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 雪尽人去
1)惩戒
夜里闪烁的星辰,在东方渐渐明亮的天幕下,变得暗淡。
秋寒霜重。
两道朱红宫墙夹着的幽长狭道口,一干人等屏气凝神,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便是露水凝结在他们发梢眉角,也未动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谢危立得久了,一身寒气。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便如坠入乌沉沉的水潭中一般,不起丝毫波澜。
燕临从坤宁宫内出来时,身上的酒气虽还未散,酒却已经全醒了。
大仇得报,兵权在握。
本该志得意满的少年将军,这时看上去竟有一种近乎懊丧的颓唐,一种近乎无措的茫然,衣襟凌乱。走得近了,还能看见他脸颊上一道细细的血迹已经结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一双带着哀求与惊痛的眼眸,蒙着泪水,陡然又从脑海里划过。
燕临脚下竟然踉跄了一步。
他脸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贼的统帅,谋反软禁了前朝皇后之后,在天未亮开的清晨从坤宁宫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谢危看见他时,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这一刻说不上是失望更多,还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处,站在这座为雾气弥漫了少许的宫门前时,便抄起旁边人手中的长棍,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这一下的力道极重。
燕临未闪未避,几乎打了个趔趄,喉咙里也泛出了隐约的血腥味。
他望向谢危:“兄长”
谢危面上看不见半分情绪,只道:“跪下。”
燕临咬紧了牙关,眼底竟出现了几分执拗,发了红,大声道:“是她负我在先!我有什么错?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谢危一双眼终于寒了下来。
他半点都没留情,这一次是径直打在他的腿弯,厉声道:“跪下!”
两人于宫道之上对峙。
彼此仿佛毫不退让。
周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视,只暗自为这一幕所预示之事而心惊不已。
这些年来,倾颓黄州,浴血边关,都是他在背后支撑。
长兄如父。
燕临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从那座寝宫之中走出来时的慌乱与迷茫,仿佛做了错事的那个人的确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为磨难与征战砥砺过的身躯颀长,面容也在风霜打磨下褪去青涩,变得硬朗。
跪在那为露水沾湿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谢危没有半分触动,只是将长棍掷在了地上,道:“她毕竟是皇后!传家训,圣人命,便是让你做出今日这些事来的吗?人言可畏,前朝不稳,你若真想害她死,只管继续。”
燕临未回一字。
谢危只向左右道:
“打。军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着!”
言罢转身,拂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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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日前,周寅之的脑袋还被长铁钉钉在宫门上。
此时上方的血迹都还未清洗干净。
燕临长身而跪。
左右则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有人轻道一声“将军得罪”,继而抬手起刑,一时只闻得棍落之声,年轻的将军则攥紧了拳头,始终未发出半点声音。
2)杀意
案牍堆得高高的。
谢危没有去翻一页。
吕显来时,看见他手中持着一张弓,搭上箭,拉满了,在他脚跨入门时,修长的手指便一松,“嗖”地一声,雕翎箭离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书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面摆着的书册都摇晃跌落。
旁人不敢乱传,只担心掉脑袋,可吕显毕竟不同,已经听下面人来说了燕临受罚之事,再看谢危如此,便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话在心中转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谁都能看出来。你虽是长兄,可今日罚他,难免生出罅隙。”
谢危收了弓,望着那犹自震颤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凭这份荒唐,今日我已杀了他。”
3)回忆
血洗半个朝廷,光谢危这个名字,便是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影。
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临在宫内受罚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并未传开。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后数十日再未踏足过坤宁宫。
只是没料,前朝竟有个叫卫梁的傻子,千里迢迢赴京,口口声声说他们犯上谋逆,软禁皇后,要他们将人放出来,请皇后宣读沈玠遗诏,另立储君。
朝野上下谁不骂姜雪宁一句“红颜祸水”?
这个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贬谪到州府,却偏偏是忠心耿耿,便连她手底下那条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轴,要与朝野理论。
旁人若骂他,他不善言辞,涨红了脸时,往往只能大声地重复一句:“娘娘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不是坏人!”
那实是一种让人无法理
解的执拗。
甚至会使人暗生出暧昧的怀疑。
燕临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浇愁,可酒只会使人想起过往,想起她。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觉痛,烧灼之中,爱极恨极,又去寻她。
没过几日,原本只在私底下传的流言蜚语,便跟乘了风似的,飘遍宫廷。
“瞧她那样,一张狐媚子脸,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将军那样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两年我便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也配母仪天下”
“没规矩!”
“谁不知道她原来是什么没教养的野丫头,也亏得圣上当年喜欢,给宠着,白白叫朝野看笑话。可惜呀,人没这命,有这位置也压不住,这不倒了霉?”
“要我说,往日的青梅竹马,如今不过是旧情复燃
罢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别小瞧她。”
“知道原来锦衣卫指挥使周寅之吗?都是被她惑的。”
“还有刑部的张大人”
“害人精!”
话到底是传到了谢危耳朵里,燕临又做了什么,他也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许久前某一日,群臣议事,却都在偏殿等候,姜雪宁一身华服从里面出来,他们入内,抬眸却见年轻的帝王手指上沾着点粉艳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张大人,话比往日更少许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与张遮一道出宫,半路上竟遇着那位皇后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寻了个借口折返,那二人却留在道中相叙。
燕临到底是侯府的血脉。
谢危想,他实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了。
4)五石散
入夜后,宫人掌了灯。
他头痛,好几日没有睡好。
那名手脚利落做事机灵的小太监,便连忙使人将五石散与烈酒端了上来,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药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东西。
谢危都知道。
只是他服五石散也没有旁人药性发作时的狂态,浑身虽如烧灼一般,却只是平静,清醒,甚至能与寻常时候一般,批阅奏折,筹谋算计。
人最痛苦是清醒。
朱砂磨碎,砚台如血。
他提笔蘸了朱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样,勾画在纸面,都是沉沉压着的性命。
上头端正的字,渐渐在光影里摇晃。
深宫静寂的晚夜,灯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气里浮来一段幽长的香息。
谢危抬眸,便见她走了进来。
鹅黄的仙裙,径直的面容,乌发上簪着晃晃的金步摇,走一步,便颤一步,潋滟的眼眸里隐约有一丝畏惧的期期艾艾,微启的檀唇却覆着灯火光影所覆上的润泽与可怜。
佛经上说,万念纠缠,挣扎难解时,邪魔易侵。
谢危静静地瞧着“她”。
她还提着食盒,来到他面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将一盅熬好的参汤轻轻放在了御案上,声音有一种掐得出水的柔丽婉媚,却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谢、谢太师,请用”
谢危想,这幻梦当真奇怪。
他看了那参汤一眼,轻嗤一声:“皇后也是这般蛊惑张遮的吗?”
那明艳得夺目的面容上,乍然闪过了一丝怔忡,随即却苍白下来。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还未来得及从盛汤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轻颤,透出一种无措的愧疚与仓皇来。
这样的神态,轻易使谢危想起声色场里曾见过的,那些交缠的身体,淋漓的香汗,如丝的媚态,欲拒还迎。
确能勾起人不可为人知的欲想。
他突地轻笑一声,眼见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滚烫的指腹慢慢挲摩过那片本该有一
道浅浅的伤痕可此刻却几乎白如玉璧一般无瑕的肌肤,戾气渐渐炽盛。
便在这药力发散的幻梦之中,她都好像怕极了她,仿佛又后悔了、不愿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只带了一点哽咽对他道:“臣妾只是想起以前,曾与太师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绝境,不敢盼先生饶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还请先生,还请先生怜、怜”
那一个“惜”字,分明就在嘴边。
可她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危压着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几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面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泪。
谢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觉她堂堂皇后却来自荐枕席过于轻贱,还是觉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口的那“怜惜”二字令人生厌,便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来,似笑非笑:“娘娘,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挣扎。
可又竭力地控制住了那股恐惧,没有挣扎,只是紧绷着身体,张着眼看他。
佛经上说,邪祟若至,不可沉沦,不可甘堕,澄心则自散。
于是谢危静了片刻,转眸提了方才滚落在案上的御笔,往那赤红的朱砂里蘸满,然后攥着她,慢慢从她右颈侧,顺着喉咙,锁骨,一笔从那莹白滑腻的肌肤划下,斜斜地落进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将她整个人
划开了,有种近乎残忍的艳丽。
朱砂驱邪。
她是那样又惊又怕地看着他。
谢危好生憎恶这样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恶意,眼帘淡漠地搭垂,嘴唇凑到她耳畔,舌尖一展,只轻缓又清晰地道:“滚。”
邪祟似乎终于被他吓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开她的一刹,狼狈地退后,连端来的那碗参汤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谢危却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里,眨了眨眼,看见重新恢复了冷寂的西暖阁,手垂在一旁,蘸满朱砂的御笔便自松松的指间落到地面。
某一种巨大的空茫携裹而来。
谢危闭上眼睡着了。
只是纵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药力,这一觉也显得太浅。
醒来时,暗香已去。
他看着那堆得高高的案牍,才想起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处理,将伸手去提笔架上悬着的一管新笔时,抬眸却看见了案角那一盅静静已冷的参汤。
轮值的太监们,守在殿门外。
过了好久,忽然听见里面喊:“来人。”
他们顿时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进去听唤。
谢危坐在那案后问:“昨夜谁来过?”
大多数人面面相觑,茫然摇头。
谢危慢慢闭了一下眼,改问:“昨夜谁当值?”
这下,众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监腿软跪了下来,连连朝着地上磕头,自知事败,哭求起来:“太师大
人饶命,太师大人饶命!实在是皇后娘娘相求,奴才一时鬼迷了心窍,才答应了她,太师大人饶命啊”
“”
谢危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种钝钝的痛觉,迟来了许久一般,从他身体里经过,让他恍惚了一下。
门外,已四更残夜。
5)门外
经历过杀伐的皇宫禁内,宫墙四面皆是兵甲。
越是凛冬,越见肃杀。
宫人们都少了许多,平素不出门,若是出门,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无人,连往日总闹腾着的坤宁宫,也如一座困着死人的囚笼。
在天还未亮开的时候,谢危驻足在宫门外,看了许久。
昨夜的朱砂还未从他指掌间擦拭干净。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缓缓走入宫门。
两旁的小太监见着他,无不露出几分惊色,向着他跪地伏首。
谢危却只轻轻一摆手。
他们将要出口的请安,于是都归于无声,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谢危走过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旧日奢华的宫殿,一应摆设虽未改变,可少了人气儿,添上了一种世事变幻所镀上的冷清。
景致的窗格里镶嵌着雪白的窗纸。
他走到了紧闭的宫门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门,还是就要这般推开。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里面隐隐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是两名女子。
或恐是一开始就有,只是他刚才站到这门外时,心思不在,所以并未注意。
“娘娘”
“谢居安不过是披着圣人皮囊的魔鬼,萧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么办呢?人在屋檐下,总要虚与委蛇。想想,委身燕临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我还能当新朝的皇后呢。”
她的声音,没了昨夜的慌乱与忐忑。
只有一种寂冷的平静。
以至于听了也让人生寒。
谢危还未碰着门扉的手掌,凝滞了许久,终于一点一点,慢慢地收紧,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压下去的戾气,却汹涌地翻上来。
他搭了一下眼帘,再抬起已无任何任何异样,转身便从殿门外离去。等到他身影完全出了宫门,身后那些宫人才敢从地上起身。
紧闭的殿门,未曾打开。
深宫里是两名女子的絮语。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却竟是个女儿身的尤会长,轻轻地一叹,只道:“万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错,谢危此人也很可怜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阁,谢危让人将那些五石散都扔出去,然后才想起指上的朱砂,便拿了一旁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拭。
一名小太监进来说:“昨夜那人已经处置了。”
谢危静得片刻,道:“去给我找把刀。”
小太监顿时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问,低头道一声“是”,便去内务府开了库寻,只是也不知谢危究竟要怎样的刀,只好不同式样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进去两柄匕首,才战战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谢危的目光一一划了过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银鞘上镶嵌着一枚又一枚圆润的宝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后拔开,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见了血,竟十分锋锐。
于是合上,将其掷回漆盘。
他道:“这匕首,给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监上
前来,等得片刻,却未等到他说别的,便醒悟过来,立时将那漆盘连着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宁宫。
7)逼杀
过去了一天,两天
又过去了一月,两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燕临又有几次于深夜进出坤宁宫,宫中的非议,终于传到了朝野。
谁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杨花?
谏书雪片似的飞来,许多人要她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义。同时旧朝势力翻涌,借着沈玠遗诏,要将姜雪宁选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来,立为储君。
残冬将尽时,谢危已戒了五石散,却仍不愿出门,只立在蒙着黑布的窗前,问吕显:“那孩子几岁?”
吕显说:“七八岁。”
谢危便说:“年纪还小。”
费尽心力造反,皇族杀了,萧氏屠了,谁不觉得,将来谢危或者燕临,总有一人要登基为帝呢?
吕显希望是谢危。
若是燕临也没什么关系。
但听着谢危此刻的口吻,他心里竟萌生了几分警兆,忽然问:“你难道想立这孩子为储君?”
谢危没有回答。
对旧党要扶宗室子来京城,也未有任何举动。
只是还没等得冬尽春来,外头就传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惨死在了半道上,是燕临命人动的手。
他把燕临叫来问话。
燕临却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杀了,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天下是你我打下来的,难道要扶立一个字都写不来几个的小孩儿当皇帝?!”
谢危静静看他:“你想当皇帝?”
燕临道:“我为什么不能想?让那小孩儿当皇帝,她岂非要当太后?她怎么能当太后!她该是我的皇后!”
“啪!”
谢危看着他这混账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过头去。
这一时,几月前的缝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静撕碎,冲他道:“你从来看不惯她,甚至纵容那些朝臣进谏,想要置她于死地!可我喜欢她!谁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个个都杀了!看他们还敢进
言半个字!”
谢危沉了一张脸:“谁要害她,谁让她殉葬,你便要杀谁,是不是?[]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突然唤来了刀琴剑书。
尚未近得燕临的身,便动起手来。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燕临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经听出他话中所蕴藏的疾风骤雨,一时目眦欲裂:“你想要干什么?!”
谢危捡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只道:“那我便杀给你看。”
言罢出门传令:“命禁军围了坤宁。”
然后命人勒了燕临的嘴,将人捆缚,一路推至坤宁宫外。
禁军甲胄沉重,行走时整肃有声,才一将整座宫殿围住,里面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都惊慌失措地乱叫逃窜。
禁军手起刀落,都杀了个干净。
燕临红了眼眶,竭力地挣扎,几乎哀求地望着他。
然而谢危只是岿然地立在宫门外,持剑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尘,平添一种凛冽的冷酷,向里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来了。”
里面仿佛有说话的声音。
又安静下来。
过得许久,这听得里面忽然一声喊:“谢大人!”
谢危不言。
她的声音却又平静下去,像是这铺了满地的白雪,压得紧了,也冷了,有一种沁人的味道:“您杀皇族,诛萧氏,灭天教,是手握权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说,我没有资格与您讲条件。我这一生,利用过很多人,可仔细算来,我负燕临,燕临亦报复了我;我用萧定非、周寅之,他们亦借我上位;我算计沈玠,如今也要为他殉葬,共赴黄泉。我不欠他们”
身后的燕临似在呜咽。
姜雪宁的声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许轻颤:“可唯独有一人,一生清正,本严明治律,是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他是个好官,诚望谢大人顾念在当年上京途中,雪宁对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放他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谢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话音落地,那个名字便从他心里浮了出来——
张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张脸,无趣乏味的一个人
他无声拉开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过姜雪宁也看不见。
心内仿佛有一团炽火烧灼肺腑,可他的声音仍旧带着那一种残酷漠视的冷平:“可。”
那一刻,仿佛拉长到永恒。
然则不过是一个眨眼。
宫门里先是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听得“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比锋锐的匕首见血封喉、从人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去的声响。
燕临如在梦中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连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他红了眼,终如困兽一般,身体里爆发出一种谁也无法抗衡的
力量,竟骤然挣脱了,踉跄着向那宫殿中奔去,一声声喊:“宁宁,宁宁——”
鲜血从殿内弥漫出来。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辈子的姑娘,决然又安静地倒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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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簪委地,步摇跌坠。
燕临冲进去抱起她,统帅过三军,攻打过鞑靼的人,此刻却慌乱得手足无措,像是少年时那般哭起来,绝望地喊:“太医,太医!叫太医啊——”
他沾了满手的血。
那样无助。
剑不知何时已倒落在了地上,谢危一动不动站在外面,看了许久,没有往里面走一步。
姜雪宁终于死了。
8)绿梅
燕临的魂魄,似乎跟着她去了。
停灵坤宁,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来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椁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忏悔;偶得清醒,又一声声埋怨,恨她,责怪她,仿佛她还在世间一般
也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说刑部那位张大人,竟给自己写了罪诏,长长的一页,三司会审诸多朝臣,没有一个忍心。
于是他忽然发了疯。
提着剑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杀张遮。
下头人来报,谢危才想起,确还有一个张遮,收监在刑部大牢,已经许久了。
燕临自然有人拦下来。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里那柄剑,拿去给他吧。”
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姜伯游革职,姜府抄家,才从那沾满了灰尘的库房里找出来。
剑匣打开,内里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锻造的好剑。
剑匣里面还镌刻着贺人生辰的祝语,一笔一划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经年犹在。
去送剑的人回来说,燕将军看着那把剑,再没有喝过一口酒,只是在坤宁宫前,枯坐了一整夜。
谢危也懒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书时,见得说文的一页上,写了个“妒”字,后面解:害也。
他便把这卷书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为自己定下秋后处斩之刑的张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话出口,竟然是:宁二殁了。
后来才补:你的娘娘殁了。
那一刻,谢危只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讽刺,好像冥冥的虚空里,有个人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
又说了什么,他竟没印象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待要离开时,却见一人立在门外,同看守的卒役争执不休。
穿着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样看着面生,手里执着一枝晚开的绿梅,碧色的花瓣绽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宫里那一株异种。
谢危想了想,才想起:“是卫梁?”
刀琴在边上,道:“是。”
谢危道:“他来干什么?”
剑书便上前去,没一会儿回来,低声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过交代,托
他折一枝梅,给张大人。”
谢危沉默许久,道:“让他去吧。”
剑书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将卫梁放了。
卫梁也远远看见了谢危,只是神情间颇为不喜,非但不上前来,甚至连点谢意都不曾表露,径直向着大牢内走去。
谢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见了卫梁人。
刀琴剑书都以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凉,也不知触着了那一道逆鳞,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给!”
这分明是戾气深重。
刀琴剑书近来越发摸不着他喜怒,只得又将已到大牢里面的卫梁抓了,连着他方才携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带了回来,奉给谢危。
谢危修长的手指执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断义
回去时,街市上仿佛已经忘了前几个月才遭一场大祸,渐渐恢复了热闹。
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讨。
一名赤着脚的小乞丐与人厮打作一团,挡了前面的道。
谢危坐在马车里,也不问。
剑书便来道:“几个小叫花子打架,已经劝开了。”
谢危撩了车帘一角看。
那小乞丐头上见了血,哭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看着先前与自己厮打的某个大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又带着一种活泛的生气。
还有满腔的不甘,不愿,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带过来。”
刀琴将人带到了车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浅,更不知他是谁。
谢危问:“几岁?”
小乞丐擦了擦头上的血,道:“七岁。”
谢危又问:“有名字吗?”
那小乞丐说:“没有。”
谢危便慢慢放下车帘,对剑书道:“带他回去。”
却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谢府。
只
不过,当谢危走入壁读堂时,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竟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临。
玄黑的劲装,让他看上去挺拔极了。
只是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浸满的却是沉寂的死灰,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被他从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临问他:“是你让人给了她刀?”
谢危没有否认:“所以?”
那一瞬间,燕临几乎腾起了炽烈的杀心,腰间剑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做了什么!
坤宁宫里,从来不敢留什么锋锐之物,便连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钝。
可这个人却送了一柄匕首进去!
剑锋挨着他脖颈,已出了血。
燕临紧咬着牙关质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活着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妨碍?她没有害过你,你有什么资格逼她去死!”
谢危道:“你怎知,我给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临怔住。
谢危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他,分明和缓无波,却让人觉出了一种幽微里蕴蓄的疯狂,甚至让人浑身发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杀。”
他觉得他疯了。
谢危笑了起来:“只可惜,她是个懦夫,不敢杀你,只敢将刀对准自己!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万,又有何足惜!”
这是他的兄长。
也是他认识了将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递刀给姜雪宁,原来想她杀他!
这一刻,燕临只觉出了一种莫大的荒谬,几乎想要将他一剑斩杀在此!
然而燕牧临终嘱托,到底浮现。
剑锋一转,最终从他身侧划过,劈落在那书案上,分作两半:“你我从此,有如此案。是我从来不曾看清你,你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燕临走了。
谢危似乎并无所谓。
10)天下
那个小乞丐被刀琴剑书带下去,洗漱干净,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了,换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来。
一双眼看人也带着浓浓的警惕。
仿佛他随时可以抛弃这一切,去逃命。
谢危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那孩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惧,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无半点遮掩地回答:“想!”
谢危突地笑了起来。
他牵了他,往高高的城楼上走。
那孩子问:“我要起个名字吗?”
谢危说:“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吗?”
谢危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暮色昏沉,衰草未绿,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
谢危立到了高处。
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角,站在他身边,也朝着下方望。
谢危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孩子道:“光秃秃的地。”
谢危道:“是天下。”
他于是高兴起来:“我当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谢危却摇头:“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谢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这江山,绵延万里不到头,可天下没有谁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贵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万万人匍匐在你脚下,却不能使这天地为你改一分颜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脚下的万万人,也从来不比你低贱。你是乞丐,能当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这万万人当中,总会有人站起来,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从龙椅上拽下,为痴愚的世人,讲一个他们或恐一辈子
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许多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代贤君的皇帝,还总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回想起那个谜一样的人,留下的谜一样的话。
可他此刻,却忘了追问。
只是在回去的时候,他高兴极了:“那将来我有喜欢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还有喜欢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谢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没有喜欢的人吗?”
谢危喉结涌动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的贤君偶尔也会回想起这一幕来,却仍觉在迷雾中一般:那样的神情,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那或许,总是有过某一个极为特殊的人,曾为他划下一道深痕。
11)雪尽
最后的那几天,谢危并不住在宫里,也不住在谢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则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来的前一日,谢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来晚,越往高处越冷,茅屋前竟然飘了雪。
忘尘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来喝了几盏,看庭前的雪,将屋檐下一只小小的水罐盖满。
忘尘方丈说:“世间事,有时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间,活一条命,许多人庸庸碌碌便也过了。”
谢危却说:“那有什么意
思?”
忘尘方丈轻轻一叹,宣了声佛号:“你这又是何苦?”
谢危枯坐良久,一搭眼帘,道:“倦了。”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喝完这盏茶,他告了辞。
临走时,又瞧见屋檐下那罐雪,于是向忘尘方丈要了,带下山去。
忘尘方丈说:“雪下山就会化的。”
谢危没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将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内那张香案,里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儒释道三家的经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点上,烧了个干净。
欠了命,得要还。
谢危盘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着那些经卷渐渐烧尽,擦不干净血迹的金步摇搁在正中,边上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间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缕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却未惊起周遭半寸尘埃。
午后负责为碑林燃香的小沙弥进来,三百义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块为人划了名姓的石碑后,不知何时竟挖开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见许多血从上方顺着台阶,蜿蜒下来。
雪白的道袍红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过后,被擦得干干净净,与那金步摇并排放在一起。
罐中无雪,只余一半清水。
这个曾如阴影一般笼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这样一个春将至、雪已尽的午后,离奇而平静地去了,没有为世间留下只言片语。!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