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金陵的9月是以一场大雨开始的。这场雨从半夜启幕,不急不徐,到天光将亮才慢慢收尾。早起的人们推开门窗,享受到的是一个凉意扑面、湿意缱绻的清晨,彷佛是秋天的一封早到的情书。
严忆竹的大学二年级是以一场分别开始的。两个外院的室友在本院宿舍有空床位后决定搬回去住,四个人的宿舍只剩下她和同班的张青梅。
夜里的大雨过后,这一天的金陵依旧没逃过酷暑。中午的太阳毒辣毒辣的,晒得一切都泛白,彷佛夜里的雨是一个梦,或者一个错觉。
上午,外院的两个室友陆续来搬走了东西,严忆竹跟她们打了招呼,也说了“以后常回来”等场面话(说的时候多少也是真心的)。一阵喧闹过后,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
大一开学的时候,学校按学院给女生们安排住宿,严忆竹和张青梅学号分别是新闻学院新闻系的一号和二号,很自然地就被补进了外语学院最后两人组成的宿舍里。
对严忆竹来说,跟谁住一个宿舍都无所谓,她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很早就知道,一个屋檐下相处,重要的不是交上朋友,而是少发生冲突。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本着和平相处的心态对待室友,维持该有礼貌和交往。
如果四个人都这么想,那么倒也应该能相安无事,偏偏外院的两个室友都是第一次住校,她们对大学宿舍生活寄托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成为“好闺蜜”、“一家人”,希望能定期聚餐、郊游,一起庆祝各自的生日,有了恋情及时分享。
开始严忆竹还努力配合,毕竟还不知道她们的诉求是什么,慢慢地,摸清楚了她们的想法,她开始本能地抗拒,找各种借口不参加宿舍集体活动,除了睡觉,几乎不怎么在宿舍出现。
其他三位室友也慢慢察觉到了她的逃避,渐渐地,有活动也不怎么叫她了,约饭、唱k、郊游,她们都在3个人的小群里商量。严忆竹浑不在意,倒是张青梅过意不去,经常偷偷问她要不要参加,后来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张青梅也就放弃了。
大一结束后,外语学院有几个女生在外面租房住,严忆竹宿舍的两位就动了搬回去的心思,她们各自在学生会之类的地方任职,对学院里的各种信息很在意,回去住方便掌握更多信息。她们搬不搬,严忆竹是无所谓的,难过的是张青梅,她说有一种“家散了的感觉”。
大二开学第一天,这个“家”确实“散”了。严忆竹望着满地狼藉,叹口气,埋头打扫收拾一番,浑身都湿透了。又给宿舍地上泼了一点凉水,用拖把拖了拖,风扇一吹,终于凉快了些,她却仍觉得还不够,出门去买冰饮料。
楼道里闹哄哄的,后天就正式上课,各个宿舍的人基本都回来了,因为太热,门都敞开着,打扫的、串门的,乒乒乓乓、叽叽喳喳,吵闹之中尽是年轻人的生气,也宣告着新的学期正式拉开了帷幕。
严忆竹脚步轻快地走过这些宿舍,直奔超市。买了两瓶冰可乐,又去水果摊买了一只西瓜,回来路过文学院,看到楼前放着几个易拉宝,是文学院本学期新老师的介绍。
打头第一个就很引人注意,叫“路寒”。旁边配着一张证件照,露耳短发,金边眼镜,不苟言笑,确乎是女学者的样子,只是过于貌美了些,眼镜后面闪着光的大眼睛、秀气高挺的鼻梁,似乎都削弱了搞学术的严肃正经。
路寒,严忆竹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忽然后知后觉想到某明星,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呢。她又看着那张脸,五官都好看,拼在一起更是让人错不开眼,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再看介绍,竟然是隔壁金陵师大的文学院副教授,来金陵大学交换授课一学期。
金陵高校众多,师资各有侧重,这个交换授课是几所重点大学间的合作项目,一是平衡师资,互补短处;二是给年轻学者更多机会,帮助更快成长。
不知道真人和照片差别大不大,严忆竹望着那张清秀的脸,漫无目的地想。又把几个老师的介绍都匆匆扫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晃着回了宿舍。
宿舍门却是敞着的——张青梅回来了,她眼睛红着,似乎刚哭过,严忆竹猜是因为另两位室友搬走了,却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递了一瓶冰可乐过去:“热死了,喝点冰的吧。”
“谢谢。”张青梅接过可乐,嘟囔着,“以后就咱俩了。”
说完似乎又要哭,却收住了。
严忆竹不知道该接什么,含含糊糊地说:“大二了,一起加油。”
“嗯。”
严忆竹拿本书,坐在风扇下看起来。
两个月的暑假,过得跌宕起伏的。
放假前找了一个本地的媒体实习,计划实习一个月,临报到前接到通知,说实习名额满了,让她另寻她处。本来她想干脆就不实习了,在家待着写写公号、看看书也行。没想到,杨岚阿姨——她的后妈,给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严忆鸣找了个每天上门的补习老师,才五年级而已,恨不得把六年级一年的功课都先学完,严忆竹在家不胜其烦,干脆还是找了个实习单位,上班去了。
这一上就上到了开学前,导致她没能看完暑假书单中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还好小地方广告公司实习工作不累,写写文案,按时下班,每天还有时间看书,到现在只剩收个尾了。
9月3号才正式上课,还有1天处理各种杂事。2号一大早,严忆竹跑去领新书,回来又熟悉课表,晚上还开了个班会。
大二了,他们不再是校园里最年轻的那拨人了,一些在学生会的同学已经帮着学院迎过新,校园里冒出来的更稚嫩青涩的面孔也时刻提醒着——他们已经是学姐学长了。比起第一年的懵懂无知,更多的人开始有计划起来,读双学位的,准备保研的考研的,计划考公务员的,都蠢蠢欲动。严忆竹能感受到周围传递过来的紧迫感,自己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个拧紧自己的发条——她对未来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研究生是不想读的,至少不会考虑本专业的研究生。院里保研的名额有限,大一下学期,同学里已经有一些争抢较劲的苗头了,她一直躲得远远的。
回想大一一年,她除了熟悉大学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干,恋爱也没谈。倒是有过暗恋,对方是直系学姐,只是这场暗恋还没表白就以失败告终——师姐不仅是直女,还主动追求校辩论队的师兄,两人在一起也是轰动全校。
好在严忆竹的暗恋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在和学姐有限的接触中,发现对方并不完全踩在自己的点上,学姐的做事方式、性格、兴趣爱好,都和自己相去甚远,有些价值观也是她不认同的,所以与其说暗恋失败,不如说她及时止损。
同是母胎solo的张青梅曾经问严忆竹想不想谈恋爱,她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是说“感觉很难”,张青梅不知道她的性取向,并没有理解“难”在哪里,还大惑不解地说:“你怎么会难!你这么好看,身材这么好,看上谁还不是手指勾勾就可以了。”她苦笑,暗恋学姐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主动去“勾勾手指”,也自知在同性异性那里自己都算是有魅力的,但她不惯于将之作为武器使用,也有点不屑于使用。
严忆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是“好看”的呢?可能要到高中。初中的时候,她还没长开,偏矮偏瘦,3年没留过长发,跟个营养不良的小子似的,但有些男生似乎已经早一步发现了她美的潜质,情书一封接一封,搞得她莫名其妙。到了高中,好像一下就抽条发芽了,身高蹿到1米67,瘦还是瘦,但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圆润的地方圆润,一下子就是大人了。有一天她在家照镜子,忽然觉得里面那个人很陌生,关键是这个“陌生人”挺好看的,她默默想:怪不得能收到那么多情书呢……
当然,没有一封情书得到了回复,一方面她一心只有学习,不想谈恋爱;另一方面,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偏偏给她写情书的都是男生。
她是怎么确定自己喜欢女生的呢?这也经过了漫长的过程,从小学开始,她就发现自己隔一段时间就对某些女同学有异乎寻常的热情,后来慢慢发现能吸引自己目光、搅动自己情绪的都是女性,有女同学,也有女老师,就连喜欢的明星也都是女的,当然这些喜欢都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有哪次超过半年的。
确定自己喜欢女生后,严忆竹跟谁都没说过,甚至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弓婕也不知道。进了大学,有男生也有女生注意到了她,但她都没兴趣,拒绝得不动声色。倒不是她不想谈恋爱,只是那个对的人实在太难遇到了,crush也有过一两次,但在她看来,crush不是爱情,她的爱情需要更稳固的东西。只不过,以她成年后不爱交际的性格,别说遇到真爱了,就是认识新的朋友都很难。
还是先上好课吧,大二一开学,她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正式上课前一天,她照例去查看了下接下来的课程和授课教师,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路寒?这学期给他们系上“当代西方文学鉴赏”课?这门课是新闻系的专业限选课,刚开设两年,之前都是新闻系的西方文学史老师兼任的,没想到这学期竟然是来文学院交换的外校老师授课。
有点意思。
严忆竹脑海中又浮现出白天看到的她的照片,心弦忽然动了一下。如果路寒本人真是照片上的样子,严忆竹似乎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那我可以!”
她又去师大论坛搜了搜路副教授的大名,啧,原来讨论的帖子已经很多了,总结起来就3点:好看、专业能力强、特别严格。
有些帖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挖来了路寒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有小学文艺汇演浓妆照,有中学、大学的证件照,有海外留学时候的合影,还有一些生活照,水印是某某出版社,再搜,原来这位路老师不仅教学,还在做翻译工作,这几年不少国外作家的作品都是她翻译的,网上也有不少读者粉丝。
学校论坛里,还有人评了师大十大美女教师,路寒排第二,第一名是法学院的一位助教,不过下面不少评论说综合实力还是路老师强,也有奇怪言论,比如“可惜路老师是短发,少了些女人味”、“要是再丰满些就完美了”。
这些奇葩言论竟然还有几十个赞,严忆竹气得摔鼠标。
路寒的照片,她一张张看下来,心里一次次感叹,这人也太好看了,气质大概是知性叠加禁欲,金丝眼镜和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冷淡却迷人,如果再加上累累学术成果带来的光环,简直完美。
严忆竹只看帖子已经觉得自己要沦陷了。冷静,冷静,她在心里揪住自己,还是先预习下吧,毕竟这门课就在周一上午第一节。
翻了翻教科书书单,确实是没有课本的,再找了找师大学生发的帖子,都说路老师这门课,没课本可比有课本的累多了,还有人说从来没有在哪门课上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不知道为什么,网上越是哀嚎一片,抱怨者众,严忆竹越是期待和兴奋。她讨厌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课,文科课程本身偏松,又没有严格的衡量体系,很多人大学四年没挂过科,却也什么都没有学到。
这位路老师果然不同寻常啊……严忆竹在心里又感叹了一遍,理性又让她赶紧打住。
定好7点的闹钟,早早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