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灯
凌晨,宁好发现时间正在倒流。
她从睡梦中醒来,摸出枕边手机看了一眼,有些古怪让一眼变成了许多眼。
现在是3:11,刚才是3:12。
为了证实不是困倦所致的错觉,她等了几十秒,眼睁睁看时间变成了3:10,然后是3:09。
她试图解锁手机探个究竟,面容和指纹解锁都失效,就在她输对密码的瞬间,手机关机了。
天空混蒙低沉,一片红光,好像发生了火灾。
她靠近窗边,不见任何异动,世界格外安静。
天空的确是红色的,仿佛常理本该如此。
当她在洗手池边鞠一捧水冲脸让自己清醒,水没有从管道流走,而是蓄在池中。
她关上水龙头,与积水静静对峙。
水面中映出她的脸,接着自动开始打旋,倒影被搅散。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一个梦里。
彻底睡醒后,她坐上专车,开始搜索关于这奇怪梦境的解释,网上的简易解梦没能启发她理解这个复杂的梦。
她又把它详细地向闺蜜描述了一遍,用微信发过去。
她的闺蜜陆昭昭,一位优秀的预训练模型提示工程师,机智地把这个难题抛给了ai。
赛博玄学给宁好的提示是:
梦见时光倒流,表示你在现实中因为一些事物没有向你认为应该的方向发展而产生困惑。
无法用手机获取外界信息,表示你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阶段,在对外沟通上存在困难。
梦见红色天空,表示会有好事发生,事业上会获得贵人相助。
梦见水打旋,表示事业有转机,只要计划周全就能成功。
看起来有理有据有逻辑,很有说服力。
但是真正的玄学总是和逻辑背道而驰,
没有丝毫征兆暗示过她——
今天,她会结婚。
早上出门时,宁好的计划算得上周全。
这是一个工作日,但是中午安排了一场相亲,她的计划是如果这顿饭吃得过于难熬,她可以借口下午有重要会议提早离开,一秒也不用让自己委屈。
上午在项目部,下属工程师小张来办公室汇报工作,看见她郑重地穿了一整套职业套裙、10cm高跟鞋,好几秒说不出评价,只管眼睛惊诧盯着,最后笑着费劲地憋出一句:“……没看习惯。有点像行政部的人了。”
张康成情商不算高,平时为人处世还靠宁好指点,“像行政部的人”可能是一句含蓄的恭维。
行政部是集团里美女最集中的部门,其次是销售部。
但两群美女气质迥然,行政部的偏甜美亲和,销售部的偏干练犀利。
单论长相,宁好也属于甜妹,不过她平时不怎么打扮,每天看见她都是那副常规形象,随随便便套件宽松衬衫、黑色工装裤和运动鞋,扎个低马尾,戴个红色安全帽。
设计单位有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王姓帅哥追她,人家也常在工地行走,可往哪儿一站都格格不入鹤立鸡群。
之前集团公众号一篇文章中有张工作照,拍的是工地现场,几十个人的背影。
宁好迫于领导要求转发到朋友圈。
陆昭昭晚上和她聚餐,刷朋友圈看见,第一时间指出其中穿尖头皮鞋、窄腿西裤和毛呢格子大衣的男人:“就他追你啊?一看就是海王。”
“怎么能以貌取人,”宁好笑,“那你说说,我一看就是什么?”
陆昭昭佯装眼神不好,觑近手机,讽她和工地环境融为一体:“哪有你?这里只有十四个男人围着打桩机。”
但是像今天这样一身深色正装,也不太适合宁好。
她长了张巴掌小脸,一侧酒窝,尤其笑起来可可爱爱,还留着少女感。
穿正装,像小孩偷大人衣服凹造型,其实挺违和的。
不过妈妈给的服装指导如此:“要谈婚论嫁的人了,别打扮太幼稚。高跟鞋一穿,人的气场不一样。”
宁好嘴贫揭短:“男的多高啊?别把他比下去了,当众处刑。”
“就你高?”妈妈提前叛变,胳膊肘已朝外拐,“人家将近一米九。”
“我不信。男人报身高不打草稿,超过一米五的都算‘将近一米九’。”宁好不止一句玩笑,而是真没对男人的身高报多大期望。
男方她没见过,男方父亲倒是很熟,做了她家十几年隔壁邻居,
宁好打包票他没穿增高鞋垫的日子和自己差不多高。
她也不是那么听话的乖乖女,特地穿了高跟鞋,一半是为了打脸。
但由于这颗爱恶作剧的心,自己先吃了苦头,
开车不方便,只能叫专车通勤,
专车又不能开进项目部,路走多了,没处刑别人,先处刑自己。
祸不单行,半上午下起了雷阵雨,
雨水漫漫洒洒,疾风又兜过来,转瞬将通明的天空囫囵吞了,没来得及消化,万物在暗寂的腔囊中被颠倒反刍。
赶到酒店附近时,她看起来着实有点狼狈,
早上用卷发棒卷了半小时的大波浪早被潮气抻直了,毛毛躁躁,碎发蓬乱。
下了车,她没急着进楼里,一转身钻进临街一间小小门脸的便利店,迅速在近门的架子上找到创可贴。
收银员问:“就这一个吗?”
宁好的手指下意识敲了敲台面,往玻璃柜里的照烧鸡腿指去:“帮我拿个鸡腿。加这包纸巾。”
没吃早饭饿到现在已经快撑不住。
谈婚论嫁要摆出端正架子、注意形象,也不好意思大块朵颖。
宁好就站在便利店门口,狼吞虎咽把鸡腿啃完了。
她啃鸡腿这十分钟,
男人被堵在店里出不了门,为了避免狭路相逢,只好又退到货架深处静候。
三年多不见,在这种场合重逢未免滑稽。
宁好以为像这种场合,出于礼貌,男方会比自己早到,现场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反而是两家长辈先在餐桌两端正襟危坐。
男方那边来的是他父亲闻家昌和继母李路云,宁好上大学之前,和他们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按照从前的计划,宁好是要嫁给他们俩的儿子李承逸,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最重要的变化是闻家昌意料之中的发迹和意料之外的奸猾。
闻家昌从一个做土方的小包工头扶摇直上,宁好的父亲宁永荣是他的贵人。
宁永荣是上世纪80年代的清华毕业生,在地产航母海源集团一路晋升,做工程经理时认识了底下干活的承包商闻家昌,认他酒风豪爽、踏实肯干,给他许多帮扶。
后来宁永荣任海源集团华东区总经理,闻家昌有了一家建筑公司,共同开发了云上雾凇院项目。
这对海源集团只能算个业务小分支,对闻家昌却是全副身家。
宁永荣帮闻家昌调动了不少上层资源招商引资,最终把这项目打造成江城第一豪宅。
如今闻家昌已能与整个江城的政商高层推杯换盏,
宁永荣却因集团内部倾轧,从华东区调去了中西部,级别不变,资源降级。
从前闻家昌喊宁永荣“大哥”时,对于宁好,他也半开玩笑叫过“准儿媳”。
李承逸长得像母亲,英俊风流,开朗机灵,单论个人,两个孩子很登对。但论家世,配宁好还有些高攀。
谁知风水轮流转,现在反倒李承逸另有安排。
闻家昌又不想担过河拆桥的名,便提议让前妻的儿子来和宁好相个面。
听说前妻的儿子和李承逸年纪相仿还略小,自出生就没在父亲生活中露过面,也就是说,闻家昌婚内出轨,家里家外都有孕妇的情况下选了外边的彩旗。
这段前史实在瞒得太好,
宁永荣和闻家做了十几年邻居都一点儿不知道,否则会提早对闻家昌的为人产生些看法。
虽然前妻的儿子没有过错,但是成长路上闻家昌连养育责任都逃避,估计继承家业更没他的份。
这“狸猫换太子”的提议让宁永荣极为愤懑,要与闻家昌绝交。
但宁好却说:“见一面吃顿饭看看嘛,你这么较劲,仿佛李承逸是什么不可替代的男神。”
宁永荣最宠这个女儿,害怕她有主意,因为一旦他们俩有不同的主意,最后总是他退避三舍。
只怪闻家昌把他那小儿子个人条件吹得太天花乱坠,本科自己凭本事考上北大,留英的博士,刚回江城材料研究所搞科研。
宁好也是学霸,对学识好的人自然高看一眼。
宁永荣又怕她误入歧途,找个知识分子,组个书呆子联盟,
预防针打了好多遍:“现在这个社会,光会读书可不行啊。搞科研那水也浑,论资排辈混圈更严重,要是家里不给他支持,熬不出头的。”
餐桌上,闻家昌也开始给宁好打预防针:
“现在很多年轻人不爱听父母安排,喜欢自作主张。但是毕竟社会阅历少,看人哪有长辈看得准?要我说,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最好,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人都是这样,相处久了自然就有默契了。”
宁好轻笑了下,点头温声道:“是这个道理。”
她第一次见李承逸是9岁那年,两家人挑了个晴朗日子去露营。
父母们忙着搭架子烧烤,李承逸在旁兴奋地乱窜,闻家昌怕他撞倒了盛食材的餐盒,打发他远离战场:“去跟好好妹妹玩。”
李路云一边帮着备餐一边笑:“男孩和女孩玩不到一起。”
闻家昌当时也是相似论调:“玩久了就能玩到一起。”
宁好安静低着头在玩玩具,
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默想:这辈子都不乐意和男孩子玩到一起。
无奈李承逸已经靠近过来,站在身后看她玩。
那玩具考的是记忆力,先给三秒让你记住一个亮灯图阵,接着要把灯按亮,如果能复原图阵则算通关,错按了本不该亮的则算失败。
宁好已经玩到很复杂的关卡,
李承逸看她这关失败了好几次,问:“能不能让我试试?”
宁好仰头觑他,把玩具递出去,
没想到李承逸一次通关,她也不好立刻把玩具收回来。
后来男孩在她小椅子旁席地而坐,连着过了十几关,不费吹灰之力。
她刮目相看,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你记忆力真好呀。”
思绪回到相亲局上,男主b角姗姗来迟。
一桌人同时朝大开的门抬眼。
闻家昌抢在旁人心生芥蒂之前率先发难,咋咋呼呼喝道:“怎么回事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态度有问题!”
表面是斥责,实际是给他解释机会。
可男主角却一副情商余额不足的态度,不急不缓地说:“高架口堵得水泄不通。”
堵车往往是最烂的借口,
早料到这个情况,就该做充分准备提前出门。
宁永荣马上就拧起了眉,暗忖果然是个书呆子。
闻家昌也恨铁不成钢,比刚才更加恼火,指着转桌上的白酒没好气:“你自罚三杯,先敬你荣伯。”
男人慢条斯理,在微笑,语调却冷淡:“喝不了,开车。”
整段垮掉。
宁好忍俊不禁朝他看,他戴着眼镜,
镜片后眼睛的形状让她熟悉,有种认识很久的感觉,心里忽然腾出空间,安静了。
双方长辈似乎已经对这桩婚事不抱期望了,饭桌上气氛冷冷清清,任闻家昌一人聒噪也炒不热。
临近尾声,宁好要回单位,礼貌地起身告辞。
闻家昌仍不死心,努力制造机会:“斯峘你不是开车了吗?送送她。”
在她客气推辞之前,闻斯峘就已经紧跟着站了起来。
男人从服务生手里接过套了塑料袋的伞,在电梯里对她说:“你在一楼大厅门口等我,我去把车开上来。”
宁好正好脚疼,也不想在地下车库远征。
等在檐下时,雨势已经比午饭前小多了,淅淅沥沥地落,天色都亮了许多。
他的车很一般,奔驰e级,
即便这样,宁好想,应该也有他父亲的赞助,刚参加工作哪有积蓄。
她拉开车门,副驾上有个塑料袋。
正犹豫是不是该关上车门转战后排,听见他说:“这是给你的。”
宁好迟疑着拿起塑料袋,坐进去。
是一家全市连锁进口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黄色包装的一盒防磨贴,和她自己在便利店买的那种不同,包装上写着“亲肤水凝胶”。
“谢谢。”
她从袋子里抽回视线,转向窗外。
车在行驶,雨水的流向往后斜,人行道边的樱树被打湿了,花瓣飘在浅浅的积水上,水面反着光,形成一条点了粉彩的闪锻。
她脑海中浮现《立春》里王彩玲的话作为画外之音:
“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
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心里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