅陆证,字闻道,两朝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位陆小公子若真是陆阁老的嫡孙,也难怪东厢房中那名叫陆骧的小子敢对赵知县如此无礼。

    “那山匪话说清楚了”

    刘师爷听见赵知县问话,堪堪定神,忙回“都问清楚了,画师也已经将那女子的画像画了出来。”

    赵知县满腹郁郁,眉头拧得死紧,他舒展一只手掌,他握了那印信一晚,没松手,也没睡觉。

    伞檐淌下来的雨水冲刷着他掌中残留的朱砂印痕,“我这小小尧县,何以一时间添了两尊天大的大佛,一尊死的,一尊下落不明劝之啊,老爷我这心里头慌啊。”

    “县尊,谭二爷一事,您已写了札子给府台大人,再者您也不是没有靠山,您是府台大人提携的人,上面那些老爷们精着呢,如今既有人证,那咱们只需将那案犯捉拿归案,届时,您自有一番底气,府台大人总能拉您一把,眼下却是陆小公子这件事最为棘手,若陆小公子在咱们尧县有什么不测只怕府台大人非但不会搭救,还会与您划清界限。”

    赵知县一个激灵,一把夺过刘师爷手中的纸伞,快步冲入雨幕“快再多叫些人,赶紧随本县出去找”

    雨声繁杂,水气潮湿。

    尧县的县城并不大,在沿河的迴廊里挤着不少躲雨的百姓,就着这阴雨天气,有人在廊里支起摊子,卖些散茶。

    两名衙役在雨中疾行,至申明亭,一人提着浆糊桶,热乎乎的浆糊往上一刷,另一人赶紧将怀中的告示取出,贴上,随后两人又立即赶往下一处。

    官差一走,百姓们赶紧往亭子里挤。

    “此案犯名姓不详,籍贯不详,年约十七,腰佩双刀,杀庆元府盐商四十余人,身有重伤,县衙诏天下有能告杀人者,赏钱五百”

    被一帮不识字的百姓簇拥着的老秀才眯着眼睛一字字读出告示内容,末了“嘶”了一声,“天爷一个才十七的女子,竟如此穷凶极恶”

    “五百两咱县衙这回怎这么舍得出钱那可是五百两白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穿着补丁短衣,戴八瓣瓜皮小帽,身材瘦小,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见“五百两”这三字,他眼冒精光,拍掉满掌的瓜子皮,灵巧地钻入人群,挤到前面,伸长了脖子问那老秀才“老头儿,这上头真写着五百两”

    老秀才撩起眼皮瞥他,没搭理。

    “乔四儿,这些年县衙通缉告示的赏钱都叫你挣了,这回这个赏钱可多,但你敢挣吗”有人认出他,可不就是街东头那乔家小儿子么

    “有什么不敢挣的”

    乔四儿笑嘻嘻地一把将告示揭下,“大家伙儿谁不知道,我乔四儿从不怕银子烫手”

    “乔四儿偏你手快是吧”

    见状,一个壮汉啐了一口,赶紧上去一把抢走乔四儿手里的告示,其他常在街上混的那些汉子也赶忙扎进人堆里去抢。

    他们哄闹起来,其他百姓忙退开些看热闹。

    离申明亭极近的茶楼上,靠窗而坐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心事重重,眉眼不抬,而他对面坐的女子戴着帷帽,面容不清。

    底下的动静不小,女子循声望去,白玉似的手掀开帷帽半边帘,半露一张春水芙蓉面。

    茶楼小二过来添茶,见这位女客在瞧底下,他便也往底下瞥了一眼,然后笑了“姑娘不像本地人,应该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也算得是咱们本地一大特色。”

    “此话怎讲”

    帷帽里女子的脸朦胧,一开口嗓音悦耳。

    小二不由跑了一下神,一把拉下肩上的白巾子擦手,答“他们这些成日在街上混的,咱们这县城里的大事小情,他们就没有个不知道的。这一个二个的,就专等着衙门的案子,上赶着帮衙门抓逃犯,毕竟一旦抓住,那告示的赏钱就够维持一家子一段时日的生计了,日子久了,我们大家就都叫他们衙门串子。”

    底下乔四儿正从一堆壮汉里往外钻,小二一根指头指向他,努了努嘴,“那个打头的叫乔四儿,他爹是县衙里的一个白役,家里两儿两女他爹一个鳏夫养得很是吃力,但幸亏他这小儿子乔四儿机灵得很,平日里跟人在街上混,有事没事就在申明亭盯告示,这些衙门串子里,就数乔四儿最是出类拔萃,这么些年,他没少帮衙门抓逃犯,得赏钱补贴家用。”

    小二话音才落,底下乔四儿已经抢回了告示,灵活地从人堆里钻出来,他得意地一抬头,却正见对面茶楼上,女子帷帽被风轻吹,素纱微扬。

    女子猝不及防与之目光一织,她本能地躲开他的注视,随即整理好自己的帷帽,背过身去。

    乔四儿咂摸了一下,朝那些个串子们扬了扬手里的告示“衙门贴的又不止这一张,其他街上的任你们去揭好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吧小爷我渴了,先吃碗茶去”

    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对面的茶楼。

    “惊蛰小公子,细柳先生也不知此时在哪儿,她会知道我们在县城等她么”

    楼上,女子整理好了帷帽,小二已经去别处添茶,她禁不住低声询问对面的少年。

    “要往燕京去便必须要经过此地,她会来找我们的。”

    惊蛰终于开口,“花小姐若是吃够了茶,我们便换个地方。”

    这里人多眼杂,不好久待。

    这厢乔四儿才往楼上走,听见上面木楼梯吱呀作响,他定睛一瞧,是方才在窗前那二人,少年年纪小,而那女子似乎比他要年长,但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他也不抬确定。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二人都是外乡人。

    乔四儿一面往上走,一面用余光扫他二人,两方即将擦身而过之时,乔四儿像是绊了一下,踉跄前倾,撞向花若丹。

    惊蛰反应迅速,一把将花若丹拉到身后,乔四儿一个踉跄,一把扶住木栏杆,手里的告示脱了手,轻飘飘落地。

    乔四儿转过脸,望见少年腰间一柄佩剑,他抬起头,见少年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并不好惹,他便赔笑道“这位小公子,我一时没看路,对不住”

    见少年没搭理他,乔四儿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地上的告示。

    在惊蛰身后的花若丹微微探身,素纱掀开一道细缝,她看清告示,心下一惊,嘴唇微动,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惊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绕过乔四儿朝楼下去。

    乔四儿站在原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半晌,他不疾不徐地将告示拾起。

    那素纱只掀开一道细缝,里面那张脸影影绰绰,他根本没看清楚,但也能感觉得出那应是一张美人面。

    出了茶楼,花若丹忙低声道“惊蛰小公子,怎么办细柳先生被官府通缉,那告示上还说她身受重伤,小公子你说她”

    少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花若丹对上惊蛰一双隐含戾气的眼,话音戛然而止。

    “花小姐找上细柳刀,怎么却又不信细柳刀我们既收了你的银子,就一定会将你完完整整地送到京城,决不食言。”

    惊蛰冷声道。

    “那,”

    花若丹眸光微闪,她抿了一下唇,小心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出城,顺着原来的路去找细柳。”

    惊蛰摸着腰侧用来防身,但他却并不擅长的剑,沉声“我们一定要比官府的人更快找到她。”

    秋雨连天,没有尽头。

    枣树村的田埂湿滑,秋收已过,地里都是星罗棋布的稻子残梗,阿秀家有一块贫瘠的薄地,今年的稻子长起来,金黄金黄的,那日她趴在稻田里捉小虫玩儿,听见阿婆说今年的稻子长得最好。

    那些稻子在田里长得满满当当的,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听极了,可是阿婆把它们收起来,就只有两个布袋子那么多,当晚阿婆煮了一碗新米供奉给灶神爷,阿秀半夜起来偷尝,米粒又香又甜。

    阿秀再没见过那两个装米的布袋子,阿婆说,官差来村里收税,都收走了。

    阿秀哭着往嘴里喂蓬草,晚上睡梦里都是香甜的新米。

    雨滴打在阿秀木然的脸,她忽然松开陆雨梧的手,停下。

    陆雨梧背着昏迷的细柳,察觉手中一空,他侧过脸,“阿秀,我们必须快些走。”

    六七岁的小姑娘却喃喃“这是我家的田。”

    陆雨梧一怔,

    他举目望去,满田残梗,枯黄破败,雨珠一颗颗顺着鬓发滑落脸颊,“阿秀听话,我们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你细柳姐姐需要大夫,记得你阿婆的话么她要你跟我们走。”

    陆雨梧将身上的布兜取下斜挎在阿秀身上,那只狸花猫在里面,已是湿漉漉的,可怜极了,他重新握住阿秀的手“路上便由你来照顾它。”

    在枣树村宰耕牛吃肉的贼匪们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山上的异样,陆雨梧片刻都不敢耽误,背着细柳,牵着阿秀疾行在潮湿山雾之中。

    细柳被冰凉的雨水唤醒了些意识,她勉力半睁起眼。

    朦胧之中,是少年挺拔的脊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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