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微生
木静檀走到丽娘面前站定,古禹直起身来想挡住她的视线,没想到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脚,霎时,贴地飞了出去。
众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出,整座小院顿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上官谨算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看向木静檀的时候,她踢人的那条腿还没有完全放下去。
只见她缓缓蹲下身去,视线与微生江沅齐平,紧紧的盯住了他的眼睛。
小孩儿瞳孔骤缩,陷入到了极大的震惊之中,过了好久才堪堪缓过神来,他感受到少女打量的目光,像一只闻到血腥味儿的半大狼崽,一下子扑到了木静檀的身上,她伸出手去挡,没想到正好被他咬住了手,死死不撒口,那凶狠的力道,像是要不撕下一块皮肉来不罢休。
这一变故,比那一脚还令人心惊,丽娘想要拦住他的双手登时悬在了半空中,放也不是,伸也不是;躺在不远处的古禹撑起半个身子,按在胸口处的手也顿住了,任由嘴角流出的鲜血滴在前襟上,开出朵朵红梅。
木静檀本想劈到他脑袋上的手,硬生生停了下来,改为抓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松开了嘴,只见微生江沅洁白的糯米牙上都沾上了点点鲜红,本就粉嫩的嘴唇变的更加妖异。
她那只被咬的鲜血淋漓的手,钳制住了小孩儿两只细嫩的胳膊,拉进彼此的距离,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
稍显强烈的阳光洒落在微生江沅鸦羽似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打在眼眶上,衬得他的小脸更加瓷白,犹如画本子里描述的小仙童,精致可爱。
她捏住小孩儿下巴的手稍稍用力一抬,微生江沅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就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之下,犹如水晶般晶莹剔透,黝黑的两只眼睛里,好像有不同颜色的光一闪而过。
就着这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静檀率先打破了寂静,她蓦的笑了起来:“你的妻儿?古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说起瞎话来,眼都不眨啊?”
“世人皆传,夏繇皇族——微生氏,无论男女,皆相貌昳丽,天生异瞳。当年夏繇皇帝送快要临盆的白贵妃去药王谷待产,没想到半路竟被人劫杀,不知所踪。这么多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孩子也不知生没生下来……”
她将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嗤笑了一声。
“这孩子的眼睛你们给用了药吧?这么漂亮的眼睛,也不怕糟蹋瞎了!”
她松开手,将小孩儿推回丽娘的怀里,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看向古禹的方向,忽视了他苍白的脸色,开口说道:“我对他不感兴趣,可以放他们两个离开,但你——必须留下来!”
古禹听罢,挣扎着起身,冲木静檀叩了个首:“多谢小姐!”
他朝丽娘招了招手,女人连忙拉着孩子的手向他跑了过来,脚步踉跄,动作慌张,让人不禁怀疑,她在被人追杀。
虽然也差不了多少。
“禹哥,你没事吧?”
丽娘半跪下去,小心的扶着古禹,根本不敢碰别处,刚才那一下,她听着都疼。
“咳咳!”
古禹想张口说话,没想到先咳出来一口血,他胸前的肋骨应该被踢折了大半,现在连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血腥味。
“我没事,你别哭。”
他费力的抬起一根干净的手指,轻柔的将女人脸上的泪痕拭了下去。
“丽娘,你拿着这个,去找紫苏,她会带你们回皇城的。”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玄铁打造的令牌,塞进丽娘的手里,转头看向小主子,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主子,以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你切记要做到心中有数,是你的可以去争,但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了,无论何时,都记得要好好保护自己,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
“禹叔……”
微生江沅也红了眼眶,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愿放开,古禹将他细嫩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扶他起来,拍了拍他和丽娘的肩膀:“走吧。”
丽娘深知留在这里也救不了他,松开了手,拉着小主子半拖半抱的走到院门口,经过木静檀时,她突然开了口,女人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反悔了,不肯放他们离开了,谁知道,她只是跟微生江沅说了一句,在旁人看来多此一举的话。
“我叫木静檀,是月黎国的将军,你要是想报仇,尽管来找我。”
丽娘不想理会,只想尽快离开,可微生江沅却不甘示弱。
“我叫微生江沅,是夏繇国的皇子,我会成为夏繇的皇帝,去找你报仇!”
此话一出,连上官谨都不禁对他侧目而视。
木静檀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的眼睛:“好啊,我等着你!”
谁知这话却是一语成谶,只不过多年后,等微生江沅去到月黎国时,早已物是人非。
待丽娘领着孩子走远后,古禹再也支撑不住,蜷曲的躺在地上,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微微渗出了血丝,却还在不断用力,好像这样可以给腹部分担些疼痛似的。
没有人敢管他,上官谨别过头去,不知在看什么,木静檀低头看着鞋面,像是要看出来朵花一样。
在古禹几乎要疼晕过去时,木静檀动了,她走到他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整个人逆着光,辨不清神色,只能听到她如冰雪般凉薄的嗓音,一丝情感也无,犹如冰锥直直的插进他的心脏。
“说你是叛徒,真是一点儿都不准确。我父亲在你穷途末路时救下你,怜惜你的才华,留你在军营里当军师,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哪怕是头畜牲,都不可能去恩将仇报吧?”
她缓了口气,努力的压下额头上浮现的青筋,继续说道:“你根本不是临时反水,对吧?——”
“你根本就是一个奸细!当年你是故意接近我父亲,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苦肉计!”
“你的目的就是想给你的小主子造势,想让他认祖归宗,最好能当上储君!”
“你拿我父兄的性命,拿我木家军三十万条人命去给他铺路!你简直……简直丧心病狂!”
木静檀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她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你简直……不是人!”
这座不大的小院,回荡着木静檀一声声混着血泪的控诉,字字珠玑,句句戳心,无法反驳。
这些字句如同惊雷在古禹耳边炸开,他的眼角和嘴角都在细微的颤抖,浑身上下痉挛似的,看着骇人。
木静檀猛地屈膝,半跪在他的身旁,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人半提了起来,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自己说的,千!刀!万!剐!——”
“我成全你!”
说罢,松开他,朝暗卫使了个眼色,“一刀都不许少!”
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院。
暗卫木七心领神会,和旁边的暗卫一起,向古禹走了过去。
上官谨不忍再看,也转身离去。
他与木家两兄弟,和古禹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他们心里,古禹就是一个脾气很好,很有才华的大哥。
他们也曾一起喝酒、打猎、对诗、赏月,嬉笑玩闹过。
当初知道他是导致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他也很愤怒,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又不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变成一堆烂泥,连个完整的尸身都留不下,可他是罪有应得。
他只能选择回避。
上官谨以为木静檀回了城主府,可当他推开门,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她就站在不远处的拐角,抱臂斜倚在墙上,抬头望着天,面无表情。
“静檀。”
他走了过去,可她就像没有听到似的,一动不动,没有给一丝回应。
就在上官谨认为她不会理会他时,木静檀突然开口:“我娘信佛,每月都会焚香斋戒,她本是不信的,可因为父亲是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刀剑无眼,好几次都情况危急,差点没救回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后来,尚书夫人跟她说,去寺庙里捐些香油钱,拜一拜佛祖,求个心安也好。那次她去了,不知怎的,回来就信佛了。”
木静檀转了转眼珠,绷紧的嘴角,瞬间柔和了些。
“可她不信佛也是心善的,平常连只蚂蚁都不踩,在街上遇到行乞的人,一定会给些碎银,每月还会去城郊施粥。”
“她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向善,不要作恶,万物皆有灵性,它们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我们没有资格去践踏。”
“爹是将军,他也一直告诫我和兄长们,我们木家的使命,就是守卫月黎的百姓,要为君王守住江山。”
“爹娘平时说的虽不多,但他们一直在身体力行的为我们做榜样。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怎么就……”
她哽咽了一下,将胳膊横在了眼睛上方。
“不是都说好人有好报吗?怎么骗人啊?”
“那三十万的木家军,那些将士也是有父母亲人的,是爹娘的儿子,是丈夫,是父亲,是全家的指望啊!亲人们都在盼望他们回去,结果全部死在了异国他乡!”
“古禹那一条命,怎么赔的起?”
她将胳膊放了下来,双手掩面,有什么晶亮的液体从指缝中渗了出来,淅淅沥沥的,好像在上官谨心中下了一场秋雨。
“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了……”
“可是……可是……”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始终没有说出来,可上官谨却听懂了,他摸了下小姑娘的发顶,转身回到了小院中。
他来到屋门前,里面没有传出什么声音,门口守着的暗卫,朝他行了个礼,抬手敲了三下,很快,门打开了。
一股冲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上官谨皱了一下眉头,走了进去。
脚下的血蜿蜒流淌,场面触目惊心,暗卫们给古禹的身体上临时盖上的白布,都已经被染红了大半。
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木七,后者轻轻点头:“还活着。”
他缓缓走近,从腰间抽出佩剑,最后看了一眼古禹苍白的无一丝血色的脸颊,找准心脏的位置,双手握住了剑柄,一剑扎了下去。
白布上瞬间又盛开了大片的曼珠沙华,妖冶又诡异,危险又残忍。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