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好梦
戚晏的脸色太过难看,他嘴唇哆嗦，睫毛也簌簌的抖了起来，萧绍便上前一步：“怎么了？”br/>
他侧过身,露出了信封上的文字,“绝笔书”三个大字倒映在戚晏漆黑的瞳孔里，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而后扣住床架,居然俯下身,哇的吐了口血。br/>
血色漆黑浓重,是郁结多日的淤血。br/>
萧绍一愣,旋即松了口气：“总算吐出来了。”br/>
先前太医诊脉，说戚晏心思太沉太重,淤血尽数压在心口,要吐出来才好，否则经年日久，身体只会一日差过一日，太医想了许多法子，却也没能让他缓过这口气儿，如今阴差阳错,倒是吐了出来。br/>
萧绍取过帕子,想替他拭一拭唇边的血,可他一靠近，那信封上的大字便明晃晃的照在眼前，戚晏撑着床架的手指用力,指腹充血泛青，一时间，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三个字,其余一切尽数扭曲成不规则的色块，某些场景在眼前不断闪回，化为血淋淋的过往，最后他挥开萧绍的手，靠在床边干呕起来。br/>
连日来风波不断，他又昏昏沉沉发着烧，本也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便只是半撑着，接着手臂一软，险些翻了下来。br/>
萧绍一愣，他就在旁边，戚晏往他身上倒，他便单手搂着扶稳了，将人按在怀里防止他再翻，皱眉道：“怎么了？好端端的……”br/>
话音未落，萧绍视线下移，落在了手中的《绝笔书》上。br/>
他忙拆了信封，将自个的墨宝丢进碳盆里烧干净了，而后取出信，递给戚晏：“你姐姐托我带来的家书，看看？”br/>
但戚晏盯着那信，却不伸手来接，他昏昏沉沉，像是又掉进了梦魇里，对那信避如蛇蝎。br/>
萧绍伸手，他就仓皇向后躲，想拉开和信的距离，却因为萧绍就抵在身后，没有退路，便死死往他怀里靠，肌肤相贴间，险些将萧绍撞到在床上。br/>
萧绍单手揽住他，稳住身体，温热的手掌揉了揉戚晏的后脑脖颈，像安抚不安的动物：“不是，不是，我逗你的，真的是家书，我读给你听？”br/>
他展开信，缓声道：“吾弟亲启，吾与小妹寄居与教坊数月有余，掌事秉性温和，对吾三人多有照拂，坊中不短吃喝，钗裙绫罗与府上无异，不必挂怀……”br/>
萧绍语调平静，将信上内容缓缓道来，这确实只是封平常的家书，甚至戚娘子报喜不报忧，刻意隐藏了受的委屈磋磨，只挑好事说，她絮絮叨叨的交代了教坊生活日常，说她教两个妹妹念书写字，说哪个妹妹性情顽劣，哪个妹妹天资聪颖……总而言之，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br/>
戚晏慢慢平静下来。br/>
萧绍摸着他的后颈皮肤，摸到一手冰冰凉凉的冷汗，他便扯过被子，将人包裹成了暖和的茧，而后才将信塞了过去：“喏，你自己看。”br/>
戚晏垂眸接过，一目十行，信中内容和萧绍说的一般无二，行文落笔也是他姐姐惯用的，于是终于松了口气，在被子里放松下来。br/>
这时，br/>
他才注意到如今的处境。br/>
戚晏背抵着萧绍，靠在他怀里，而萧绍比戚晏略高，下巴刚好抵在戚晏头顶，如此，形成了个半包围似的怀抱。br/>
……很温暖，很舒服，但很不得体。br/>
非常不得体！br/>
戚晏一愣，脸颊火烧似的，耳后皮肤红的比发烧还要厉害，他微微挣扎，想要从这尴尬的境地里摆脱出来，萧绍却无声将人扣的更紧，他将戚晏按在怀里，微眯起眼睛凑近了些：“不对劲，你怎么怕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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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绍有系统任务，知道戚大娘子要出事，会留下绝笔书，可戚晏怎么知道？br/>
他手里拿着绝笔书不假，但正常人的反应是先问谁写的，得知是亲人留下的遗书后再痛不欲生，哪有谁写的都不知道，上来就吐血的？况且萧绍一笔狂草龙飞凤舞，有吞山饮月之豪气，和戚大娘子娟秀飘逸的字体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戚晏这都能认错，只能说明他早有预感姐姐要出事。br/>
可他怎么能预料？br/>
萧绍是重生的，尚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戚晏久在刑狱，刚放出来就被萧绍挑走了，与外界全然断了联系，他是如何知道的？br/>
萧绍：你知道你姐姐要出事，你怎么知道的？△[(()”br/>
“……”br/>
萧绍力气不小，被他扣着，戚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眼睁睁半躺在萧绍怀里，他想抬头去看，也看不见萧绍的眼睛，只能看见对方线条凌厉漂亮的颚骨，于是忍气吞声，垂眸不说话了。br/>
萧绍挑眉：“主子问话，你就这个反应？戚小探花，我府上的刑狱可不比东厂差上多少，信不信我将你丢进去，半个时辰就能撬开你的嘴？”br/>
他怎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客气，连人带被子牢牢抱着，半点不松，他身上温度滚烫，戚晏后背都出了层薄汗。br/>
“……”br/>
萧绍呵了声，挑眉道：“真不说？行，看我们谁能耗过谁。”br/>
戚晏：“……”br/>
以萧绍的脾气，戚晏不给他满意的答案，他真的会一直耗着，可戚晏微微抿唇，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br/>
萧绍：“行吧，我今儿去见了你姐姐和幼妹，给他们寻了个住处，本来想明儿带你去看看，可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想去看的。”br/>
说罢，他将被子卷连戚晏丢到床上，施施然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状似要走。br/>
“诶，别！”戚晏匆忙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裤子。br/>
他还被被子束着躺在床上，只挣扎出了一只手，半趴着直起个身子，汗水淋湿的长发披散下来，配上苍白的肤色，鸦羽似的眉，以及病中两颊飞起的绯红，明明是清淡平和的长相，可萧绍瞧着，和海里爬起来的艳鬼似的。br/>
戚晏低垂着眸子不看萧绍，踌躇片刻，才道：“我梦见的。”br/>
萧绍：“梦见的？”br/>
戚晏：“……从家里遭难，就断断续续的做着梦，恰好梦到了姐姐。”br/>
有时梦见菜市口，他爹的头颅从铡刀里滚出br/>
()来，血喷了一地，有时梦见家里房梁上悬挂的白绫，他娘的脚尖晃在屋顶下，一荡一荡，像皮影戏里操纵的彩绘小人，有时梦见他自己，梦见宫门口的春凳，梦见宣旨的刑官，梦见碗口粗的刑杖，乌黑的棍子不知蹭过多少油皮，色泽浓的发亮……br/>
还梦见谢广弘将绝笔书丢在他脸上，指着一堆模糊的血肉，说那是他的姐姐。br/>
但这些东西没必要拿出来和萧绍说，戚晏便只是敛眸：“恰好梦见姐姐出了事，给我递了封绝笔书，这才晃了神。”br/>
萧绍：“……恰好梦见？”br/>
他心中觉着古怪。br/>
若萧绍不赶过去，戚大娘子可能真要写绝笔书，而戚晏就刚好梦见了，有这么巧的事情？br/>
萧绍也曾听说过“预知”“梦中占卜”之类的传说，他本不信这些神鬼志怪，可重生在前，身边还跟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系统，由不得他不信。br/>
萧绍：“你说你从遭难起，就断断续续做梦，那这么长的时间，除了梦见姐姐，你还梦见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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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寂静。br/>
他不回答，萧绍好脾气地继续：“那你有梦见过我吗？”br/>
萧绍前世登基时，戚晏已经自请去了福佑寺，他登基不久，戚晏就死在了里面，他们前世交集不多，可萧绍就是想知道，戚晏有没有梦见他。br/>
“……”br/>
更深的沉默。br/>
萧绍实在好奇，他在床沿坐下，凑近了些，鼻尖险些抵到戚晏的额头：“有吗？有吗？”br/>
戚晏已经靠住了墙，他避无可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抬手推了萧绍一把，将人从面前推开，才干巴巴道：“没有。”br/>
“没有？”br/>
意料之中，可萧绍莫名其妙的不满起来，不过因为“仇敌的预知梦里没有自己”这种奇怪的理由发作太过离谱，他便没有追问，只抽开身：“好吧。”br/>
此时夜色深沉，已敲过了二更钟，侍人端来药，戚晏喝干净了，萧绍则抽身离去，他放下戚晏床头的帘子：“你好好休息吧，养精蓄锐，将脸色养的好看些，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姐姐。”br/>
戚晏点头应了。br/>
帘子阻绝了外部的视线，屋内灯火一一熄灭，脚步声渐远，萧绍离开了。br/>
房中安静下来。br/>
隆冬时节，连蝉鸣鸟叫也没有，寂静的可怕。br/>
药性蔓延上来，眼皮渐渐沉重，可戚晏不愿闭眼。br/>
因为只要闭上眼，梦魇便如影随形，一刻不歇的跟上来，那些梦如此真实，每个场景都身临其境，戚晏甚至能闻到血肉腐烂的腥臭，嗅到牢房铁锈的生冷，就仿佛这些并不是个梦，而是真真正正的发生过的事。br/>
他一刻也不想停留在梦中。br/>
可是人终究很难抵抗生理反应，艰难熬到三更天，困意上涌，戚晏控制不住的阖上眼，而他阖眼的瞬间，便坠入了梦境。br/>
宫门，大雪。br/>
明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尽数br/>
掩在了白雪皑皑中，而他似乎被谁罚了跪，膝盖没入雪中，抵在青砖上，很快没了知觉，剩下钻心彻骨的剧痛，而恍惚之间，他闻到了什么味道。br/>
不是腥臭，也不是铁锈，是一种镇静温和的味道，有点熟悉。br/>
戚晏恍然中想，似乎是萧绍身上的味道。br/>
萧绍是皇子，他本人不在乎衣着打扮，但他的服饰由着礼制，下人日日熏香，杜衡、白芷、甘松等药材一一捣碎，制成香囊放入衣柜中，等取出时，就自带了种疏离平和的味道，久而久之，成了萧绍独有的味道。br/>
戚晏皱眉寻找，最后将脸埋入了被中。br/>
萧绍揽过这床被子，这里的味道最为浓郁。br/>
戚晏没说的是，之前他的梦都一一实现了，不论是抄家，上吊，入狱，承罚，还是别的什么，都与梦中一般无二，而与梦中不同，是从萧绍把他带走开始的。br/>
萧绍把他带走了，没有罚跪，没有责难，他见到了老师，有了冠礼和字，姐姐也没有死。br/>
在戚晏的种种噩梦中，萧绍从不曾出现过，戚氏抄家与他无关，宫门杖刑罚跪与他无关，可现实中，萧绍却频频出现，他的到来完全打乱了梦魇的节奏，他像是一个标志，区分着梦和现实的差距，是这场无休无止的责难的分割符，有萧绍的味道在，就代表着这只是一个梦。br/>
于是，他渐渐安定下来，巍峨的宫门变为烧着暖炉的皇子府邸，厚重的白雪变为暖呼呼的棉花被子，艰难的跪姿变成舒适的平躺，戚晏蹙着的眉松开，呼吸也逐渐平缓。br/>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