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思宁做了个梦,梦里那个给她肉包的矮子,被斩首示众了,她看着那颗滚到她脚边的头颅。下巴还耷拉着,满目的红色,她想,她又要昏过去了。
于是,她睁开眼睛,头顶是淡黄的帷帐,真好看。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像是从那帷帐外穿进来的,她吓了一跳。
那张线条分明的嘴,张大了喊她,“阿姊,你醒啦。”
她这才认出思齐那张脸,他似乎长胖了一点,面色红润,她问:“我这是在哪儿?”
面前的人笑容灿烂,“这是林小姐的房间,你可把大家吓坏了,这一次睡了两日呢。”
脑子这才慢慢转动,想起晕倒的那一刹,于是动了动手指,不知道刮蹭到哪里,刺痛传来,转过头去,看向床边,问:“娘还好吗?”
“娘已经能下地了,这会儿和爹去了刑场。”停了一会儿,接着道,“只是去看一眼,一会儿就回来。”
闭了闭眼,想起梦中的画面,“可是抓着人了?”
“就是那日抓来的哑巴,说是在他家中搜出和管家的书信,你可知道,每日他那包子都卖进府中,里面就藏着那字条。”
听到这里,她头有些疼,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思齐觉得他姐姐的话有些多余,“上次皇兄说了,不是西凉的探子吗?”
她抓住他话中的重点,“皇兄?”
思齐眼睛亮起来,“阿姊,你还不知道,父皇封你为明珠公主呢。那日你昏过去,没有看到那碗中的结果。他真是咱爹。”
床上的人点点头,忍住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动了动胳膊,好不容易支起来,努力了半晌,认命般地,卸了气力,老老实实躺在那里。
她说:“我听到了。”
想起当时那太监喊了一句,思齐“哦”了一声。
屋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她问:“几时了?”
思齐甜甜一笑,“阿姊,还早,午时还未到呢。”
午时三刻问斩,对于那即将丧命的细作来说,确实有些早了。门外终于传来稀稀拉拉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声音停下,有人敲门。
思齐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入目的是华丽的蓝色长裙,一只靛蓝的鞋子跨进来,只一瞬就藏进了那裙摆之下,视线往上,是一张矜贵的脸庞,她险些认不出来,这是她母亲。前不久,被皇上封为思妃。
这一觉,睡了好久,她错过了好些事情。
面前的人突然高贵起来,她甚至觉得,母亲生来就该穿这一套衣服,唇上点了红,不太艳丽,却衬得那张脸更加白皙。
人走到她面前,她才叫了一声,“娘。”
她娘,过去的冯氏,现在的思妃,开口仍是温柔的语气,“明珠,你醒了,可饿了?”和她前几日的问话如出一辙,是了,她现在被封为公主,赐了名,再过不久,没人会记得她叫思宁。
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那只被精心缠好的手指,是好看的纱布,若是放在以前,那伤口一定连包都不会包,这会儿已经结痂了。可现在,那里还是刺刺地疼,像被针扎了,细细密密的,何时自己也变得这么矜贵了?
低低地开口,“好饿。”
思齐,哦不,现在的十皇子,徐贤,跳起来,“我去给你拿吃的!”
只可惜,现在的事情,已不需要他再亲历亲为,有人端上吃食,一碟一口的小菜和烂糊的白粥,里面夹杂着金黄的颗粒,像是煎过之后的菇类,很香。
闻着这味道,有了点力气,要自己起身,一双手将她扶起,麻利地在她后腰塞进一个枕头,她顺着那手仰头看过去,是来烟。
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出于习惯,她还是点头,“谢谢来烟姐姐。”
来烟应声跪下,战战兢兢的,“奴婢不敢当。”头压得更低了,“公主万不可再如此叫奴婢了。”
她怔住,半晌才道,“来烟,”咽下后面那两个字,“起来吧。”
来烟起身,须臾,还是跪下了,她有些奇怪,只见她拿起那碗粥,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奴婢伺候公主吃些粥。”
看着那粥,心中五味陈杂,却还是没让那勺尴尬地停在空中,张开嘴让粥送入口中,在口中抿了一圈,看样子里面还有南瓜,透着丝丝清甜。
还是有些不习惯,不知是不是因为吃惯了糟糠,这软糯的粥像泥鳅一样溜进她的喉咙,这口感,连她的胃都有点遭不住,有些恶心。
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思齐出声,“阿姊,别再吐出来了。”这两天,她瘦了不少,喂什么吐什么,怪不得此时醒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原来是米粒未进。
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她又吃了两口,叹了口气,实在是吃不了了,恢复了一些力气。
坐在床边的思妃让人把东西撤下去,把她冰凉的手握住,揉搓着,直到和她的温度一样。
不知说什么好,她抿了抿唇,问:“娘,您不是去刑场了吗?”
“只是将你父皇送去,就回来了。”
看着还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似乎柔嫩了许多,连那手心的老茧也没那么硌人了,她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那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我也不喜欢这样血腥的场面。”
又想起梦中那个场景,她还记得,那大刀落下的时候,矮子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盯着自己,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是自己害死的他。
她觉得格外冷,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窗边的弟弟,他不知在看些什么,“阿齐,外头可是下雪了?”
听到她的声音,他转头,眼睛亮晶晶的,指着窗外,“阿姊,冬天都过去了,再过两月就入夏了,怎还会有雪?你看,太阳大着呢!”
她只看到被天光照得发光的窗棂,“你刚刚在看什么?”
思齐跑过来,倚在床边,“皇兄抓了两只兔子,在院中养着,我正看他们吃菜呢。”
笑了笑,问:“什么样的?”
“山上的野兔,灰扑扑的,昨日还打架来着,今日就只知道吃。”
“为何打架?”
“护食。”
想来今日菜叶是够的,不用抢食。
此时,屋里已经没了下人,只剩他们母子三人,她又问了一遍,“几时了?”
思齐挠挠头,只能估摸着,“快未时了吧。”
那人估计快回来了,她动腿,伸出被子来,就要下床,思妃往屋外喊了一句,“备水!”
来烟恭敬的声音响起,“是。”然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备水干什么?她抬头看向母亲。思齐还是做了一回积极分子,“阿姊,你刚起床,沐浴一番,之后再去见父皇。”
夏天是她洗澡次数最多的时候,云林山顶有一小汪池子,夜晚她就偷偷溜到那里洗澡,只可惜北方水毕竟不多,夏天雨水也不太够,到了仲夏,那水池就干了,下过雨后,她就赶着过去洗澡。
夏日山里虫蛇多,有一回她被不知道那里蹿出来的青蛇咬了一口,在脚踝留下两个血孔,她一下晕过去,差点溺死在那池子中,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贸然上山,每次都要拉着思齐,让他帮忙守着,赶走活物。
那时候,山上见过几只野兔,也是灰色的,非常敏捷,他们从未抓住过,后来,就习惯了,放任那些兔子在周围蹦来蹦去,思齐那时候就叼着一根草,看那不远不近的兔子,傻乎乎笑着,“阿姊,你看那兔子,觉得山上太寂寞了,看到人也要来凑热闹呢。”
她就仰头看着月光从稀疏的树叶里洒下来,说:“这不还有月亮陪着它们吗?”
思齐就抬头望向那月亮,“可月亮不是活物啊。”
她笑了笑,骂他,“笨,月亮上还有只兔子呢。”
她那傻弟弟反应过来,傻呵呵地笑着,“也是哦。”
房中一切沐浴用品都准备好了,她其实有点不知所措,那些摆在一旁的毛巾、亵衣、瓶瓶罐罐,都散发着不知名的香味,她只知道是某种花香,在林碧柔身上闻到过。
来烟并没有离开,板正地给她行礼,“奴婢伺候公主沐浴。”
她摆摆手,求救地看向母亲,“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思妃只是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对来烟说:“来烟,你先下去吧,我陪着她。”
于是房中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个,没了外人,她终于可以喘口气,母亲走过来给她宽衣,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已经被人换过了,怪不得滑腻得很。
伸手将那滑溜的系带一扯,那衣服就好似攀附不住,落在她脚边,都来不及捉住。蹲下去,将那衣物捡起,“娘,我里面还是穿粗布衣裳吧,这料子太好了,我穿着不自在。”
“傻孩子。”
母亲笑着绕到她身后,将那发髻拆下来,她顿时感觉头皮一松,舒服不少。
母亲拉着她走到木桶旁边,让她牵着自己的手走进去,这桶很大,她像在云林山上的清池里一样,浮在水上,随着水波浮萍一样,摇曳着。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闭着眼睛,“娘,我可以自己洗。”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自己给自己洗澡,特别是到了衡州之后,水难找,更是没有在蜀州的时候洗得多。
一双手缓缓地放到她头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沾了水在她头上化开,她睁开眼睛,往头上摸去,再拿下来,是一团泡沫,香气扑鼻。
“娘,这是什么?”
“这是澡豆。”
她笑起来:“娘,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会织布、会识药草、识字、做饭、懂礼数。
女人在她头上温柔地揉搓着,“这些都是娘小时候就学会的呀,所以娘都教给你们。”
她面色被水温得红润,舒服地闭上眼,说出心中的顾虑,“娘,我有些怕。”
“怕是正常的。”她耳边贴上一个声音,“其实娘也有些怕。”
贴近的气息带来一阵细密的痒,她缩了缩脖子,睁开眼睛,咯咯笑起来,还没笑得大开,一瓢水兜头冲下,将白色的沫子冲进大桶里。
伸出手抹了把脸,终于透过气来,“娘!”
眼前的人轻声笑出来,看她嗔怒的样子,才收住了。摸了摸她圆润的额头,道:“是娘对不起你,总是你照顾我们,等去了上京,有娘护着你们呢。不怕。”
她又趴在了盆边,手指拨弄着那些瓶瓶罐罐,问:“娘,你和爹是怎么认识的啊?”
头上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慢慢渗进她的发缝里,耳边传来泡沫消散的声音,耳根有些发痒,身旁的人慢吞吞地说:“那故事可长了,等以后娘再慢慢讲给你听。”
手指停在一个小罐子上,揭开盖子,一股花香传出来,“好吧。这是什么?”
头上的人将她头发挽在手上,拧一下,拿过一条巾子包住,缠在她头上,沉甸甸的,将她脖子都要压弯了。
这才回答她的问题,“这是香膏,待会儿涂一点在身上。”
她接着问:“有什么用呢?”
“润肤增香,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习惯那顺滑的布料了。”
母亲拿着一条巾子在她背后擦着,而后转到身前,隔着布料可以摸到她突出的肋骨,有些过于瘦了。
她的视线被挡住,只好看着她的娘亲,一滴泪珠从她眼睛里滑下来,“娘,怎么哭了?”
女人好看的柳叶眉蹙着,透出一股凄美,真和他们家门口的那棵梨树开的花一样,“娘只是觉得,你们这些年,实在是受苦了。”
她伸手将那眼泪拂去,轻声说:“可是,娘你也受苦了呀。”
女人的手流连在她锁骨、胳膊上,怜爱地看着她,“娘的阿宁,是最最懂事的了。”
醒来之后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她鼻尖发酸,“只要你和弟弟好好的,我就是最最开心的了。”
面前的女人还在流泪,她撅着嘴,嘟囔着,“娘,我腿都泡软了。”
终于想起来要做什么,女人匆忙给她洗起来,她头一次被人这样细致地伺候,周身都洋溢着带香气的水汽,气色也好了不少,更何况因噩梦引起的不安已经被抚平。唇角带着笑意,眉宇间有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一丝活泼。
这一次,她穿的是一件水红的长裙,梳的也不再是丫鬟的双髻,而是半披着的垂发,右边挽着一个小髻,头前的碎发也没有用头油固定了,散在额头,用梳子梳顺了一些,听话地待在那里。她觉得很舒服,头皮不再紧绷,主要的是,这更像她了。
果然,母亲是最了解她的。
下人们把水桶刚撤走,她那弟弟就冲了进来,“阿姊,父皇要带我们去打猎了!”
她和母亲看向他,他上气不喘下气,“兔子,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