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九月初,温度降了些,远没有前两个月燥热,只还闷热着,下午刮起大风,阴沉沉的,眼瞅着像是要下雨。
顾承安大步奔跑在青石路面,橄榄绿军装笼在身上,衣角随着微风晃动,转瞬消失在街角。
想到孙正义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平日里又是个不检点的玩意儿,苏茵娇小瘦弱,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这不是羊入虎口
心里的烦闷骤然升起,压得顾承安胸口郁结,呼吸都带着重重浊气,只加快了步伐往家属院赶去。
等赶到军区家属院院门口时,一眼便见到了围成圈的几人。
孙正义侯建国和几个大院子弟,多是些不学无术的,以前在家属院和学校的时候就横,上到初中实在读不下去,便没读了,平日里最爱偷鸡摸狗,欺横霸世。
这会儿,几人正围着两个女同志,其中一人赫然是苏茵。
快步走近,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剧烈的顾承安在人缝中看到了熟悉的侧脸,鹅蛋脸白皙,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眼神平静,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高她一个头的高大魁梧的孙正义面前,没有半分害怕与恐惧。
看起来全须全尾,没什么问题,顾承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阵风吹过,苏茵轻柔的话语四散,吹到顾承安耳畔。
“我知道你的。”
孙正义听到这话来劲了,憋着坏笑挤眉弄眼,“怎么,还知道哥哥的大名”
苏茵自动忽略这略显油腻的称呼,点点头,“顾爷爷说起过你,说是孙副司令员的儿子。”
听到苏茵搬出顾家老爷子,孙正义的气焰灭了一分,大院里谁不怕老领导他可听说老领导对这人很好,简直当亲孙女了。
这还没完呢,苏茵继续不急不缓开口,“我爷爷还认识你爷爷呢,一块儿打过仗,他还抱过你爸,那时候你爸跟着你奶奶随军探亲,好像才几岁。”
孙正义听到这话才想起来,从乡下回来后便听家里人提到顾家来的客人,说是顾家老领导的战友孙女,苏茵爷爷也是自己已经去世爷爷的老战友。如今的几个老爷子当年都是愣头青新兵蛋子,苏茵爷爷因为受伤不得已提早退伍,而其他人一路参军奋战,立下不少军功。
孙正义想起父亲那严肃样,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拦着苏茵,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孙正义生出些退却意味,苏茵看在眼里,半点不担心自己现在的处境,书里提过,孙正义畏惧父亲,更不敢惹顾爷爷,说白了,欺软怕硬第一名,真要是遇到硬茬子便怂了。
所以自己抬出顾爷爷和自己爷爷与他长辈的交情,他就收敛许多。
“孙正义”
顾承安远远听见苏茵说话,一颗心起起伏伏,大步走到几人面前,朗声开口,带着能轻易分辨的怒气。
一群人纷纷回头看他,他走路带风,大步流星撞开侯建国和孙正义,站定到苏茵面前,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苏茵微微仰着头看向他,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漂亮的杏眼带着丝丝疑惑,只没问出口。
顾承安低声关切,话语里多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谨慎和温柔“你没事吧”
苏茵摇头“没有。”
苏茵不觉得孙正义敢青天白日在军区家属院门口对自己做什么,旁边不远处是站岗的哨兵,不时还有军属来来往往,自己怎么说也是顾家的客人,他还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可顾承安不这么认为,刚听到何松玲说孙正义把苏茵拦着,不管孙正义有没有歹心,哪怕是言语上占几句便宜,说些下流的话,光是想一想就让他快要爆炸,胸口闷着,无处发泄。
转身将瘦弱的苏茵挡在身后,只冷着脸攥着拳头,手背青筋暴起,抬了抬下巴看向孙正义,眼底满是寒光,“你什么意思”
“顾承安,干嘛啊”孙正义像是第一回认识顾承安似的,嘴角往上勾了勾,刚准备离去的心思淡了,反倒是开始盯着面前的死对头,“我这不碰见你乡下来的小媳妇儿,跟人打个招呼嘛,怎么,还舍不得了”
孙正义满脸横肉,说话阴阳怪气,带着几分嘲讽意味,伴着周围他几个跟班的起哄声,苏茵脸一红,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找打是吧”顾承安仍旧冷着脸,锋利的下颌线似是刀削般,带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两人从小就不对付,谁给谁好脸色都稀奇。
“嘿。”孙正义的目光试图越过前面像堵山似的顾承安找寻苏茵的身影,奈何顾承安高高大大,人也结实,就这么把人挡了个严实,半分看不见,“顾承安,我发现,我好像第一天认识你”
盯着顾承安看了半晌,孙正义嗤笑出声,率先鸣金收兵,侧身叫上几个跟班,“算了,回去吃饭,走了走了。”
李念君在一旁观摩半晌,惊讶今天居然这么轻松,孙正义难不成真转了性了两人竟然没打起来
孙正义带人离开,侯建国仍然心有不甘,毕竟他前不久刚栽在顾承安手里,还被他爷爷抽了三下,疼了半个月,今儿本指望孙正义给人一点教训,谁知道孙正义半点没支棱起来。
“义哥,你今儿就这么放过顾承安啊”侯建国眼咕噜一转,憋着坏水道,“还有他那乡下小媳妇儿,长得挺漂亮的,你就不”
“关你什么事儿啊”孙正义不是个傻的,自己刚因为调戏女知青被父亲狠抽了一顿,直接扔回乡下,现在再敢招惹顾家的女眷,尤其还是自己爷爷老战友的孙女,那不是找打
“你也消停点,对了,是不是还惦记顾承慧”孙正义咧嘴一笑,拍拍他肩膀,“喜欢就上啊”
喧闹散去,顾承安看着面不改色的苏茵,对于她没被孙正义吓到有些吃惊,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哪来的胆色,还能平静地和孙正义说话,幸好孙正义没什么逾矩动作,不然自己早一拳上去了。
再看一眼旁边的李念君,听何松玲说,是李念君让她来通知自己
,又横插一脚来帮忙,顾承安头一回正眼看着她,道了谢。
今儿这事儿谢了,我们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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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简意赅,语气平静得让李念君怀疑这人开过口没有,就见着顾承安拉着苏茵手臂离开,可苏茵手一缩,忙背到身后,两人并肩离去,渐渐走远。
李念君怔怔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眼眸微亮,唇角带笑喃喃自语起来,“嚯,原来你也有今天啊。”
“孙正义没拿你怎么样吧”顾承安原本想动手,却没想到到了现场听到两人竟然叙起旧来,又劝说一句,“他可不是好人。”
“我知道的。”刚被顾承安拽过的手臂发烫,苏茵右手指腹抚着左手手臂,藏在身后。
她当然清楚孙正义不是好人,刚刚被人拦着说话,她顺便观察了一番孙正义和侯建国,琢磨他们会不会是害了顾承慧一辈子的坏人。
毕竟孙正义言行举止轻佻,又有调戏女知青的前科在,而侯建国是喜欢顾承慧的,兴许一时冲动犯了错
“以后离他远点。”顾承安想起孙正义平日最爱看女人,品头论足言语调戏甚至还想动手动脚,再看看俏生生的苏茵,顿觉危机丛生,“见到他就躲远点不行,这人跟狗皮膏药似的,自己都会黏上来不然”
顾承安停下脚步,认真思索着对策,怎么都不放心,哪有放心小绵羊随时被一头大灰狼觊觎的,“不然你跟我一块儿去上班吧。”
是了,只能自己随时随地看着才安心,自己勉为其难可以保护她。
苏茵“”
苏茵杏眼瞪得微圆,眼眸里闪着亮光,十分不解,“我干嘛跟你一块儿去上班啊”
顾承安又撵上苏茵的步子,试图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伸手拉了拉苏茵走动时轻轻扬起的辫子,惹得苏茵回头瞪自己一眼。
护着自己的小辫子,苏茵双眸闪烁,埋怨他,“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
顾承安“”
拉拉小辫子就叫动手了
折腾一遭,被嫌弃的顾承安回到自己房间,他今天外出办事大半天,临下班时又得到消息,精神高度紧张,一路跑回家属院,属实是耗神太多,这会儿才彻底松懈下来,倒头就睡。
第二日,难得的周日休息日,许久没和一帮兄弟见面的顾承安被韩庆文何松平给架了出去。
“安哥,有好东西”
几人神秘兮兮把顾承安带去了秘密基地,废旧的楼栋,地方宽敞。当年顾承安和孙正义都盯上了这地儿,大战一触即发。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最后顾承安打架打架赢了,孙正义这帮人以后都不能来这里。
“什么呀”顾承安现在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劲儿,打枪,没想法,骑摩托车,没兴趣。
“磁带”韩庆文从军装兜里掏出张手帕,裹成小巧的长方形,展开一看,里头躺着一盘磁带,“我托人弄来的,港城那边的里
头是没听过的歌”
“快快快收音机呢”
“上回那首往事只能回味我都听八百遍了,终于来新的了”
大伙儿听样板戏听了十多二十年,直到三年前,听到顾承安舅舅捎回来的港城的磁带里飘出的动人歌声,顿时惊为天人。
原来还有这么温柔婉转,亦或是俏皮灵动的曲调。
从那之后,几人便时不时偷摸倒腾新磁带,抱着收音机悄悄听。
外面对靡靡之音的宣传打击严厉,可这不妨碍有人私下藏起来听,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眷恋总是挡不住的。
卡开收音机盒子,将磁带放进去,不多时,温柔缱绻的女声便飘了出来,唱着动人婉转的关于爱情的歌词,逐渐令人着迷,就连平日最闹腾的胡立彬都安静下来,痴痴望着收音机。
“真好听啊。”一曲完毕,胡立彬手撑着下巴,不住回味。
“再来一遍呗。”吴达家里条件不算太好,没买收音机,他父亲是军区二旅五团三营营长,工资加津贴不光一家五口用,还要寄一部分回家,有些大件便没有添置。
播放键再次被按下,音乐声继续飘荡在这方秘密基地,久久盘旋。
顾承安始终没有开口,似乎也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眼前渐渐浮现一张白皙的小脸,想起那双杏眼专注盯着收音机,舍不得挪开眼,眼神缠绵,像是在盯着什么心爱的宝贝。
“上回我那盘磁带在谁那儿啊”顾承安冷不丁口,大伙儿聚在一起听了几回,磁带就借出去了。
“我我我,在我家。”何松平昂着头,“我昨晚还偷摸在被窝里听呢,幸好我妈没发现,不然一准儿数落我听靡靡之音。明儿得传给胡立彬。”
“行。”顾承安没太在意,听着收音机里动人的歌曲,忆起那个眼神,只道,“这盘我先拿回去听啊。”
“好啊。”
大家自然没意见。
又连着听了几遍,顾承安将磁带从收音机里取出来揣进衣兜,刚放进去就摸到了不一样的触感,将兜里的异物拿出来一看,是个黄皮信封。
思索一番,顾承安这才想起来,昨天下午收到了一封信,当时他只来得及看了第一句话就被何松玲叫走了,后头再没想起这事儿。
“哟,安哥,谁给你写的信啊怎么名儿都写错了。”胡立彬凑过来一看,一眼看见上面的错别字,承写成了成。
“不会是情书吧”何松平跟着起哄。
顾承安略带嫌弃地把几人一吧啦,这才继续拿出信纸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韩庆文眉眼带笑看着顾承安,正和几个兄弟打趣他是不是收到了情书,结果旁边男人的脸色却越来越差,逐渐冷峻,这还是夏日尾巴上呢,周遭像是刮起寒风。
“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韩庆文正了正身子。
吴达离顾承安最近,探头一看,只在密密麻麻的狗爬字迹中看见了两个字,扎眼得很,“破鞋,谁是破
鞋”
“啊怎么了有人搞破鞋”胡立彬听到这事儿来了兴趣。
两个月前,附近街道有人搞破鞋,一男一女在外头偷情被抓,男人的原配上门去逮的人,就在炕上给逮了个正着。这事儿他还去围观了,现在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出个大新闻,还是丑闻,附近的人谁不好奇当时就围了个水泄不通,事后还被人嚼舌根嚼了俩月,没个消停。
顾承安猛地收手,把信纸揉成团攥在手心,神色冷峻,转头盯着胡立彬手里的火柴盒,冷冷道,“来个火。”
几人十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偷摸抽烟,没有瘾,只是觉得叼着根烟很带劲,时不时来上几根。
胡立彬划燃火柴,等着给顾承安点烟,却见他将手里攥着的信纸展开,任由昏黄的火苗舔舐上白色信纸,将密密麻麻的字迹一一吞噬。
“安哥哎,你怎么烧信啊”胡立彬收回手,想起刚刚吴达看到的字眼,“怎么了谁给你写信说谁是破鞋真的假的你烧它干嘛”
看着白色信纸化为一摊黑色灰烬,顾承安黑色布鞋撵上去,踩灭最后一点火星子。
吐出的话冷冰冰,“不长眼的东西,来搬弄是非。我先走了。”
走出去半步,顾承安又回身扫过众人,语气严肃道,“别往外瞎说话。”
几人看着顾承安突然严肃起来,便知道事情不简单,纷纷闭嘴,等人走远却又凑在一处犯嘀咕。
走到自家门口,顾承安面色如常,听见屋里爷爷奶奶正说话,老爷子眼看着快七十一岁大寿,正跟媳妇儿讨要礼物。
“小云,我马上满七十一,你得让我搬回来睡吧。”
老太太瞥他一眼,见着这个不可一世惯了的人低声哄自己,嘴角一翘,“看你表现”
原来,老两口最近又出现了感情危机。前天家里来了客人,是两人的老战友,六十九岁的前西南军区第五师师长。
这倒不打紧,只是当年这人差点和王采云相上亲,老爷子一直耿耿于怀。当年王采云是野战军区医院一枝花,长得漂亮,性子又好,护士长便琢磨着给她介绍对象。还是顾宏凯先发制人开始追求才抱得美人归。
前天,王采云遇到老相识一时激动就多说了几句话,老爷子一看就吃醋了,板着脸和老战友说话,最后人走了都没缓过劲儿来,嚷嚷着媳妇儿是不是嫌弃自己年纪大,看上年轻的了。
天知道,这个老战友就比他小两岁,一个六十九,一个七十一。
老太太哪会惯着这个吃醋的老头,听他说些不着四六的话,直接把人赶出屋,分房睡。
趁着自己即将到寿辰,老爷子顺杆爬,抓紧机会提出回房的要求。
“我那是关心你,你跟我置啥气。”老爷子试图狡辩。
“哼,多大岁数了,还跟个醋坛子似的。”老太太埋汰他一句,却被老头子吧唧一口亲在脸上,羞得她脸都快红了。
“哎呀,你干啥这大白天的”
“大白天的又咋啦”老爷子霸气外露,家里又没人,我在家亲自己媳妇儿都不成”
听到这动静,刚进屋的顾承安脚步一顿,抬眼却是见到猫着腰正下楼的苏茵也僵在了楼梯口,两人视线对上,显然都听见了客厅两个老人的动静。
苏茵抿嘴一笑,手指往嘴边放,冲顾承安做出个嘘声的动作,眉眼弯弯,像是只小狐狸。
顾承安眼底铺满笑意,也不知道是为了客厅爷爷奶奶的日常拌嘴,还是因为迎面撞见的娇美笑容。
再想起刚刚信里的内容,笑容却又凝固起来。
“顾成安同志,这事儿按理说不该跟你说的,毕竟我是苏茵三叔,可不说吧,我良心过不去啊。”
“苏茵,她就是个破鞋,早和我们公社民兵连连长的儿子搞在一起了,根本不是黄花大闺女。”
“我们老苏家都是实诚人,我也是担心你被骗了。”
顾承安读书心思不重,可记忆力极好,一封信的内容看过便记住,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越想,周遭的温度越低。
苏茵走下楼,和顾爷爷老两口打了招呼,再看向顾承安,发觉他心情不大好似的。
果然,年轻时的大佬都阴晴不定
苏茵听着顾爷爷和王奶奶回忆当年,从前天来拜访老战友的师长聊到了当年参军的岁月,提及苏茵爷爷,更是不胜唏嘘。
“当年我和你爷爷一块儿打鬼子,受伤这种事不提,死都不怕的”
苏茵喜欢听顾爷爷说起过去,好像自己爷爷还在身边似的。
“后来你爷爷带着你不容易啊,我给他寄信寄钱,他还不收钱,这人就这个犟脾气,气得我骂了他几句,要不是当时军区事情多走不开,我高低要去你们那儿埋汰他。”
苏茵莞尔一笑,其实自己爷爷的脾气和顾爷爷挺像,又犟又轴,她以前听爷爷说过和顾爷爷爱吵架,可吵着吵着说起行军打仗的事儿,立马就能和好。
都是直肠子,没太多弯弯绕绕,实在人。
“你和你爷爷在村里也不容易。”王奶奶越想越心疼,拉着苏茵的手,脸上皱纹铺开,一派慈祥模样。
苏茵摇头,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还好,有遮风挡雨的屋子,有吃的就够了。爷爷一直教育我,得脚踏实地,不求多的,平安健康就行。”
“你爷爷是个明白人。”老太太感叹。
顾承安默不作声,在旁边看着自己爷爷奶奶和苏茵说话,苏茵背对着他,单薄纤瘦的背直挺挺的,两条麻花辫乖顺地搭在脑后,细碎的碎发随风轻轻飘动,伴着她动了动身子,说起过去的苦日子,却嘴角含笑,瞧着又乖又温柔。
再念及信里一句一句言辞激烈的污话,顾承安心口隐隐发闷,眉心深拧,大步走到沙发旁。
“爷爷,我记得我们院里之前有谁转业去了和平县”顾承安模糊有个印象。
“是,你齐叔转业的,
他和茵茵老家一个地方。”
五年前,大院里和顾老爷子关系不差的齐家人转业离开回了老家,正是苏茵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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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安上邮局一趟,花钱拨通几经周折打听来的电话。
“齐方明,是我,顾承安。怎么忘了大院里这些人了”
“行,有机会见。对了,有事儿找你帮个忙,帮我打听一个人,就是你们和平县的,在山岗公社,姓苏,叫苏建设。你侧面找人问问情况,打听点实在的过来,尤其是,有没有苛待侄女之类的。”
电话那头的齐方明满口应下,当年关系不近不远,可他在大院就没少被顾承安关照,虽说如今多年没联系,帮忙打听个人都是小事。
苏茵不清楚自己三叔往京市寄信的事,她在京市安稳下来后,只给姨奶奶寄信报了平安,老太太是村里难得能识字的老人,文化水平可见一斑。
姨奶奶刚收到的信,当初就和苏茵约好,寄信人的名字写别人的,以防被她三叔发现,就连这信,都是让自己孙女去县里邮局领的,没敢等邮递员送到村里来。
看着信,姨奶奶慈祥地笑笑,转身便烧了。
“奶奶,您怎么烧了啊”小月有些可惜,还想再看看茵茵姐姐寄回来的信。
“免得被你三叔看到,到时候给茵茵使绊子。”
苏茵除了寄信,还给姨奶奶和小表妹寄了五块钱和一斤京市特产酥心糖,过去多年,姨奶奶对自己和爷爷多有帮衬,这回苏茵能趁三叔三婶不注意偷偷坐上去京市的火车也多亏了姨奶奶打掩护。
姨奶奶是个节省人,只让孙女吃一颗糖,剩下的锁进柜子里。
转身看着孙女翘得能挂油壶的嘴,朗声一笑,“就你这嘴,我不锁着,两天就能吃完”
小月心虚垂下头,知自己莫若奶奶。
两人相依为命,说了会儿话,便去准备晚饭,今晚吃得好些,炒个白菜。
铁锅里冒着热气,透过袅袅炊烟,姨奶奶见着一个年轻男同志走了过来。
“是何奶奶吧您好,我是县里档案局的小齐,跟您打听个事儿。”
姨奶奶警觉起来,上下打量这人,疑心是不是来给茵茵使坏的,刚准备装聋就听到男同志继续开口。
“打听打听苏建设的事儿。”
姨奶奶听到这话,一拍大腿,话立马涌到喉咙口了,“他的事儿我可知道”
“同志,麻烦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收信人是苏茵。”苏茵正在邮局取信,上回的文稿投递了京市晨报和青年杂志,尤其是青年杂志,是她仔细研究过文风才写的。
“有,两封。”邮局工作人员显然已经注意到她,每半个月准有信来,寄信方不是报社就是杂志社,忍不住好奇,“同志,你在投稿啊”
这种事情不稀奇,只每回都能中稿让他咋舌。
苏茵含糊一句,捏着两个信封离开。
京市晨报和青年杂
志各有五元稿费,这回一次性就收获了十元,苏茵扬起嘴角,小小的荷包又鼓了几分,真好
想到上回顾承安控诉自己没给他织毛衣,便心虚地调头去供销社专给他买糕点。
宋媛把称好的杏仁酥递过去,收下苏茵的一斤糖票和一毛钱,“你还真是能耐,又中稿了快给我看看”
宋媛如今已经成了苏茵的忠实读者,最爱盯着她中稿的文章看,这回在杂志上发表的短篇故事,更是看得津津有味。
两人寒暄一阵,供销社忙碌起来,宋媛在工作间隙开口,“茵茵,我星期五下午换班了要去相亲,你能不能陪我去”
“相亲”苏茵惊讶片刻便反应过来,宋媛如今二十三,当年十七岁就下乡,不同于许多知青挨不住在乡下结婚安定下来,她等到了用工作单位接收的机会回城。
可她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在家里算年纪偏大的,许多姑娘家十九二十就定了人家,乡下更有甚者十六七就摆酒了。
“好啊,你相的谁啊家里介绍的”
宋媛摇头,“我自己找媒人介绍的,家里住着太挤,我嫂子有意见呢,我还是得早点搬出去。”
原本,宋媛一家六口人住在二十多平的筒子楼,不可谓不拥挤,等宋媛今年回城,家里更是快下不了脚。家里就这条件,当初给她倒腾的工作是宋母让出来的,现在宋媛一回来,再隔了床板出来,时间一久,大家都难受。
宋媛也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抓紧结婚搬出去。
“成,到时候我们在供销社见。”
拎着杏仁酥,苏茵慢悠悠往家属院去,路过大门口立着的黑板宣传栏,上面写写画画,正宣传着靡靡之音的危害。
这块黑板报正是何松玲写的,当然,功劳全被辛梦琪得了。
苏茵驻足片刻,看着斗大的红色靡靡之音四个字,想起前阵子在何松平家听到他们几个男同志悄摸放的歌曲。
听说是港城的磁带,里面飘出的是自己从没听过的曲调,声音温柔动听,和大队那口大喇叭里播放了许多年的样板戏完全不一样。
就这么想起来,似乎耳畔还有余音环绕,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路上遇到何松平几人,苏茵想起还被人载着回来过,主动打开油纸袋子请人吃杏仁酥。
几个男同志哪好意思,拿了一块酥四人分着吃了。
顾承安今天被办公室的刘哥拉着诉苦,说起家里亲妈和媳妇儿吵架,吵得他脑仁疼,不愿意回去,顾承安被他拽着上房管局食堂吃饭,回到家已是傍晚。
洗漱后回房,没一会儿,房门被敲响,门外站着个娇俏姑娘,手里拎着个油纸袋子。
顾承安倚着房门,凤眼微亮,“装的什么”
“上回说给你买的糕点。”苏茵努力一视同仁,毛衣已经织好了两件,给顾爷爷和王奶奶的,剩下三件正在进程中。
顾承安接过袋子,拿出一块杏仁酥扔进嘴里,嚯,真甜。再伸手,又拿出
一块直接喂到苏茵嘴边。
见苏茵愣住,红唇紧闭,冲她抬了抬下巴,“张嘴啊。”
突然被人塞了一块杏仁酥,苏茵慢慢咀嚼,收手时,男人粗粝的指腹不经意间从自己脸颊边擦过,有些刺有些痒。
“那我走了,你慢慢”吃字还没说出口,苏茵却被顾承安一把拽进屋里,房门一关,砰的一声后,满室寂静。
苏茵震惊地看过去,疑惑地盯着顾承安,原本还不觉得什么,紧闭的屋子里,两人面对面站着,顾承安穿着一身黑色棉布睡衣睡裤,刚洗过的头发柔软地耷拉着,和平常不太一样,高高大大的男人在屋里存在感十足,苏茵脸有些烫。
“给你听好东西。”
顾承安转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盘磁带,再拿起桌上的收音机,磁带入盒,苏茵立马想起那天在何松平家的歌,瞬间期待起来。
“过来。”顾承安用脚尖勾了勾身旁的木椅,给苏茵一个眼神,“坐着听。”
“好”
清脆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期待。
因着是在家里偷听靡靡之音,顾承安将音量调低,收音机放在中间,两人距离很近,竖着耳朵仔细聆听里面传飘出的动人歌声。
“odbyeyove,我的爱人,再见,odbyeyove,相见不知哪一天,我把一切给了你,希望你要珍惜1”
苏茵第二次听到这样的歌曲,美妙得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唯恐惊扰了这片温柔婉转。一曲唱罢,苏茵缓缓转头,睁着一双仿佛水洗过的眸子,盈润清澈,看着顾承安,默默不语。
微圆的杏眼仿佛会说话似的,看得顾承安喉咙一紧,他看懂了,只伸手按下播放键,“再听一遍。”
苏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嘴角扬着笑,梨涡若隐若现。
月亮爬上树梢,高高挂在深沉如墨的夜空,银白月光倾泻,透过玻璃窗洒进点点光辉,屋里青年男女在梨花木书桌旁,聆听阵阵美妙歌声回荡。
苏茵专注地听着歌,眉眼染笑,唇角上扬,沉浸在美妙歌声中,而他旁边的顾承安却是发现了什么比听歌更好的事,转头看着苏茵,两人离得近,阵阵清幽香气飘散,这是完全不同于这个男人卧室的幽香,清清淡淡却又撩人心弦。
顾承安撩起眼皮,看着身侧苏茵沉醉的眼神,浓密卷翘的睫毛轻颤,屋里电灯昏黄的光线扫上她的眉眼,晃动着透出光影。
当晚,他把收音机和磁带一并塞到苏茵手里,“自己偷偷听,谁都别说。”
苏茵感动得不行,年轻时候的大佬其实是个好人
接下来几个夜晚,苏茵看完书,收拾好后上床躺下,将凉被罩在自己身上,学着顾承安那样,轻手轻脚将磁带放进收音机,按下播放键。
低吟浅唱声在被子里回响又是一夜好梦。
渐渐沉迷在靡靡之音中的苏茵过了几天便把收音机和磁带还了回去,她知道这个收音机是顾承安的,
磁带他们一帮兄弟要轮流听。
虽说东西还了,可歌曲调子似乎刻在了脑海里,时不时响起。
就是后来每每经过家属院里的黑板宣传栏,她都有些心虚,上面大大的靡靡之音的危害几个字真是灼人。
转眼到了周五,苏茵陪着王奶奶织了会儿毛衣便收拾着准备出门,顾成安余光一瞥,状似不经意开口。
“你去哪儿啊”
“去外面,有点事。”今天她要陪宋媛相亲。
顾承安点点头,深深看她一眼,又别过脸去,倒腾着收音机。
下午三点,苏茵和宋媛在供销社门口碰面,宋媛今天明显打扮过,穿着崭新的粉色碎花褂子,两条麻花辫上散发着幽幽的头油香气,是个模样俊俏的女同志。
“这身打扮真好看。”苏茵少有见宋媛这般收拾,眼睛亮了亮。
宋媛拽着辫子带着些羞意,“别打趣我”
今天相亲的对象是她托供销社里另外一个售货员大姐介绍的,把自己的要求一说,大姐当即了几个选项,都是国营厂的正式工,大有前途。
“那你今天见谁啊”
“说是轧钢厂生产车间的二级工,家里人口简单,就他父母和一个妹子,人也不错。”
宋媛想得清楚,既然准备结婚,还是得为以后考虑,婆家人口简单些日子也舒心。
至于自己家里,宋父宋母心思在带孙子上,给她提的相亲对象她都不满意,本来家里准备让她嫂子去张罗,宋媛更是拒绝,还不如自己托人找。
两人先和做媒的大姐碰面,李大姐见到简单打扮过的宋媛眼睛一亮,再看看她旁边站着的苏茵,却是眼前一黑。
等人走近了,激动道,“你今天相亲家里不来人怎么把你朋友带来了”
“我让茵茵陪我来看看的,把把关。”
李大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苏茵同志长得太好,要是你相亲对象看上她了咋办”
苏茵“”
宋媛却是满不在乎,“那就说明这人不靠谱呗,正好,相亲就发现了,省得以后结婚才知道,有我哭的。”
苏茵再次被宋媛的想法震撼,还真是挺别致的。
二人跟着李大姐和男方见了面,说了会儿话,李大姐让双方去人民公园坐坐,自己还要回去上班
不远处,胡立彬和吴达出来晃荡,眼尖地瞧见个熟悉的身影,胳膊肘一拐,戳戳吴达,“哎,那不是安哥媳不对,娃娃亲对象吗”
吴达伸长脖子,定睛一看,还真是
这场景两人不陌生,女方和男方见面,怎么看怎么像相亲。
等做媒的李大姐离开,迎面走来,胡立彬上前搭话,“大姐,你刚带着那女同志在干嘛啊”
李大姐警惕性不高,又是爱给人做媒的,当即笑道,“干啥相亲啊怎么,你们两个浓眉大眼的男同志没结婚哪想找媳妇儿啊”
艹,胡立彬和吴达对视一眼,这苏茵是要给安哥带绿帽子啊
“走走走,快找安哥去”
两人激动地跑了几步,又默契地一同停下,吴达摸了摸后脑勺,看向胡立彬,这算戴绿帽子”
胡立彬沉默,咂舌一句,“好像也不算吧”
两人藏在墙角一合计,得出一个结论,准是苏茵同志知道顾承安不想结婚,开始找后路了。
“其实也可以理解。”
“我也觉得。”
可这事儿要不要告诉顾承安,两人有些犹豫,最后石头剪刀布,胡立彬赢了,一块儿出发去家属院找人,一趟折腾下来却扑了空,被吴婶告知人去邮局了。
顾承安这会儿确实正在邮局,按照和齐方明的约好的时间,给人去了电话。
电话里,齐方明正向顾承安说起自己这段时间打听来的消息。
“承安,我问过了,你说的这个苏建设在他们队里不咋样,挺多人看不上他们两口子的,干活特会偷懒,听说,之前他还打主意想把他侄女,叫什么苏茵的嫁给民兵连连长儿子,那人就是个混渣滓,爱耍酒疯打人,前头一个媳妇儿就是被他打跑的,大队里没人愿意把自己闺女嫁过去,我悄摸打听了,苏建设能有好处,两百块彩礼。”
齐方明远在千里之外,自然不知道自己一番话让电话这头的顾承安眉目带霜,只感叹一句,“还三叔呢,真是有够不要脸的,这是想两百块钱卖了侄女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