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林霁眸色微动，将手伸给她，“有的。”
九公主将手递给他，借着力道从床沿下来，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双腿摇晃了一下，他伸出另一只手扶在她消瘦的肩头，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件无比寻常轻松的事。
“那就治他们的罪吧。”
沉静了片刻后，林霁告诉她，“三皇妃小产了。”
九公主迈开步子，走向门外，秋雨跟过来贴在她身侧，两只眼睛还肿着，模样有些滑稽。
林霁没料到她会抽手离去，还愣在原地，等人走出门了，才在她回过头来的一句“还不走么？”中回神。
“来了。”他跟上，瞄一眼她微垂的双眸，才开口，“红枣，也没了。”
九公主羽睫微颤，终是没有抬起眼来，只是缓慢地挪动着步子，等走到祠堂门口，她才抬头盯着里头那个正在诵经的僧人看了片刻，喃喃道：“也好，也好。”
他们来到徐贤的牌位前，诵经的僧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微弯身躯，鞠躬行礼，“公主。”
僧人口中的公主在他身前驻足，瘦小苍白的手扫过他拇指和食指间挂着的那串佛珠，微黄的穗子挂在她披风的一角，那只瘦弱的手翻转过来，轻轻抬了下他大臂下垂着的僧袍。
他随着这个动作抬胸，也抬眼，一双泛着水光的淡色眸子和他的对上，他一怔，没来由地想到一个人，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个人，是他亲眼看着惨死的。
旁边的林霁注意到他的分神，问：“方丈，可有什么避讳？”
方丈转眼看过去，对上林霁黑亮的双眸，“没有。”
随即转身取香，递给早已跪在蒲团上的公主，以及这位传闻中被公主逼婚的林大人。
九公主先给思妃上香，再给自己的亲弟弟上了一炷香，像往日对着徐贤念叨一样，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阿贤，思齐，红枣最听你的话，黄泉路上，你骑着它，叫它跑快些，追上母亲后，你们就走慢些，等等我，我一个人，有点怕。”
还在默默流泪的秋雨一听这话，立刻哭出声来，“公主，您可万万不要想不开啊！”
九公主摇头，“我怎会。”语气平淡无波。
僧人诵经的声音飘入她的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嘹亮的叫喊，打破这一室悲戚。
在九公主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林霁率先出去将来人挡在堂外。
楚煜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身穿一袭皱巴长袍的昔日“情敌”，为自己曾经产生过的那么一丝敬畏感到不值，林霁的样子，用穷酸俩字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不愿与如今这个狼狈回朝的“刺史”废话，他拂开林霁拦在他胸前的手臂，又叫了一声：“阿言！”
林霁眉头紧蹙，压低声音叫住他：“楚煜。”
楚煜这才收回目光，面色阴沉，“你想干什么？”
林霁沉默须臾，反问他：“你想干什么？”
楚煜轻笑一声，“还想打架？”接着反问：“你打得过么？”
说罢目光暧昧地扫过林霁被衣领挡住一半的青紫印记，林霁握紧拳头和他对视，楚煜却不屑于此，眼光自然地迎上走过来的九公主。
“阿言。”
他这一声说不上有多轻柔宠溺，听在九公主的耳里却是无比刺耳。
楚煜缱绻怜惜的情绪还未发挥出来，就被一声清脆的巴掌打断，起初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左耳有片刻的失灵，他愣了一瞬，才逐渐能够接收外界的声音。而后，紧接着的，是左脸细细密密的疼痛，他首先想到的是离他最近的林霁，转头看向他，他的一只胳膊依然挡在他胸前，显然没有动过。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望向九公主，她双眼含泪，嘴唇猛烈地颤抖着，周身的愤怒直冲他而来。
“阿言？”
这一声喊出来，换来的是九公主爆发的一声怒吼，“滚啊！”
楚煜伸手要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只碍眼的胳膊拿开，那只胳膊却换了个方向，一掌将他推了出去，他没有预料到，只得踉跄几步。
这个时候，他丢失了的愤怒才找回，提醒她：“我是你未婚夫。”
九公主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指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给，我，滚！”
他几乎快要气笑了，指着自己，“阿言，你的杀弟之仇可是我替你报的。”
九公主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的陈述和邀功，而是指着宫门，“滚。”
楚煜的话并没有被九公主接纳吸收，只得点头，呵了一声，“行，我走。”
九公主周身猛烈颤抖着，脚下也快要坚持不住，一时间就连在里间接着诵经的方丈也冲了过来，企图搭把手，林大人率先稳住公主的半边身子，方丈看见他冲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头，他收回动作，跪坐在一旁，将那未诵完的经轻柔慢缓地念出来。
他怎么会不把她和那个人联想在一起呢？
当今圣上的长兄，徐弘琛，名字那么相似，性格却大不相同，那个一心想要解救苍生的大皇子，最终拜倒在徐弘深的脚下，死得那样惨烈，他为他诵经超度，而他，却总入他梦，问幼时的他，可否诵经送他入眠。
那是近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沙弥，跟在师父的后头整日诵经打杂，明灵寺还没有成为护国寺，徐弘琛常在各地体察民情，每每回京，都会来寺中与他交谈，或许是看他还是个孩子，寺外的一切人间疾苦他都一一道来。
徐弘琛常常感叹：“念空小师父，如今我才明白，什么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时间久远，他甚至不太记得当初他有没有回复他了，但他清晰地记得，在梦中，以如今这副渐老的身躯告诉那个眉间弥漫着忧愁的皇子，“殿下，世人皆苦。”
梦中的徐弘琛总是叹气，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许多年来，他都无法忘怀那个深秋的下午，那个一心为民的皇子，即将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少年，目眦欲裂地倒在他面前，在那个深秋，明灵寺一跃成为护国寺，他被扶持上位，被迫和当今皇帝徐弘深捆绑在一起。
“方丈。”
干涸沙哑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和记忆中拉回，他睁开眼看向声音的来处，“林大人。”
林霁跪坐在近旁的蒲垫上，认真上过香之后，问他：“方丈刚才怎么不诵经了？”
念空摒弃心中杂念，开始接着喃喃诵经。
林霁打断他，“方丈，心有杂念，不如等念空了，再行。”
念空停下嘴唇的动作，姿势未变，只用一双眼睛看向他，“林大人不去陪公主？”
“公主已安顿妥当。”他淡淡一笑，“我观方丈初见公主，似乎有所触动，目光闪烁，难掩欣喜。”
念空面色不改，转开目光，看向一片虚无，“初见公主，实为圣上开心，公主确有八分与圣上相似。”
“哦~”林霁点头，“我以为方丈是想到什么旧人。”
念空看向那两副牌位，“既是旧人，想也无用。”
林霁站起身来，念空被迫跟着抬头，看见林霁还皱巴着的衣物牢牢贴在他身上，疲态中透出一股傲气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的笃定让终日与虎谋皮的他心脏为之一颤，“方丈，那你就是承认了。刚巧，你的那位旧人，我也有所耳闻。”
念空并未言语，不否认。
紧接着，林霁道，“公主确与他有些渊源，只是当今圣上，似乎还并不知情。”
跪坐着的念空“腾”地一下站起来，“林大人，你是说……”讲到这里，他又接着摇头，否认了心中的想法，“不可能，不可能。”
林霁看着他怔愣的模样，更加确定了心中的论断，“你我都清楚那人有多聪明，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念空猛然看向他，啐道：“那时候你才多大？知道什么？”
林霁唇角微勾，“方丈，您也是害他的一份子，不是么？”
念空紧闭双眼，嘴里飞快地念着，手却越来越抖，那串佛珠被他的手汗浸湿，鲜亮的坠子凝在一起，水珠从最末端滴下。
许是发现经越念心越乱，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后败下阵来，惊恐地看向林霁，“你不怕我告诉皇上吗？”
林霁轻笑：“圣上只怕都自顾不暇了。”
念空惊诧地看向他，问：“徐昊要动手了？”
林霁反问：“你说呢？”
天色陡然暗下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一道闪电将天幕撕成两半，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二人同时皱眉，闻到空气里的香火混杂着湿润的尘土气息。
林霁开口：“要变天了。”
伴随着豆大的雨点，映入眼帘的，是苏有庆黑靴上两道暗色的印记，被雨水浸染之后，淡淡的粉色洇入那两道白边。
“苏公公。”
苏有庆“哎哟”一声，朝着他身后的人道：“方丈，劳烦您再跟咱家明华宫走一趟。”
念空紧蹙的眉头微微一松，“苏公公带路吧。”
苏有庆“欸”了一声，急忙往外走去，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林霁：“林大人，您还是回明月宫吧，可要把公主看好了，别让她出来了，这两天，宫中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