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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断翅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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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双林下葬之后,过了两天,黄依梅就调整好了自己,她去找了保险公司的一个熟人咨询李双林死亡的理赔问题。保险公司的答复是还要等一段时间,看看公安局案子的侦破情况。黄依梅不服,亲自找到了保险公司经理的办公室,她说不管案子破不破,按理说应该理赔。她说李双林是被人害死的,这一点已经能够肯定。既然是被他人谋杀,保险公司就得理赔,无条件赔偿。至于凶手是谁,并不重要。保险公司经理说:“你们家出了事,我们同情,能帮助的会帮助,该赔偿的会赔偿,可我们有我们的规定,不能破坏规矩。”黄依梅说:“你们有什么规定?拿来看看。”保险公司经理从抽屉里翻了一沓文件,翻给黄依梅看。黄依梅看了一会,还给他,说:“经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请你帮这个忙,到时候好好感谢。”经理收好文件,看着她惨白如纸、可怜兮兮的脸,动情地说:“能够帮忙的一定帮,不用感谢。”

    黄依梅去了广告公司登记了一条转让公告,决定把李双林的洗浴城转让出去。她还在洗浴城门口贴了一条转让广告。转让之前,她请娱乐城的一个主管全权代为管理,她说:“我相信你。”望着她的背影,主管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说:“真是个好女人,太不容易了。”

    黄依梅回了一趟老家,先是去了自己家里。她的家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樟树,自她懂事起就看到它立在那里,树干笔直,孤独而倔强地直指天空,那在空中散开的黑色枝干,就像父亲冬天开叉的大手,总想抓住很多很多,到头来两手摊开,空空地去了。而那些挤在枝头的密密麻麻的叶子,在风中嗦嗦作声,就如母亲压抑、沉闷、没完没了的抽泣。

    潮湿的地坪里长着许多幽青幽青的杂草,有几只白色蝴蝶在草丛中飞来飞去,令黄依梅想起那些灵堂里穿来穿去的孝衣和黄冢上的随风飘动的白色幡子。

    右屋上是一大片竹林,因为多年不曾砍伐,长得跟秧苗一样浓密。一根根,一丛丛,拥挤着,拥抱着,在风中摇晃。

    因为浓密的竹林和高大的樟树遮住了阳光,她家低矮的平房显得有些阴冷。暗黄色的旧木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锁,就像卧着一只死去的乌龟。一些长长的、细细的蜘蛛挂在大门上方,如老人的白发,在风中瑟瑟抖抖,迎接久别的故人。

    黄依梅从包中掏出一只发黄的钥匙,有点颤抖地打开了锁,一只小猫那么大的老鼠在大门里嗖地窜了过去,接着有窜过一只小的,发出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大,大概是母子。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阴凉而潮湿。楼顶上方的横梁上放着一些树木,一些长长短短的蜘蛛恣意地垂挂着。

    堂屋正中有一个神台,上面放着她祖父母和父亲的遗像,他们慈祥地看着她。她从帆布提袋里拿出装有母亲相片的相框用一张纸垫着放到神台前的沾满灰的大桌上,然后把旁边的楼梯搬到神台前,神台上推了一层铜钱厚的灰,前辈的相框上也被灰尘蒙得看不清面目了。她到里面房间找了一条旧毛巾,想去找水,水罐里是干的,底层堆着一些碎木硝和灰。

    她拿了一只水桶和毛巾从侧门出去,不远处有一口浅井,有水从山上的石头缝里流下来,积聚在这里,过去是他家的饮水源,现在被一丛长着棘的灌木遮住,她小心拨开灌木,里面的水呈青蓝色,冰凉冰凉,她忽然觉得与这水很亲近,亲近如母亲的乳汁。她捧了一捧洗净了手和脸,又捧了一捧喝了几口,然后用手慢慢浇在自己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井边有一块猪肝色的棱形石头,她坐在那块石头上歇了会,不知从何处掉下一片叶子,落到了黄依梅的脚背上,她弯腰把它拾起来,用两个指头捏着它的尾端反复转动着,这是一片枫叶,一半枯黄,一半带深红色,像一只断翅的蝴蝶。她不明白这片叶子还没有完全枯死为什么会掉下来,她猜想大概所有生命长度都有神灵在掌管吧。她把叶子丢到井里,说:“去化作一滴干净的水吧。”她用水桶打了一桶水上来,提到堂屋里,把旧毛巾沾湿,爬上楼梯,把神台和相框上的灰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母亲的相片放了上去。

    他们家共有五间屋,中间是堂屋,左右各两间,左边里头是父母睡房,外面是厨房,右边外面曾是哥哥的睡房,里面是她的睡房。

    她走进自己睡过的屋里,房间有一改古铜色色旧木床,床上放着一幅用来当床板用的破旧竹垫子,弯弯扭扭,像一具没散架的髅骨。一张暗红色的旧书桌是这间屋子里最好的东西。那是她生日时哥哥用自己打工的钱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家里原来还有一些家具,在父亲和哥哥死后有的搬到了李双林家,有的给了本地邻居,只剩这几件了。

    房间有一道后门,门上方缺了一块,如一个豁嘴的大块头女人,有风从缺口挤进来,如来自幽深的洞穴,带着一丝冷意吹在身上,凉习习的。黄依梅拨开木门闩,后门外是一个萄萄架,扎在一棵枫树旁,用干竹子扎的棚子,有些弯弯裂裂,葡萄滕己经没有了,一些野青滕随意地爬在被风雨熬成灰白色的的竹架上,那些滕的形状与萄萄滕相像,叶子呈心形,开着一团一团棉絮似的碎花,在很久无人光顾的角落它们独自开着,开得葱笼凄美,黄依梅站在那架青滕时,看那些心形叶子随着花团沉沉摇曳。

    竹棚子底下有一条石凳,那是哥哥和父亲从山上抬回来的圆形大石头,活像一个圆凳子,以前她常常躲在这葡萄架下看书。石凳上长了一层青苔,黄依梅从包里掏出了一包餐巾纸,慢慢擦拭净石凳,然后坐下,阳光透过枫叶和青滕漏进来,洒在暗黑的地上,像一次打碎的玻璃,有一、两点落在散依梅的腿上和手上,她抬起手,手掌摊开,左右摆动,看阳光在手上像鸟儿一样跳来跳去,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做的动作。

    她哥哥比她大八岁,本来她上面有一个姐姐,在五岁时得脑膜炎死了,才有了她。她哥成绩不好,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跟着父亲去外面打工去了,她和母亲在家里,附近很远都没有邻居,自然没有伙伴。她一个人和鸟儿说话,和太阳与月亮的影子玩。

    她上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好同学,那就是宋清明,开始他们坐在一桌,那个长得像灰红薯根的宋清明不太好看又不太做声,可他学业成绩好,总是埋着头读书,给了黄依梅很好的影响。他们两个又是同一条路回家,她不懂的就问他,所以她的成绩也不错。老师一表扬,她就越读越有劲。她最喜欢的功课是语文,她从一个同学手中借过一本童话故事,那上面有许多关于森林里的故事,她想自己就住在森林中,那些绿油油的树木深处一定住着一些穿七色霓彩衣服的仙女,她们会在有月亮的夜间出来,摘下山中的花草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在月光下唱歌跳舞。后来她就喜欢上了写作文,想写童话。

    她在葡萄架下看书,一串串暗红色的沉甸甸的葡萄悬挂在她的头上, 嘴巴前,发着淡淡的清香,她会忍不住动去摘下来吃。从葡萄还带着青色开始,她开始偷吃,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不一串串地摘,而是东摘一颗,西摘一颗,那样,看上去一串不少。母亲并不是不许她吃,说是要熟了才吃,否则可惜了。到了成熟的季节,母亲会用一担箩筐把萄葡摘下来,挑到场上去卖掉。如果零售卖不完,就降些价钱卖给小摊贩。然后用那些钱给家里买些日用品,或为她买件衣服、称两斤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几十年?几百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又仿若昨天,清晰而遥远。

    扑嗦,扑嗦,头上方的枫树上有鸟儿拔动树叶的声音,她抬头一看,老枫树的树丫夹着一个由各种枯柴棍堆成的鸟巢。一只体形臃肿的鸟也许刚从远处归来,正立在鸟巢上方的枝上,黑白相间的羽气闪着灵光,它的小小的头正对着一个方向,尖如锥子的红嘴中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凭形状看这是一只雌鸟,离它不远外的地方有一只羽毛纯黑,形体细长的白嘴小鸟与雌鸟隔枝相对,喳喳叽叽地回应着。黄依梅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她不知它们在谈情说爱还是争吵什么,那个小巢一定是它们的家,凭那个巢呈现的颜色,可以推断这是一个搭建了很久的老巢,它们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是否有一天有鸟去巢空?

    黄依梅又把目光投向自家的房子,这是八十年代初,父亲用在煤窑中挣来的钱建的。邻村有一个大老板与人合伙在贵州开煤矿,回家招工人,说是包吃包住,每月不低于两千,父亲就去了。母亲开始有点不放心,父亲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父亲钻了三年窑洞后翻修了家里的房子,尽管门窗有些是旧的,可墙壁是用红砖砌的,当时,这在当地也算得上好房子了。右边还了打了两间房的地基,因为钱不够,当时没有砌,父亲说等 攒够了钱,哥哥讨堂客的时候帮他们砌新屋。

    后来哥哥也去了小煤窑,父子俩在矿上一个月共能挣到五六千,有人给哥哥介绍了妹子,是山下一家开商店家的女儿,女的不愿上山来,说是称斤肉都方便,说自家有房子,让哥哥暂时住到她家,以后有钱了就在山下建房子,反正农村建房地皮不要钱。哥哥一年到头在煤窑里,难得看到女人,有妹子能相中自己已属万幸,说服父母住到了女方家。自己家的房子就没有再建了。

    这栋房子,已经十多年没住人了,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只剩下她一个,其余的都化成了泥土。

    这座山中破旧的房子就如它现在唯一的憔悴的主人一样,荒凉孤单,愁苦寂寞。

    黄依梅站起来身来,如风一样飘进房间,关了房门,在堂屋里的神台下站了一会,与神台上的四位老人对视了片刻,鞠了躬,又飘出了房子,上了锁。然后沿着右边的山路去了祖坟山。

    去坟山的路几乎被灌木封住了,黄依梅走过去的时候,那些长长细细的长满绿色叶子的枝头,像一个女人纤细柔软的手臂不时拉扯她的身体,把一些白的、黄的绒毛留在她的衣裙上。黄依梅这天穿的是一套浅灰色套裙,那些绒毛沾在裙子上形成了一朵朵不规则的花。她的身体本来就瘦,这阵子更瘦了,在深绿色的大山里成了一朵细细的随风飘动的蒲公英。

    坟地有一些青石墓碑,还有一座没有没有墓碑的新坟,那是早几个月去世的母亲,还没有树碑。坟头上堆着一些被雨水打得褪了色的烂花圈纸,令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苍老多皱的脸。母亲的右边是父亲的坟,立了碑基,上面立碑人刻着哥哥一家和自己一家的名字。父亲坟地的下方是哥哥的坟,也立了碑基,碑基是她出的钱,写着两个侄子的名字。

    黄依梅从提袋中拿了叠纸钱出来,分别在三个坟头上点燃,口中念念有词,把一直看着纸钱燃完,一阵风飞来,把灰色的纸灰高高卷起,不知飘往何处,她的目光盯着那些越飞越远的灰点,心里甚感慰籍,她想一定是亲人们把钱领走了。

    母亲坟地下方、哥哥的右边还空着,上面长了一些桅子树和樟木之类,还有一些柔柔嫩嫩的青草丝,如女人的头发。嫂子已经改嫁,将来不会再葬到这里来,她忽然想,这里,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最终全家团圆。

    她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离开了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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