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2000年，9月11日，上午10点。
比哈尔邦，王舍城。
克莱尔·柯里亚斯关上洗手间的门，伴随着摇摇晃晃的火车节奏走回座位。整个列车车厢挤得满满当当，旅客们的行李在行李架上堆到了天花板，其他大包小包也霸占了座位底下和走道。
尽管曾经来过好几次，但与布列塔尼完全不同的风貌依旧让克莱尔很不习惯。他费力地挤到了座位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背包。在他的隔壁，迪莎·卡普尔正四处张望着：“你看到卖报纸的了吗？”
他摇了摇头，拍着自己的衣服。幸亏今天穿得比较休闲，不然精心打理过的西装就要皱成一团干奶酪了。
他按捺住性子坐下，假装自己非常镇定。事实上他的心正激烈地撞击着胸口：很快……很快就要见到她了……
他和克丽缇·昂加相识于剑桥大学，专业是古婆罗多宗教的研究。从愉快的俱乐部活动，到刻苦地赶博士论文，二人相伴了足足有十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克丽缇的友情变为了相守的渴望，反复地犹豫和踟躇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踏上了开往孟买的飞机。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飞机刚一落地他就接到了克丽缇的电话，对方最近一段时间都在王舍城进行考察工作，她热情地邀请他前去比哈尔邦过即将到来的丰收节。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克莱尔立刻拿着行李，和另外两个克丽缇的好友一起登上了火车。
思绪断在这里，火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窗外的风景从山峦变成了或高或矮的房屋。座位对面，孟买大学的体育老师霍巴特·拉吉普特的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
“是拉杰什·贾恩教授。”霍巴特看了眼号码，接了起来。
“抱歉，拉吉普特先生。”贾恩教授充满歉意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本来是打算去接你们的，但是我们这里学生活动实在走不开。要不你们自己过来学校？很近的，你们出了车站，过马路之后穿过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再经过一片小树林，就是农业大学。”
“好的，没问题，贾恩教授。”
“真是抱歉，你们到了和门卫登记后，直接到3号楼来找我就好。”
这位拉杰什·贾恩教授是比哈尔邦农业大学的甘蔗种植专家，因为克丽缇经常来王舍城做研究，他们也保持着一定联系。
听说克丽缇并不会来接他们，克莱尔小心翼翼地掩藏住脸上的失望。此时火车也“吱嘎”一声停住，车厢里顿时沸腾起来。
背着行李的外地游客，拎着土特产和鸡鸭鱼肉的本地人，扛着编织袋和沙袋的搬运工，整个火车车厢和站台人头攒动。目睹了这一状况的克莱尔紧张地跟在迪莎和霍巴特的身后，在两人强壮的臂膀下，好容易下了火车，艰难地朝出口走去。
就在克莱尔即将被各种味道窒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个人一直在往他身上挤，秉持着绅士礼仪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却看到了一只手大喇喇地伸进了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他的数码相机。
“小偷！”他大喊起来，伸手要去抓对方。
那个小偷转身蹿进了人群，但克莱尔的大喊提醒了迪莎，她被这熟悉的一幕唤醒了和克丽缇相遇的记忆，挑了挑眉，敏捷地和霍巴特将小偷团团围住。
“我想偷东西并不是个值得肯定的行为。”克莱尔严厉地说。
小偷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整个人愣在原地。他细瘦的胳膊开始发抖，整个人慌张而惊恐，眼珠飞快地转动着扫视三人。
“别……别报警……”
“想让我们不报警，那就看你怎么做了。”克莱尔注视着被他抓在手里的相机。
小偷颤巍巍地把相机递回他的手里。他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没有穿鞋，头发凌乱看起来几乎不打理，脸上有着稀疏的胡茬：“我、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
迪莎挑了挑眉：“冷静点，既然这样，你就告诉我们一些本地的信息。我们看你的表现，不仅不送你去警局，还给你一些报酬，如何？”
小偷点头如捣蒜：“好好好，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们这里的小偷很多吗？”
“多？”他似乎被迪莎的问题给难住了，“这个地方，你问我小偷多不多……我只能说，这里大家都是小偷。”
“嗯？”克莱尔疑惑地说，“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这位外国来的大人。”小偷苦笑着揉捏着自己的衣服，“你觉得我们找得到工作吗？”说着，他谨慎地打量了面前的三人几秒，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姓氏。
三人都顿了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的种姓在当地就是最底层，甚至没有合法的身份，也不能拥有土地财产，受教育的机会也没有，更找不到工作。迪莎和霍巴特还看过许多他们被毒打、虐待的新闻。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克莱尔同情地问。
“一个卢比？”他低声说。
克莱尔掏出一个卢比放在他的手里：“好了，我们雇佣你今天为我们服务。现在我们要去比哈尔邦农业大学，你带路吧。”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要我搬行李吗？”
克莱尔还没傻到把装着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和现金的背包交给他。在小偷的带领下，他们很顺利地走出了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买份报纸。”霍巴特张望下四周，交代朋友，走向了左侧的报刊亭。他站在台子边扫了一眼，对打瞌睡的老板说道：“老板，我要买份报纸。”
“噢？噢！”老板掀开脸上的扇子，“还要奶茶吗？我有冰镇奶茶！”
“多少钱？”
“5卢比一瓶。报纸是10卢比一份。”
霍巴特买了份今天的日报和四瓶奶茶，返回的时候，克莱尔正在和小偷说话。
“婆苏提婆村？我知道，那是我们邦最富有的村子了。我们比哈尔邦经常洪水泛滥，但是这个村子却有神的庇佑，年年都风调雨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比我们这些糟糕的村子幸福多了。”
“是吗？那糟糕的村子又是什么样？”
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化作一片空白：“糟糕的村子人都死光了。”
克莱尔吓了一跳，正要张嘴询问，霍巴特“唰”地打开了手里的报纸，映入眼帘的就是头版头条：连日暴雨、恒河决堤、已造成七百多人死伤，三千人流离失所，数百房屋被毁，千亩农田被淹。
小偷瞥了眼报纸：“我不认识字，但是今天的新闻肯定有报道吧。一个三百多人的村子被人屠杀干净了。”
“什么！？”霍巴特错愕地说，目光扫到旁边的社会板块：
一伙6人的小偷团伙，在昨日夜里将一座五十米高的信号塔偷走。
饮用假酒导致全家8口人死亡。
紫檀走私黑邦成员火并造成4死12伤。
低种姓村庄遭暴力团伙恶意报复，一夜之间被屠杀三百多人。
“这种事警察不管吗？”克莱尔惊慌地询问着。
“警察？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辆警车从马路上驶过，小偷闭上了嘴。
霍巴特继续往后翻，又在社会版面看到了三条新闻：
特派督察员被曝受贿，曝光记者却神秘失踪。
副市长和夫人在家上吊自杀。
低种姓犯罪分子为报复竟将财政局长独子在街头打死，目前嫌疑犯潜逃中。
哪怕是生活在这片次大陆的本地人，也被比哈尔邦的“民风淳朴”给震惊了。看到两人惨白的脸色，小偷反而安慰道：“别担心，你们要去的那个村子是我们这里治安最好的地方了。不会出事的，上主那罗延会保佑你们。”
克莱尔并没有觉得好受，这时查看公交车站的迪莎回来了：“去婆苏提婆村一天只有一趟火车呢，我们已经错过了，而且还要转大巴。还是早点去大学找贾恩教授吧。”
叹了口气，霍巴特没有再说什么，把报纸卷起来塞进包里，又把奶茶分给大家。
收拾收拾心情，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了对面的农贸市场。虽说是这个名字，但这里几乎什么都有卖，两边还有很多的饭馆小店。这边的人没有比火车站里少多少，而除了人之外，还有许多牛或坐或卧，尾巴拍打着背，大大小小的猴子或独自或成群结队地讨吃食。
迪莎瞧见了一个卖宗教用品的摊子，她好奇地走上前，看到了许多熟悉的神明：湿婆、毗湿奴、杜尔迦、伽内什……有很多画像和雕塑，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和精致的法器。
克莱尔瞧见了一副特别的画像挂在摊贩身后的塑料布上。那是个整体黑色的圆形，上面画着五官，大大的眼睛涂着红色的朱砂，调皮地微笑着，四周用珠宝装饰。这个有些抽象的简略风格让他十分感兴趣。
除此之外，他还在摊位上看到了许多黑色的小石头，也和那副神像一样用朱砂和金粉画着笑脸。
“老板，这是哪位博伽梵？”
摊贩的老板是位毗湿奴信徒，额头用姜黄粉涂着u形提拉克。他看到克莱尔这个外国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是上主毗湿奴的化身之一，戈帕拉。他是吠舍的保护神，每当正法衰落、非法蔓延滋生，祂就会化身下凡，拯救众生。”
霍巴特非常高兴地拿起一块黑色石头端详着：“这是室利黑天的名号之一么？”
“啊是是是！自从有了室利戈帕拉的赐福，我们这儿一个叫婆苏提婆村的村子就年年丰收，眼看着富裕了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