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炖》(一)
《清炖》1
朱义、朱伞和朱大伞是两对父子,可是名字起的又似哥们关系。不过“伞”和“大伞”都演绎了“义”的希望。故事就围绕这三代人的身边而发生。
这是一个邻近大漠,面临黄河,非常平凡和古老的村落,它的历史有多长,没有人考证过。就是住在这个村子最年老的人也说不清。
村里住着三百七八十口人,十五六个姓氏,大姓有朱氏、李氏、吴氏和王氏,其余的姓氏不到百十号人,这里还有二户从山里逃荒来的马氏回民。
村民大都以姓氏为主,集中住在一个大的院子里,围墙以土夯实,高三丈有余,周约过百丈。单独矗立在滩隘高地,四周空旷,不与他姓院子相近。人称朱家庄子、李家庄子、王家庄子·····。
夕阳下炊烟升起,人蓄归巢,孩童嬉闹声,牛羊喧叫声混杂在一起。一幅人群、牲口群拥挤,尘土飞扬的的乡村徬晚景像。
与周边几个村住民比较,朱家这个村姓氏相对复杂。虽说异姓人家多,但是各家相处平安无事,和和睦睦。倒是姓氏相对集中的几个村子,同姓氏之间闹得恩恩怨怨
就在那家姓氏都成不了绝对大户的村子里,一家一户苦巴巴地为各自的日子熬煎着,期盼着,谁也不想拿自己的祖先说事,因为谁也说不清自己祖先是不是这里的土著。于是缺少对正统的明争暗斗。
一些异姓独门独户的村民,都分散住在河滩的隘头上,也许是这里常发洪水的原因,把河滩的隘头都冲的像锯齿一样,沟梁交错。人们按住家的姓氏取名,叫“刘家隘头”、“王家隘头”,于是这些隘头都成了他们独家所有。
每年夏天,中午的日头暴晒,连路面上铺的小石头,都烫的人不敢落脚。
太阳高高的悬在半空,火辣辣的,仿佛要把渠沟里的水烧开。
在地里干活的社员,被太阳烤的就像地里缺水的麦苗,奄奄的耷拉着头,显得有气无力。有的用手遮着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头顶上的日头,盼着太阳快一些落山。
日头下山,傍晚的天气比中午就凉快了许多。
当然,日头一落山,劳作一天的社员也该收工回家了。
《清炖》2
苦了一夏天,社员盼着入秋。一来太阳在天上发热的威力减弱不少,日子也缩短一半个时辰,在地里干活的时间比夏天短了。
下午,不一会的工夫,田里还没干多少农活,太阳就藏到了对面的山沟。更为重要的是,入秋庄稼就开始收割上场,辛苦一年就指望这个季节了。 村里不论大人小孩在秋天这个季节,脸上都带有一股欢快的喜色,就连生产队养的牛马驴也吃得皮毛有了光色。秋天使生活在村子的大人娃娃都有填饱肚子,少挨饿的盼头。实际上就这一点再平常不过的生存期盼,村里老少爷们凑在一起,都是一件常挂在嘴上的话语。也许这种话语在某种程度上能缓解他们的焦虑,或者能在闲谝中忘记当时肚子“咕、咕”叫的饥饿感。
秋末的傍晚,天刚刚擦黑,天气就有一丝寒意上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了烧炕做饭的白烟。屋里屋外,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各中饭菜的气味,呛的收工回家的社员,有的直流眼泪,有的不停的咳嗽,有的捂着鼻子。
一群栖在枝头和麦草柴堆的麻雀撤着嗓子吵闹。
不知谁家的大黄狗,对着几头“哼哧、哼哧”寻食的老母猪和猪崽不停的狂叫。
羊把式赶着“咩—咩”乱叫的羊群,向村西头的羊圈缓缓移动,后面跟着十多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一边互相嬉闹,一边追逐着自家的养只。
也就在这个时候,村子才有一番生机和欢笑。
《清炖》 3
住在村子东崖头边的吴奶奶做好了晚饭,便迈着一双颤巍巍的小脚,到院子门口,高声叫喊追羊群玩的孙子。别看吴奶奶快六十的人了,喊孙子的声音可不小,在村里不停的回响:“狗旦~吃饭了!’’
狗旦是吴奶奶的孙子,不到六岁,还没有上学。
狗旦是小名,叫这个名字图个皮实,好养活。大名是爷爷朱义起的,叫朱大伞。爷爷说长大了好给朱家遮风挡雨。
狗旦的奶奶在村里,不管大人小孩都叫她吴奶奶,不到十六岁嫁给村东头姓朱的殷实人家。男人是朱家的老二,名叫朱义,今年六十刚过。年青的时候由于识字,会算账,就入伍在省城部队军需处当差。人瘦,个子不高。念过几年私塾,按现在的学历衡量也就是小学一二年级。在当时,属村里的文化人。朱义在部队军需处干了几年,加上当时有文化的士兵不多,人有机灵讲义气,就提拔当了一个小官。有了这个台阶,朱义便一年一年步步高升,快到五十岁的时候,被提拔为上校团副。
朱义在省城部队军需处当差近二十多年,一直管理部队粮草供应。是这个村子男人出来当差,做的最大官,也是朱家兄弟几个最有出息的男人。
朱义担任的官职不是带兵打仗的,是在地方上筹集粮草的后勤官。后来因为管粮草时间长了,再加上家乡也开始闹不稳定,就借自己年龄大的理由,带着在省城念书的儿子,辞职回到了家乡务农。
朱义这个人一辈子做事比较慎重小心不张扬,惯于默默无闻。从省城带儿子朱伞回来也是冬天夜里进村的,没有人看见是车送回来的,还是自己走回来的,都带了一些什么。 父子俩回来安安静静休息了两天,朱义就带儿子提着点心、糖和砖茶封子,看望了村里年长的老人和长辈。直到这个时候,村里人才知道朱义带儿子朱伞还乡了。
回老家不长时间,地里的麦苗刚刚露头,村里就发生了变化,朱义一家也分了五六亩河滩地,加上朱义干活吃苦能算计,又有从前当差的一些积蓄,回来这些年,一家日子和村里大多数人家不一样,过得比较和顺滋润。
后来村里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把分到各家的土地都集中到了生产队,朱义一家都成了生产队的社员。这时候朱义已经体会到日子过得越来越来艰难了,本来就不多说话,现在话更少了,变得越来越沉默。抽烟成了他唯一排忧的嗜好,抽自己种的旱烟,抽的很醺,一锅子接着一锅子抽。只要闲下来,不论坐着还是站着,他的嘴就是一口烟囱。
《清炖》4
朱义在省城军需处不论刚开始当差还是后来当官,职位都比较重要,看管部队后勤粮草仓库。在这个仓库里不仅保管着人吃的粮油,牲口吃的饲料,还有大量的被服。于是朱家老少十几口人的吃穿,大部分都靠他一个人照料。就是朋友亲戚和乡亲也沾了他不少好处。
村里的一些老乡只要到省城找到朱义,他能办到的事情就尽力帮助,不能办到的他最起码在省城有名的馆子请吃一碗清炖羊肉,回家的时候还给带一份礼行,当然这些都是朱义自己不用掏腰包就能办到的。由于朱义对人厚道不小气,所以村里到省城找他的人几乎一个月有好几拨,每次少不了吃一碗清炖羊肉。那时候乡下来的人肚子都缺油水,一年闻不到一丝荤腥。凡吃了清炖羊肉的乡亲,回到村里没有不说好的。
有一年村里闹饥荒,朱义知道后偷偷从军粮库拉了几牛车喂军马的大豆麸皮接济乡亲。如果不是朱义拉回来的这些饲料,恐怕也和周边村子一样饿死不少人。村里上了年龄的老人乃之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提起挨饿闹饥荒,都记的那天半夜,朱义带家人挨家挨户送救命粮的景象。也正是这件事,村民对吴家成份划成上中农没有反对意见,还结伙找工作队的领导说朱义一家做的好事。就是朱义告老回到村里务农种地,村干部对朱家也是多方照顾。在生产队上干活,尽量给朱义派轻生的,不然村里一些辈分大的老人会责怪村干部的。
《清炖 》5
追羊群跑的狗旦听到奶奶的喊声,停止了和其他小伙伴的嬉闹,拿着爷爷做得木头手枪,一头撞进了院子。
爷爷坐在伙房土炕边沿,抽着旱烟,透过白白的烟雾,瞅着刚进门还喘着粗气的孙子缓缓的问道:“咱家的母羊快下羔了吧”?
“快了,我看肚子比昨天大了不少”。捧着饭碗的孙子一边作答,一边朝嘴里拨拉着饭菜,两腮帮子抻的又圆又大。
“慢些吃,没人和你抢”。奶奶心痛的嘟囔着。
朱义一家七口人,儿子朱伞今年也快三十了。在离家六七十里外的县煤矿上班,住煤矿宿舍,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家里就剩朱义老两口和儿媳妇领着三个孩子。
儿媳妇秀珍,带上小学二年级的大女儿雯儿,和刚上一年级的二女儿睛儿,住在院东的两间厢房里。孙儿狗旦在三个孩子中最小,有奶奶、爷爷看管,住在院北面南的正房。
狗蛋出生她妈就没有奶水,是奶奶抱着他满村里找奶吃,东一口西一口的好容易养活了这么大。村里人说狗旦是吴奶奶和朱义的命根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吴奶奶藏起来先给他吃。就是吃黄米粘饭,两个姐姐伴咸菜,吴奶奶都要给狗旦的饭碗滴一滴香油。两个姐姐提意见说:奶奶偏心。吴奶奶故作生气地说:丫头片子有饭吃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叫弟弟多吃一口还说杂话呀。
其实吴奶奶和朱义对三个孙子都很痛爱,只是家里这几年口粮年年不够吃,再加上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也比较大。吴奶奶有意识的让孙儿比孙女多吃了一口。毕竟孙儿年龄在三个孙子中最小,幼年的时候又缺奶吃。特别是儿媳前面生了两个女儿后,吴奶奶和朱义对再生一个男孙子心情十分迫切,所以老两口对三个孙子嘴上说的一样,但在儿媳秀珍和儿子朱伞看来还是不一样,这在当地村里是普遍的事情,他们两口子也能理解。
夜深了,狗旦龟缩在被窝里呼呼的睡着了。爷爷和奶奶点着煤油灯,盘腿坐在炕上,没有一点睡意。爷爷眯着眼,瞅着睡熟的孙子,想说话可又没开口。点着旱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望着忽闪忽闪的煤油灯的火苗子,叹了一口气,“没几天就入冬了,狗蛋的棉裤和棉袄,都是接他二个姐姐穿小的。男娃娃长的快,今年冬天再穿也小了。你和他妈说说,拿几尺布票,我这还攒着一两块钱,扯几尺布给娃娃补一补,往长里接一接”。
奶奶答应着“嗯”了一声。随手从炕角的包袱里拉出自己的棉袄,“把这个拆了,把三个娃娃过冬的棉袄、棉裤都接一接”,奶奶拿着自己的棉袄对爷爷说。爷爷没有吭声,默默的抽着旱烟,烟变成白雾盘旋在他的头顶。
天一亮,吴奶奶就动手拆每年过冬都舍不得穿的棉袄。这件棉袄是二十几年前,朱义在省城当军需官时,托人从陕西西安买的上好绸缎。请当时省城有名的裁缝缝制的,里面填充的是白山羊绒。穿了二十多个年头,棉袄的里子和面子还好好的,穿在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想起以前的日子,吴奶奶就像做了个梦一样。
那时候,身上有穿的,箱子里有压的,一年换几身都不重样。虽然说自己没有随朱义到省城常驻,但一年农闲也有一两个月来省城看望儿子,伺候丈夫。在城里穿得也干净光鲜,吃得也油汤辣水,待一两个月几乎每个星期都吃一两顿清炖羊肉。就是在乡下照顾老人,养鸡喂猪也不缺吃穿。
后来朱义回老家种地,村里人穿得都很破旧,一些好的、新的衣服都不敢再穿了。再加朱义过去省城军需处当过官,管过事,怕找来别人的闲话。就把衣服都陆陆续续送给村里管事的家人,和一些娶媳妇、嫁丫头,没衣服穿的乡亲。现在就剩下这件拿出手的棉袄了。
吴奶奶拆着自己喜爱的袄子,眼前浮现出昔日生活的一幕幕。朱义在部队当军需官,她没有去省城,在朱家老宅伺候婆婆和公公。朱义没少给家里拿钱拿粮。一大家人吃喝穿,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
当时家里缺劳力,没有买地,只有朱义父亲年轻时候开挖的十几亩滩地。朱义一家老小对村里不论那家有急事或婚丧嫁娶,都热呼呼的帮衬,送一升粮,给一块布是常有的事。
朱义家在村里的威信还是很高的。自他从部队回来这些年,家里人多劳力少,在村里挣的工分也少,一年下来还给村里倒找不少钱。每年分粮的时候,朱义家都是最后一个到打麦场分粮的家庭,村干部也知道朱义家现在的困境,不管“倒找钱”交没交够,都同意先把粮食分给。吴奶奶明白这都是朱义在兴盛时帮助乡亲们落的好。
《清炖》6
吴奶奶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把拆开的棉袄里子和面子洗了,挂在院中晾晒,把蓬松的山羊绒卷起来包上,放在炕角。
吴奶奶一辈子爱干净,收拾家务又勤快又麻利。拆洗完棉袄,便清扫着炕上拆袄的线头和碎绒,“铛”的一声闷响,一个小圆圈从炕头滚到了地上,吴奶奶拣起来,眯着眼睛端详了一番,原来是一牧黄金箍子,她掂在手心抖了抖,还挺有分量的。
“那来的金箍子”?吴奶奶自语道。
吴奶奶对金箍子并不陌生。朱义在省城军需处当官时,给她打过几个金箍子和银镯子,只不过抗美援朝打仗的时候政府号召募捐,朱义就捐献给乡政府,还受到了县上的表扬。
现在这个金箍子从那来的呢?是不是谁丢在咱屋里的呢?吴奶奶困惑了,她不相信好事又一此能降临自己的头顶,是灾还是祸?
为此她没有为天上掉馅饼,而砸到她有一丝的高兴劲儿。
吴奶奶回想以前,戴金箍子、戴银镯子的美时,仔细又端详手中金箍子。
在院子里一个人玩耍的狗蛋,静静的进屋问奶奶要水喝。见奶奶看着手中发亮的黄色箍子发呆。十分好奇地问道:“奶奶,你手里拿的啥?给我玩玩。”
狗蛋的问话,使吴奶奶惊了一下,她摸了一把狗蛋的头,捏着金箍子来到锅台,给孙子倒了一瓷碗凉开水递给狗蛋。
她没有直接告诉狗蛋手里拿的是什么。吴奶奶知道金箍子能给人带来好运,她在琢磨如何说给狗蛋听,让狗蛋摸一摸,也能给他带来好的运气。
她见狗蛋喝完了水,拉着狗蛋的小手,把捏在手里的金箍子,套在狗蛋细细的手指头上。
狗蛋转动着手指头上金箍子,仰头问奶奶:这是啥东西?吴奶奶说:“这是金箍子,戴上它能给你带来好福气。”狗蛋还是不明白,扑闪着眼睛。吴奶奶说:“你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说完,吴奶奶从狗蛋的手指头上取下金箍子,撵他出去到院子里玩。
吴奶奶把金箍子用一小块布头包好,塞进自己贴身布褂的小口袋里。 她转身出屋看了看院里晒着的袄面子和袄里子。
吴奶奶怕狗蛋年龄小,不懂事,和别的孩子玩的时候把金箍子的事说出去。便低声对院子里玩耍的孙子说:“狗蛋,过来”。
听到奶奶的叫声,狗蛋干紧收起爷爷自制的木头手枪,一个蹦子就窜到了奶奶身边。 “奶奶啥事”?
奶奶拉着狗旦脏兮兮的小手,瞅着狗旦冻红的小脸叮嘱道:“你刚才看见的东西,不要给别人说,知不知道呀”。
狗蛋眨巴着眼睛,昂着头,不知道怎样回答奶奶的问话,莫名其妙的说:“奶奶,为啥呀”?吴奶奶小声的说道:“叫你不说就不要说,没有那么多的为啥”。见奶奶有些不耐烦,狗蛋也一本正经的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再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孙子这么一说,吴奶奶知道刚才狗旦只顾玩耍,没有记住她讲金箍子的事情。
吴奶奶院子里养了七八只鸡和两只小猪。天一亮,爷爷朱义就背着背兜、提着筐子,到河滩上拾粪、割草去了。
小晌午,老头还没回来,吴奶奶就催孙子到河滩崖头去接爷爷,狗蛋答应着一蹦一跳的向河滩跑去。
狗旦出去迎接爷爷。院里就剩几只“咯、咯”叫的鸡,两头饿的直“哼哧、哼哧”的小猪,吴奶奶坐在炕沿苦苦思索着金箍子的来历,打算和老汉怎样说这件事。
狗旦在河滩崖头看见爷爷背着背兜,一手提筐子,一手柱着粪叉把,弯着背,吃力走在坡上。捡的牲口粪高出了背兜沿,拔的青草一直塞到了筐系。
狗旦顺坡跑下,接过爷爷手中的筐子。沉重的一筐青草,把狗蛋压了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爷爷扶着他,用粪叉把套在筐系上,和狗蛋一同抬上筐子。
狗旦直立着腰,把粪叉把的一端放在肩头,爷爷躬着腰,用手捏紧粪叉把的另一端,装满草的筐子朝爷爷一方滑去。狗旦走在前面,爷爷躬着腰,背着背兜走在后面。
狗旦问爷爷说:“我和你抬上走,感觉轻省了吧”?爷爷鼓励说:“咱狗旦长大了,能帮爷爷干活了”。其实这样走起来,爷爷更不方便,可狗旦觉得能帮助爷爷干些活,心里美滋滋的。
太阳悬在东边的半空,爷孙俩说着话,抬着一筐草就上了崖头。
《清炖》7
他们家离河滩崖头不远,站在崖头大声说话,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吴奶奶纳闷了一会,猜狗旦出去接爷爷该回来了,就把饭盛出来摆在炕桌上,等老汉和孙子狗旦回来。
吴奶奶家里的早饭很简单,一盘自己淹的咸菜,一碗黄米粘饭。在村里比起来,这样的生活还是相当不错的,有些人家为省口粮,连黄米饭都吃不上。
爷俩进了院子,鸡和小猪便围着他叼吃框里的青草。爷爷把青草撒给猪和鸡,饿得“嗷嗷”叫的猪、“咯咯”叫的鸡才安静下来。
院子恢复了一些平静。
《清炖》8
中午,朱义家恢复平静的院子又热闹了起来。二个放学回来吃中午饭的孙女雯儿、晴儿和狗旦玩捉迷藏,二个藏一个找,正房、西厢房、茅房、放柴禾的棚子都成了三个娃娃的藏匿之地,相互追逐,吓的鸡在院子“咯咯”乱叫。奶奶晒的棉袄面和里子也成了三人的躲闪的掩护物。
朱义坐在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抽着旱烟,看三个孙子玩耍。
儿媳秀珍收工回来了。雯儿、晴儿和狗旦顿时停止了嬉闹、追逐和捉迷藏。雯儿和晴儿围着妈妈讲述着老师布置的事情,讨要买作业本的钱。
狗旦拿着木手枪靠着爷爷的肩膀,嘴撅的老高,嘟囔说:“妈尽给姐姐钱”。朱义摸着孙子的头说:“等你长大上学了,爷爷也给你钱买书、买本子,现在给你钱全买糖吃了”。
爷爷逗狗旦说:“哎呀,你的手黑的快赶上拾粪叉子了”。便拉狗旦到饮猪的水槽洗手。
吴奶奶早就把面赶好了,是玉米面和麦子面掺在一起的混合面,这种面要早早的赶开晾在那里,吃的时候切开,下在锅里面才不黏合。
这个季节离立冬没有几天了,庄稼地里的活比其它季节轻省,朱义对吴奶奶说:“饭做稀一点,吃个大半饱就成了”。
吴奶奶见媳妇秀珍进来,就朝灶台烧火口加了几根柴棒子。秀珍打发了两个女儿就忙切面。一会功夫,一锅汤面就做好了。奶奶先给爷爷舀了一碗稠和的面,叫狗旦给爷爷端去。爷爷捧着饭碗,坐在院子门口的石碾子上,“呼呼”的吃起来。
一锅汤面全家人不一定都吃饱。爷爷吃了一碗就放下碗,不吃了,继续抽旱烟。奶奶吃了一碗剩下的稀汤。媳妇秀珍下午还要出工,奶奶给多盛了一碗说:“在队上干活,你多吃些,我和你爹都是闲人,吃不饱没有啥事,娃娃长身体叫他们吃饱”。
刚刚收拾完锅碗,一阵自行车铃铛声,儿子朱伞从县城骑车进了院子。车架后面拖着一口袋不知什么东西,压得自行车后胎都扁了,显得很重。
老两口见儿子进了院子,放下手中的活,迎了出来;三个孩子围住爸爸,扶车的、拿包的忙活个不停;秀珍过来从车架卸下了口袋。
“进来,先喝口水,我给你做饭”。吴奶奶招呼着儿子朱伞。
朱伞向爹妈问好,又向秀珍和孩子们笑了笑。过去给父亲递了根纸烟点着。对父亲说:“这几天天凉,衣裳穿厚些,不然老毛病一着凉就会犯的”。
爷爷抽着纸烟,点头说:“可不是,这几天腿就有些抵不上劲”。
朱伞今年已经三十刚过,是父亲朱义四十了岁上生的。在之前一直怀不上,看了好多年医生,总算有了这根独苗,吴奶奶和父亲朱义从小到大没少操心 。
朱义在省城军需处那些年,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朱伞十一岁就跟父亲朱义在省城上学,也许出生时,父母年龄大的原因,朱伞学习一直不如同年龄的孩子,快到十七八岁才小学毕业。
那年朱义因年龄大和家乡闹事的原因,从军需处偷偷跑回了老家。回来不久,家乡解放。恰好县上开办煤矿缺文化人,朱伞就到煤矿谋了工作,当时工资十六、七块。
这一干转眼过了十多年。朱伞媳妇也娶了,还生了三个孩子。现在朱伞自己的年龄也过了三十。俗话说,三十而立。朱伞现在立起来了吗?朱义每次看都儿子,“三十而立”这几个字都会在他脑海显现。
朱义念过几年塾书,在场面上也折腾了二十多年,谋取到了位子,对面上的人情世故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不论什么处境,儿子的发展因该比自己强。
朱义拿儿子朱伞和自己同年龄时期承担的家庭责任比较,非常不明白和疑惑。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没什么,当兵还是强迫的。在队伍里还是靠自己识字谋了一份差事,才改变了家庭生活状况,也能借助自己的权利帮助乡亲。反过来拿儿子朱伞和本村相同年龄的人比较,现在朱义自己觉得有些自豪。对此朱义对目前处境和从前自己所处的生活非常纠结。
《清炖》9
朱伞把秀珍卸下来的口袋打开,拿出从县城割的三斤肉放在锅台。剩下一口袋东西,是朱伞用粮票从粮站卖回的玉米茬子。这些都是他从自己牙缝里节省下来的。
饭做好了,是干拌面条子。奶奶用勺子在炉火上熟好了油和辣子,给朱伞实实在在的拌好了一大碗干拌面,屋里顿是充满了油辣子的香味。
朱伞端着饭碗,把它分成三分,递给狗旦和雯儿、晴儿,自己从锅里舀了面汤和着分剩下的几条面,扒拉着大口大口的喝进了肚子里,使本来了就咕咕叫的肚子有了一丝撑涨感。
狗旦和两个姐姐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干拌面了,也顾不得爸爸饿不饿,各自捧起来,呼啦呼啦的吃光了本来就没有多少的面条。
朱伞瞅着三个孩子,回头看了看抽烟的父亲,回想起自己像这么大的时候,跟父亲在省城每个星期都吃几次清炖羊肉,那有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有时少吃一些,父亲朱义还追问为啥吃的少了。现在自己的孩子和家里人面临连肚子都吃不饱的现状,自己却没有办法解决,心里不自觉的涌出一股难受。
朱伞回家来,三个孩子就像家里来了亲戚一样。
两个女儿高兴的唱着歌,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学校上学。狗蛋拿着木头手枪也出门,找邻居的娃娃玩耍。在他们幼小的心里:爸爸回家就意味着奶奶会作好吃的饭了。
下午,生产队上工的哨子响了,秀珍扛着铁锨要到羊圈,往河滩的稻田里拉羊粪。家里就剩下爷爷朱义 、吴奶奶和朱伞三人。
朱伞这次在煤矿住的时间长,有二十多天没有回家了。父母亲年龄都大了,人在煤矿,心在家里,二十多天时时刻刻都挂念着家里。
他和父亲朱义、吴奶奶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深秋的太阳,一边聊着这些天家里家外的事情。
父亲朱义说:“咱队今年秋粮收成比去年差好几成,公粮交掉,社员的口粮就剩不了多少,分到每口人肯定比去年还要少。家里就你媳妇一个主劳力,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工分。我现在天气一凉,腿痛的连走路都迈不开步子,给队上积的肥也比去年少了好多车。听队干部说,年底每个劳动日也不值几个钱,估计就几分,不到一毛。咱家每年都是“倒找大户”,你这次回去,找煤矿上的朋友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从矿上借个一二百块钱,把去年欠的“倒找钱”给补上。不管怎么说,必须把一年的口粮拿回来呀!”。
听父亲说起全家口粮的事,朱伞拿出纸烟点着递给父亲。
“你抽,我有这个”。父亲扬了扬手中的旱烟袋。继续说:“你妈把袄子拆了,这几天给三个娃娃把过冬的袄子、棉裤接一接,娃娃个头都涨高了,过冬的棉衣裳小的都穿不上,娃娃小,再加上肚子吃不饱,没油水身子弱,经不住冻”。
“那怎么行呢?我妈都快七十了,就一件厚实的袄子,随她那么多年,拆了她穿啥”?朱伞忧愁无奈的说。
看着为难的儿子和一直抽烟的老头,吴奶奶心里不是滋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由不住的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那有这么犯难。现在快七十了,都老了,膝下儿孙满堂,按理说,儿孙们的事情也轮不着咱管了,是享清福的时候,可眼下日子却越过越难。是自己没有积善积德,还是老天爷对自己年老的惩罚。她眼圈发红,心里默默的祷念着“阿弥陀佛”。祈求老天爷不要把对自己年老的惩罚,降临在儿孙们的身上。 金箍子一直装在吴奶奶的贴身口袋里,在老头朱义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她隔着衣服摸了好几次。她似乎觉得拥有这个金箍子是一种幻觉,实际上当她发现金箍子,掂在手里端祥时,吴奶奶的脑海都是一片空白,嘴里一直祷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直到包好装入口袋,她还在苦苦寻思金箍子的来历,她还在怀疑这是一件好事还是祸事。
家里缺粮的现实,老伴朱义和儿子为凑钱,缴“到找款”发愁的一幕。使金箍子在吴奶奶的大脑不断浮现。她意识到,不管这个金箍子来的正道不正道,反正是自己在家里捡的,不是自己偷的。况且金箍子值钱她从前就知道。现在家里凑钱交口粮款,解决全家七口人一年的口粮,把这个金箍子买了,不是可以筹到钱吗?于是她打定主意,要告诉老头和儿子,让他们不要为口粮的事太难心了。
朱伞蹲在地上,嘴角叼着纸烟,眯着眼睛,苦苦思考着父亲让他到矿上借钱的办法。朱义也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抽的烟雾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飘浮着,不见散去。
吴奶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刚喝了面汤大瓷碗,见老头和儿子都是一脸愁容,只抽烟不说话。便哆哆嗦嗦的从贴身的布口袋掏出金箍子,递给老头朱义。
《清炖》10
“你看一看这个能换钱不”?吴奶奶望着老伴朱义平静的问。
朱义打开用布头裹的金箍子,疑惑的问道:“这从那里来的?咱家还有这么大的金箍子吗”?
朱伞也急忙凑过身子,端详了一下父亲朱义手中的金箍子,一脸的茫然不解。
吴奶奶便将拆袄子发现金箍子的事情告诉了老伴朱义和儿子朱伞。
老伴朱义深深的出了口气,脑海浮现出以前的生活场景。他缓缓对儿子朱伞说:“咱家过去有几件金货,是省城一家老字号金店做的,回家后我便交给你妈保管着。那年和外国打仗,冬天村干部挨家挨户劝说捐助。他们来家里好几趟,说知道咱家的底细,连吓哄带骗,我就把那几样金货捐助了。村上还专门开会表扬,给你妈和我带了大红花。要不咱家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吧!就是没有老底了。”
父亲朱义说的,儿子朱伞大概都知道一些,只是不解怎么还有一只金箍子没有捐出去,藏在妈的袄子里。
朱伞带着疑惑的眼光,看了看沉浸在回忆之中的父亲,便扔掉快烧倒嘴角的纸烟把子,凑到父亲的耳朵边,低声问道:“你不是说都捐给乡政府了吗?怎么还留了一只呢?”
朱义知道儿子和老伴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于是满面堆笑的对朱伞说:“那年冬天,干部来劝捐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咱家的老本呀,我存这些黄金箍子,就是预防将来咱家遇上什么难事,好拿出来救急。现在干部有目的地来家里劝捐,恐怕不捐出去,是过不了关。再加上当时周围几个村子都在抓坏人,我怕惹上事情,就和你妈商量捐吧。在走村上捐的那天,我多了一个心眼,就把最大的一个金箍子,藏在你妈棉袄里面的口袋里。谁知道中午我回来,你妈穿这件棉袄子去村东头老李家娶儿媳妇送礼。吃席回来,我趁你妈不注意,一摸袄子的口袋,藏的金箍子不在了。我问你妈口袋里装的东西呢,她说没装什么东西,不知道,我就翻箱倒柜的找。你妈问找啥,我也没说,怕你妈着急害怕。家里没有,我估计十有八九是丢在路上了,还出去沿路找了几天”。
“你在袄子口袋放金箍子的时候也没说,回来你问我,也没说是啥东西。那件袄子口袋针线开了,有个口子,金箍子重,一抖动,就流到袄子里面的羊绒里去了。 原来还是咱家的金箍子,之前还怕是不义之财呢”。奶奶数落老头说。 朱义忆说金箍子的来历,朱尔听的一脸惊喜。吴奶奶听的也舒了口气,使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清炖》11
朱义、吴奶奶和朱伞都知道了金箍子的来历,也知道现在家里还有这么一件宝物可换口粮钱,刚才一愁莫展和发黑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轻松。
在外面和一帮孩子玩耍的狗旦,猛的窜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拉着吴奶奶的手要吃的。
朱伞拉过狗旦坐在自己的腿上,从口袋里摸出向糖豆的黄色颗粒,叫儿子狗旦张开嘴喂了一粒。
“糖豆,真甜”!狗旦吧哒着嘴。漱着漱着,一股苦味在狗蛋嘴里涌现。
“爸爸,糖豆怎么变苦了”?狗旦不解的问爸爸。
“快吐出来”,朱迩急忙催促狗蛋。
狗蛋伸出舌头,吐出糖豆,苦味还在嘴里回旋,狗旦咧嘴呲牙直嚷:“苦死我了,苦死我了”。
朱伞赶快起身,到水缸舀了一瓢凉水叫狗旦漱漱口。 朱伞知道这不是糖粒,是自己咳嗽在矿医务室领的药片,上面有一层黄色糖衣是甜的,其余都是苦的。望着直嚷“苦”的狗旦,朱伞心里在责备自己:回来怎么没买几块糖果呢?
“妈,家里还有米吗”?朱伞望着吴奶奶低声问道。
“缸里还有些一点黄米和稻米,你爹让掺起来,作饭耐吃”。吴奶奶也低声回话。
“晚饭做米饭,把肉炒上”。朱伞和吴奶奶商量着。
“行”。奶奶点点头,起身来到灶台,把缸里仅有的稻米和黄米倒出来,盛在瓷盆里准备做晚饭,吴奶奶这样大气,就是想让三个孩子和朱伞吃一顿饱饭。
家里现存的就这些大米和黄米了。朱伞看着空空的盛米缸,对吴奶奶说道:“这回吃了,下顿还有玉米喳,挨不了饿”。朱伞给吴奶奶宽心,目的就是今天让全家吃一顿有肉菜的干饭。
吴奶奶知道儿子的心思,再加上他从矿山回来时,捎了一袋玉米喳子,虽然说没有了大米和黄米,暂且还有吃的玉米碴子和一些杂面,不至于断顿。
便洗了一把手,对朱伞说:“娃们有些日子没有吃干饭了,剩的这点米我是用来和玉米喳子掺上作粘饭的。孩子嫌玉米面稀,我就先在锅里放一些黄米或稻米熬烂,再把切好的玉米面下上,做成‘米和面‘,显得稠些,娃娃也显得爱吃。家里缺粮,大人还能将就。可娃娃小不懂事,跟大人一样受罪吃不饱,心里不忍。你爹想办法,让我把各种粗粮掺和在一起,做出一些新鲜花样,让娃有胃口吃饱。”
吴奶奶一边淘米,一边说着,由不住的拿起自己胸前挂的手巾擦擦湿润的眼睛。她和儿子唠叨这些,不是给儿子诉说家里生活的艰辛,而是告诉儿子有她老两口在,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是给朱伞宽心,让他安心矿山工作。
朱义见儿子和老婆子在伙房屋里唠叨不断,也叼着旱烟锅子踅摸进来,一屁股坐在炕沿边搭上了岔:“你们矿上主事的头头还是老姜吧?”
“是的,还是他,干了快十年了!”
“这个人老实厚道,你要向他好好学,搞好关系,将来有机会变动变动你的工作。”
“这个你放心,我和老姜关系可好了,有事常和我说,这些年矿上的好多材料都是我帮他写的。”
朱义和儿子的对话打断了吴奶奶的唠叨。她见再插不上话了,就把锅台上的素锅碗筷等做饭家什统统收拾起来,用一张旧报纸严严实实盖上。
吴奶奶年龄大了信佛,是居士,吃素食,不沾荤。家里的锅碗瓢盆按荤素分别保管。荤的不常用,放在储藏杂物的小屋里。
吴奶奶在家只做素饭,不做荤腥。她把自己做素食的家什盖起来,就是怕沾上荤腥,体现出她对佛祖的虔诚。
晚上吃荤菜炒肉,朱伞动手自己准备。
他从小屋拿出做荤菜的灶具,放在饮鸡、猪的水槽,洗刷落在上面的灰尘。家里自过年到现在,好久没有吃过肉了,锅碗筷子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白灰和老鼠屎。
狗旦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见爸爸收拾炒肉的做饭家什,便忘记了把药丸当糖吃,满嘴“苦”味的不高兴,小脸上又漏出笑容。他想到今晚要吃肉饭时,高兴的跑出院子,和小伙伴们炫耀了起来。
《清炖》12
悬在西边半空的太阳,一会儿功夫就藏在山坳。天刚蒙蒙黑,给河滩稻田地里拉羊粪的社员便三五成群的涌上了崖头,在河滩荒地吃草的牛、马、驴、羊,在放牧人的吆喝下,和收工回家的社员挤在隘头边的小路上,人的嬉笑声,老黄牛的“哞—哞”声、羊只的“咩—咩”声,同扬起的尘土,汇集成傍晚特有喧闹景象。
在学校读书的雯儿和晴儿放学回来了。
秀珍也扛着铁锨进了院子。
爷爷朱义坐在炕沿,抽着旱烟。
狗旦坐在炕头,痴迷的吸着从锅里冒出的肉香和爷爷吐出的烟雾。
朱伞在锅台翻炒着锅里的肉和菜,饭已经舀在碗里,摆在吃饭桌上,孩子和大人们就等肉菜出锅吃饭了。
吴奶奶在秀珍住的房间,借昏暗的煤油灯给狗旦和两个孙女缝接棉袄棉裤。她是居士吃素,闻不得肉菜散发着味道。
秀珍端来一碗干饭,将腌的咸菜摞在干饭上头。又舀了一碗米汤,叫雯儿给奶奶端过来单另吃。
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三个孩子记不得肉的滋味了,只知道过年吃过有一丝丝肉的黑面饺子。
朱伞托朋友从县城肉店买的肥肉,切成小片和咸菜、辣椒混炒在一起,虽说配料和炒作都不地道,但对于一家人来讲是奢侈的一顿美味。
朱伞和秀珍把肥肉块,都捡给爷爷朱义和三个孩子,他们两口子伴着透油的咸菜和辣椒吃了一碗饭,便抹着嘴说吃饱了。
爷爷也摇着头说:“老了,晚上不能多吃”。
剩下的米饭和肉菜,狗旦和两个姐姐吃的锅底朝天。 夜晚,狗旦睡在爸爸的怀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狗蛋已经长成大人,和爸爸一样高。在队上和社员一起拉粮食。那个高兴劲,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力。自己套着队上的红毛骡子,赶着大胶车,装着满满一车粮食走在路上。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和妈跟在胶车后面,说着话,好像在大声夸奖自己。不知什么原因,狗蛋停下胶车,调头吆喝着大白马把粮食向家里拉来。
一家人兴奋的围着拉到家的粮食,摸了又摸,掂了又掂。
爷爷抖着旱烟锅子说:“狗旦呀,今年咱家再也不用发愁没有粮食吃了。”
爸爸摸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咧着嘴说:“狗旦力气大,在队上一年挣的工分能帮家里分回这么多粮食,全家再不挨饿了。”
听着爷爷和爸爸的夸奖,看着奶奶和妈的笑脸,狗蛋“咯咯”的笑了起来,拿起手中赶车的马鞭对空抽起了响鞭,一串清脆的“啪啪”声在头顶响起。
狗旦在梦里抽响鞭的动作和“咯咯”的笑声,吵醒了睡觉的爸爸,他知道狗蛋在做梦。于是摸了摸狗蛋的头,把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塞了进去。这一动却把狗旦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抱着爸爸的脖子小声说:“爸爸,我刚才做了一个咱家有好多粮食的梦……”
实际上在狗蛋幼小的心里,缺粮食,全家人吃不饱,或者为多分些粮食,爷爷、奶奶、爸爸和妈为到处借钱愁眉不展,都给他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在他年幼的若干次梦境中,都和饥饿、粮食有关。什么时候能饱饱的吃上白白的米饭?这是狗旦肚子饿的时候,心里最大的盼望。
《清炖》13
朱伞上班的煤矿离家有一百多里路,在北面的大山里。村里家户烧的煤都是从这个煤矿拉回来的。这个煤矿有二百多名工人,是县上最大的企业。年年都出生产事故,不是砸断胳膊腿了,就是塌方砸死人。所以朱伞在煤矿上班,家里人都很担心。
所幸朱伞识字,又会算帐。和矿长姜大胡子对脾气、关系好,又是同年进的煤矿。姜矿长看朱伞精干、老实、有文化,在井下干了没有一二个月,就想方设法安排朱伞到井上管产量统计。至此,朱伞一家人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朱伞干了两年统计,与姜矿长搞的近乎,于是又安排他管卖煤。实际上这个差事比搞统计苦,但就是好多人愿意干这个苦活。
原先管买煤的几个人,私心太重,干了几年自己家烧的煤堆成了小山,当地村民意见很大,就告到了煤矿。江书记了解到实际情况后,开会通报批评,扣发工资,还给了一个开除留用查看一年的处分。好多人找矿长自荐来负责这项工作,姜矿长就是不答应。最后他选定让朱伞来负责买煤这项工作。开始朱伞不答应,说自己统计干的熟练,也适应了这项工作。可江矿长说,你小子,刚参加工作几年就不服从工作安排,信任你,才让你来买煤。不会,就不能学吗?说的朱伞乖乖把统计移交给别人,到矿山储煤场做了煤炭销售组的组长,过称报斤数、开票是他每天的主要工作。
朱伞在买煤的岗位上干了一段时间,他发现煤矿在买煤的环节上漏洞太多,不论谁干这个工作,时间一长,私心自然而然就会膨胀起来。
因次他琢磨了一套完善的销售办法,到办公室向姜矿长反应这些漏洞,并提出了完善办法。姜矿长听完他的措施后,不以为然的对他说:老办法在矿上施行好多年,以前人家怎么不出问题,怎么到了这几个人的手里就出问题呢?关键是心太贪,煤炭又不是粮食,吃不成,喝不成,要那么多干啥?俗话说,人心无底蛇吞象,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姜矿长的话就像一盆凉水,把朱伞完善销售制度的热情,浇的熄了火。
朱伞本来想讨姜矿长的赞扬,却碰了一鼻子灰。
实际上朱伞的办法姜矿长还是赞同的,只是嘴里没说,心里还是佩服的。不采用朱伞的办法,原因在于姜矿长怕管理严了惹其它领导的不高兴。反正这个销售办法又不是他指定的,来之前就使用了好些年,有漏洞没漏洞,错误只要不出在自己身上就没有问题。
当然,姜矿长的想法朱伞是不知道的。
从姜矿长的办公室出来,朱伞心里非常沮丧,暗暗地责备自己,多管闲事。同时暗暗地告诫自己,不要和以前买煤的几个人一样贪心,煤又不是粮食,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不烧煤,烧柴禾,不就照样过日子。朱伞心想,这些人在家门口把煤堆得像小山,真是傻到家了。
其实朱伞也不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但他却是一个好琢磨事情的人。他认为:既然销售中存在这么多漏洞,矿领导又不支持完善,按姜矿长的说法,只要不贪心,不拿回自己家里,就没有问题。那么可不可以借存在的销售漏洞,为自己的亲朋好友和领导谋取一点好处呢?
《清炖》14
朱伞有了这个念头,遇村里人赶驴车到矿上拉煤,只要碰上朱迩过称买煤,大都少报斤称。尤其是村干部家里拉煤,到矿上都先找朱伞,问啥时间当班,按当班时间再到煤场装煤。明明装的是块煤,价格则按碎末子煤计算,斤称还多了好多。
村里不少拉煤的人,都受过朱伞这种好心关照。就连姜矿长老婆家的亲戚拉煤也找朱尔,总之,凡是和朱尔熟悉的,不管矿上的领导还是职工只要来买煤,朱伞都尽力帮忙照顾。在朱伞看来,这些东西又不是自己家的,既然有这么多漏洞可钻,为啥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当时煤矿管理混乱,有些煤炭拉出煤矿就不通过朱伞的销售窗口,而且都是用汽车拉出去的,一拉就是两三吨,拉给谁,收没收钱,朱伞是没权过问的。他心里明白,自己帮人的这点小事与其相比,又算得什么呢?
当夜深人静,自己躺在炕上睡不着的时候,又认为这样做违于姜矿长的信任。不过他看到买煤人眼巴巴的盯着称上的斤数时,他又于心不忍。
朱伞抱着这样一个纠结的心情,强迫着自己做着不应该而应该做的事情。朱伞唯能放心的,就是自己能拿的好处而没有拿,自己能沾的便宜而没有沾。总之,朱尔在“管好自己”的心理驱使下,心安理得的做着煤炭的销售工作。
这与父亲朱义的影响有关,父亲常提醒他,对人要厚道善良,只要不犯大的过错,对朋友和乡亲能帮则帮。父亲还告诉朱伞说:“人做好事,好事等人”。
朱伞每想到父亲说的话,做的事情,都觉得有道理、有人情味。父亲在省城当官红火的时候,别人家买地雇长工,他就没有动心,朋友劝说也没有打动他,一致没有买地、也没有雇工。在老家闹饥荒的时候,用自己管军需仓库的便利,帮助乡亲们度过了饥荒。后来回到老家,虽说父亲有旧部队军官的身份,可是村里所经过的运动都没有找过他的麻烦。
朱伞也看到过运动的厉害,所幸没有涉及到自己家,这与父亲办的事情有很大关系,为保全一家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就是现在每年分口粮,“倒找款”一时凑不够,也没有遭社员的白眼。
朱义知道朱伞在矿山卖煤,有漏洞便宜可沾,但他就是不让朱伞朝家里捎煤,就是村干部从矿上多拉回一些煤,分给他家一部分,朱义坚决不要。还吩咐说:你们来回拉一趟也不容易,朱伞多装给你们一些,就悄悄的烧吧,不要说感谢的话。
正是朱伞在煤矿买煤的原因,他家一直不烧煤,不论春夏秋冬,烧炕做饭都用柴禾。
朱伞家有烧煤的便利而不烧煤。这件事情传到了姜矿长和同事耳朵,他还有点不信。有一次还借给朱伞家乡政府送煤的机会,来实地了解了一番,还到朱伞家和朱义聊了聊,知道朱义和自己一样,从前也当过兵,临走要给朱义家卸些煤炭,可是朱义说什么也不让卸,两人还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姜矿长还是听朱义的话没有卸煤。
经过这次实地探访,姜矿长对朱伞和其一家人有了更好的印象和认识。这几年,朱伞负责的煤炭销售小组多次被评为先进单位,与上一班销售小组成为鲜明的对照。朱尔本人也被多次评为销售先进个人,家里墙上贴的奖状除了两个女儿的,就数他最多,父亲朱义常拿这沾沾自喜。
《清炖》15
朱伞这次回家向煤矿领班请了一天假,算来算去在家里只能住一个晚上,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来回矿山的路上了。通矿山的路一部分铺了石子,一部分还是泥土路,骑自行车颠簸的屁股和胳膊好痛,一趟要用三个多小时,比在煤矿卖一天煤还累。
现在已经是农历十月末了,早晨起来天气凉飕飕的。朱伞吃过早饭,把过冬的袄子套在身上,准备骑自行车回煤矿。他心里着急,要赶回矿山找姜矿长商量借点钱,缴生产队的“倒找款”,把一年口粮分回来,让家里老小不要为肚子着急。自己也过了而立之年,该让父母省省心。
临推车出门,父亲朱义叫住朱伞,把吴奶奶拆袄子发现的金箍子交给他。吩咐说:“把这个金箍子带上,路过县城打听打听能换多少钱”。再多的话没有说,只是一个劲的抽烟。他心里明白,儿子这么早动身回矿上,除了请假时间短外,关键是为借钱分口粮的事着急。吴奶奶也和老伴一样,明白朱伞的心事,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盯着儿子。
朱伞接过用布头包裹严实的金箍子,装在贴身衣裳的口袋里,吴奶奶从自己的衣服上取下一个别针,帮朱伞用别针管住装金箍子的口袋。
一家老小,除了儿媳妇秀珍天麻麻亮到队上出工外,狗蛋和两个还没有去上学孙女都在家。他们围着朱伞,嚷着下次回来从县城带学习用品和糖果。吴奶奶见孙子们说个不停,就催朱伞赶紧骑车子上路。老两口和三个孩子,站在院子门口,目送朱伞骑车子上了去矿山的路。
来回矿山的路,据村里老人说,是清朝大元帅左宗棠走新疆平定叛乱修筑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路两边都栽了柳树,现在长的两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头有半亩大,把土路遮的晒不上太阳。可就是铺垫的鹅卵石大的大、小的小,被拉煤车压的小坑套大坑,高低不平。车子跑在路面,上蹿下跳,车架“吱吱”叫个不听,车链条也掉了好几次,朱伞双手沾满了油腻。
刚过中午,朱伞骑自行车到了县城。
县城不大,就东西南北两条街。十字路口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县政府、商店、银行、粮店、肉店等单位都围绕在十字路口周边。街上没有多少人,显得有一些冷清。几辆给公工茅房掏粪的驴拉车,装着粪桶滴沥铛浪的走过。赶车的人也无精打采,任有熟悉方向的驴拉着,路上留下一溜粪迹。
朱伞停下自行车缓了口气,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摸了摸金箍子,又抬头向银行那边看了看,觉得冒然去银行打听金箍子的价钱有点太唐突?因为朱伞从来没有和银行打过交道,他迷茫的望着街面。心想还不如到矿上,找关系密切的朋友问问再说。一个念头袭上,朱伞骑车直奔煤矿。
朱伞回煤矿上班去了,一家老小又回到了往日平静之中。却又期盼着朱伞下一个回来的日子。
朱义趁天还没有亮,就起来到河滩给生产队拾粪去了。
到吃早饭的时间,他就拾了两背兜各种牲口的粪便。算下来,交到队上能挣三到四个工分。在回家的路上,还顺便给家里养的猪、鸡拔了一筐青草。
朱义下午,天黑前,继续重复早上的拾粪积肥劳动。他仔细算过账,剔出下雨、下雪和刮风天气,一年天天重复如此的劳动。累计下来就能给家里挣一千三四的工分。前几年身体好的时候,一年最少也能挣一千七八的工分,能顶生产队上大半个好劳力,这还没有算计拔草喂猪和鸡贴补。
吴奶奶也是一个不事闲的人。除了给一家老小做饭,洗洗涮涮,还给孙子、孙女收拾过冬的棉裤和袄子。朱义开玩笑时也折算了吴奶奶一年的工分,他说:“按以前省城军需处给长官家雇的保姆对待,一年也挣十二三块大洋,折算成现在的工分也有五六百个工分”。说的吴奶奶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儿媳秀珍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每天鸡叫头遍,就起床收拾屋子,给上学的俩个女儿扎上辫子梳好头,天就大亮了。顾不上喝口热水,队长上工的哨子就响了。
这些天,岸上地里没有啥活,就剩河滩种稻子的田没有平整,所以一大早队长就吆喝,出工到河滩平地。秀珍虽然身体不好,但人好强,知道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负担重。所以,她春夏秋冬四季没有个歇缓的时间。一年下来,秀珍在生产队就挣了两千三四的工分,能顶一个壮年男劳力。这还不算收工,在家照顾一家老小的吃喝穿戴。
朱义和吴奶奶对儿媳妇秀珍非常心痛,只是没有当着秀珍的面说过感谢的话。
朱义算来算去,家里吃闲饭的,就剩两个上学的孙女和狗旦了。
《清炖》16
朱义坐在院门口的石碾子上,算计着一家人为过日子和混饱肚子而不懈的劳作,由不住的叹了口气。会算计和能算计是朱义在省城军需处,被上级长官一致看好和褒奖的能力之一。可是挨到自己家,不管如何算计,还是连肚子都吃不饱。
朱义低着头,瞅一缕缕从口中吐出烟雾,思索着其中的原因。突然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他定眼一看是狗旦拿着镜子,对着太阳把光线朝他这边射来。朱义这时精神为之一振,他看到了一家人的希望。孩子是未来财富,会一天一天的长大,会给这个家庭带不可预期生活变迁,现在他们年龄还小,将来长大了就是财富之源。朱义想到狗旦长大的时候,仿佛狗旦已经长大站在他的身边,高高的个子,胖胖的身体……。
一家人的生活,在朱义模拟核算的鼓舞下,按部就班的进行。
现在对朱义来讲,考虑的问题是,在现有口粮的基础上,怎样减少每天的粮食消耗,采取哪些办法能有效的避免出现饿肚子的情况出现。这时朱义在省城管理军需粮草,常常和长官一起开会挂在嘴边的话题。现在却用在了自己家人的身上,他苦笑着皱了皱眉头。
朱义觉得入冬白天时间短,生产队里农活比较轻省,老俩口可以吃两顿饭。当然孙子孙女小,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要保证中午有饭吃。在时间安排上,早饭退后,晚饭提前。算起来每天家里可以节省最少三分之一的口粮。这是一个不小的节约。在就是儿子朱伞的国家供应粮,一个月省四五斤添补家里,一年下来最少也有五六十斤,就能使家里的口粮,延续到第二年新粮上场。当然这是朱义的计划,是一种无奈的计划,还存在意想不到的变数。以前朱义在省城军需处每年也做计划,那时应付长官的安排,或者是向上面要钱粮,大部分是凭空编造的计划。没有想到在军需处作假计划的本事,现在却真正用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
秋天的雨,越下天越凉。几场秋雨过后,在河滩平整地块的秀珍,感到像冬天一样浑身寒冷。本来身体就虚弱,在加上吃不饱,肚子里没食,河滩上的秋风一吹,咳嗽病加重了,并伴随胸腔的剧烈疼痛想针扎一般。强忍着身体不舒服,终于熬到了收工。踉踉跄跄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炕头咳嗽不停。
吴奶奶端来一碗热开水,秀珍趁热喝下,感到身上有了一丝热气,剧烈的咳嗽也减轻了一些。
“身体不行你就歇缓几天,我给狗旦爸爸捎信,叫他回来”。吴奶奶站在炕边颤微微的说。
吴奶奶害怕秀珍的身体有个三长两短,此时老伴朱义和狗旦不在家,到羊圈看母羊下羔去了。于是吴奶奶便吩咐两个孙女陪在秀珍身边,一个给捶腿,一个给捶背。吴奶奶则心急火燎的给秀珍做饭,让身体不舒服的秀珍先吃饱肚子。
朱义昨天遇见羊把式说:随群的母羊这一两天要下羊羔子。果不其然,狗旦和爷爷倒羊圈喂养,就见母羊旁边紧随一只小羊羔。狗旦高兴的扑过去抱起羊羔子,母羊便围着他不停的叫唤转圈,连朱义手里端的草料都不吃了。狗旦抱着羊羔跑出羊圈,母羊在后面发疯的追逐。朱义叫唤着狗旦,叫他不要跑,害怕母羊发狂抵了狗旦。
朱义所住的村子,历史上就盛产滩羊皮,也就是小羊羔皮,毛长不超过二寸,俗称“二毛皮子” 。母羊下羔后要和养群分开单独喂养几天,以便给母羊补充营养,有充足的奶水,喂出的羊羔子才长的结实,皮毛滑顺,又白色光亮,皮子价格也高出不少。
狗旦抱着羊羔子顾不得爷爷的喊声,一路快跑,他着急的要给家里人报喜。母羊跟在他的后面,爷爷朱义腿痛跑不动,端着草料篼子也一步一步的紧随其后。
爷孙俩气喘吁吁把母羊和羊羔子圈在柴禾棚里,狗旦顾不得给羊喂草,就撒着欢子,钻进了漆黑的伙房,高声喊着:“奶奶,母羊下羔了,母羊下羔了”!
狗旦见无人答声,转头又朝妈妈的房间跑来。
狗旦进屋,见妈妈躺在炕头,奶奶和两个姐姐围在一边,跳着脚,高兴对妈妈说:“咱羊下羔了”。
秀珍抬起头,叫狗旦过来,狗蛋不知道妈妈病了,还是一个劲的向妈妈、姐姐和奶奶讲述羊羔的事情。
朱义安顿好母羊和羊羔后,拖着酸痛的双腿也随狗蛋来到亮灯的西房。
他掀开门帘,腿还没有迈进门槛,就听见儿媳秀珍撕心裂肺的的咳嗽声,心里不由一怔。
当他看见躺在炕上不停咳嗽的秀珍,还有发懵的老伴和孙女,知道家里主要劳力病到了。
狗旦小,还站在地当中,给奶奶和两个姐姐,还有睡在炕上不停咳嗽的妈妈,高兴的比划着小羊羔的模样,他要把小羊羔所带来的喜悦传递给家里人。
朱义知道儿媳秀珍的病又犯了。霎时,增添羊羔子的喜悦化为乌有。
《清炖》17
朱义心里清楚,儿媳妇秀珍的病是前些年在生产队干活受凉染上的肺结核,天凉容易引发咳嗽和腔子疼痛,传染还引发吐血,村里有不少人都得这个病走的。几年前去县医院看了几次,近年再没有犯过。今年天凉的早,再加上吃不饱,营养跟不上,结核病又犯了。
朱义在省城当差的时候,也和部队的医生有过交往,知道肺结核的严重性和注意事项。他进屋便急切的向儿媳妇秀珍询问了症状,思索着治疗与缓解咳嗽的打算和办法。
吴奶奶见老伴进了屋,就回伙房把熬的玉米粥,端给秀珍。
秀珍在狗蛋和两个女儿的搀扶下,硬挺住坐了起来,忍住咳嗽趁热喝了一碗,只觉的头晕,胸痛的犹如针扎。
夜里,秀珍咳嗽更加厉害,咳嗽出的痰液带着大量的血丝,一股热乎乎的略带咸腥味的血水顺口喷出。被咳嗽声吵醒的雯儿和晴儿,看见妈妈吐血,吓的光着脚板朝爷爷、奶奶和狗蛋睡得的房子跑来,慌慌张张的喊着:“妈妈吐血了”。
吴奶奶也没遇过儿媳妇吐血这悬事,吓的双手抖个不停。朱义见过军队打仗流血的世面,经过的事情多,显得比较镇静。
他从暖壶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把家里仅有的,不到一勺头红糖,全部倒在碗里,端给秀珍。喝下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后,秀珍蜡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气色,刚才软的像面条一样的身子,才有一丝气力。
吴奶奶拿手帕擦去儿媳妇嘴角的血迹,扶着咳嗽有所缓解和疲劳至极的秀珍缓缓躺下。
这一夜,朱义和吴奶奶再没有睡觉,吴奶奶坐在炕头,守着还在不断咳嗽和疼痛折磨,翻来覆去的秀珍。爷爷穿着老羊皮袄,坐在院子不停的抽着旱烟。在没有月亮的黑夜,烟锅中火星随着抽吸,一闪一闪,就像一颗落在朱义眼前的星星,他思考着咋样给秀珍看病。
鸡叫头边,天还漆黑一团。朱义来到通煤矿路边,遇倒了一位去煤矿拉煤的老乡,便托他给朱伞带口信说:秀珍病犯了,赶紧回来。
天放亮了。院子里,圈了一夜的猪围着空的吃食槽,“哼﹣哼”嚎叫,鸡挺着脖子占在院墙上“咯﹣咯”鸣个不停。昨晚关在柴禾棚的母羊和羊羔也隔着栅栏“咩﹣咩”要扑出来。
躺在炕头的秀珍经过一夜的休息,虽说停止了吐血,但还在不断的“咳-咳”咳嗽。
朱义托人捎话后,便下河滩给饿了一宿的母羊拔干草扫落叶。
吴奶奶心里更是急的上火,招呼两个孙女上学走了,就下厨烧火,给咳嗽了一夜没有眨眼的儿媳做面疙瘩汤。
连肚子都填不饱,为借钱给生产队缴“到找款”发愁的朱义,又遇上了秀珍吐血犯病的事情。不要说挣工分了,还的再借钱看病。吴奶奶每当听到秀珍急促和嘶哑的咳嗽声,心里都是一紧。
朱义一边割着泛黄干草,一边想着如何应对目前的困境。儿子朱伞回矿山有大半个月了,不知口粮款借到了没有,现在又面临看病的大事。
“秀珍的病不能耽误,朱伞回来,就马上送人到县城医院看病”。朱义在心里默默的做着决定。他非常明白这个病的严重性,不抓紧治疗会越来越槽糕,会要了秀珍命。救人要紧,只要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个念头一经从脑海中蹦出,朱义顿时身上有一股马上要做的冲动,这是他从年轻到老养成的一种精神意志,他要和这种不利的局面抗争,有儿子、有秀珍,有孙女、有狗旦奶奶在,还有母羊、羊羔、小猪和大公鸡,只要有人在,天塌不下来。此时的朱义就像一个即将开赴战场的勇士,面对缺吃缺钱的挑战。实际上他就是一个没穿军装的老兵,在生活的压迫下,又一次撑起家庭主攻手的担当。
朱义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朱伞没有回来之前,先增加秀珍的营养。于是他抓来一只公鸡,宰了给秀珍补充本来就欠缺的能量。他把鸡血和成鸡血面,下在鸡汤里,做一锅地道的鸡血面条,让秀珍好好补了补身子。
朱义坚定而不沮丧的举动,鼓舞一家人屋里屋外的忙活着,好像家里有了转运的生机,相互之间没有言语,眼神中透露着坚毅。
朱义进门杀鸡,吴奶奶啥也没问,就从屋里端出吃荤菜的锅碗瓢盆,洗干净递给朱义使唤。要是平时她总会提醒老伴等朱伞回来再杀鸡。今天,她知道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不打起精神和老伴一起面对,怎么能行呢!就连狗蛋也跑前跑后,不是帮爷爷抓鸡,就是蹲在炉膛前烧水,以备爷爷给鸡拔毛或煮鸡炖汤。
毕竟朱义过去在部队是管后勤吃喝的上校副团长,对改善生活还是非常麻利与在行的。
到家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一锅鸡汤炖好。他把鸡肉撕下切碎,把鸡血面下在煮鸡的汤里,美美的给秀珍舀了一大碗稠的鸡血面。
秀珍端着碗,见狗蛋看着自己,怎么也吃不下去。朱义见秀珍端着一碗面难以下咽,便把狗蛋拉到伙房,把撕掉肉的鸡架递给他,狗蛋怎么也不要,还嚷着留给妈妈吃。
吴奶奶站在灶台边,看着懂事的狗旦,抹了抹湿润的眼睛。
吴奶奶是居士,做鸡之类的荤腥食物,她只能帮个下手,全有朱义操持。
朱义盘算着,把鸡肉切成肉丝,让秀珍养病吃个一两天,等朱伞回来秀珍虚弱的身体会有所恢复。
《清炖》18
太阳落山,便刮起了西北风。点上煤油灯,狗旦依靠在奶奶怀抱,和爷爷坐在伙房屋热炕上。朱义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吴奶奶哄狗旦快点睡觉。都在想着带信的人,把口信带到了没有。
就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的时候,朱伞从煤矿骑自行车赶了回来。
原来在中午快吃饭的时候,他接到拉碳人带的口信,正好姜矿长和他在一起准备去食堂,他连饭都没吃,打了一声招呼,便一刻没有停顿,骑自行车就往家里跑。
进家门的时候,头上冒着热气,脸上流着汗水,就连穿的衣服都湿透了。
躺在西屋炕头不停咳嗽的秀珍,见朱伞上气不接下气的进了屋门,便翻了一下身子,抬起头,有气无力说:“回来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朱伞坐在炕沿,俯身着急的问。
“还是咳嗽,一咳嗽腔子就针扎的痛,昨天晚上还吐了不少血,躺了一晚上,中午吃了碗鸡肉面,现在感觉轻生了一些。”狗旦妈回话道:“这个病看来熬不过今年了,前几年犯病,就是不停的咳嗽,最多痰里带点血丝,哪有过大口大口吐血的毛病,我感觉比前几次都厉害了”。秀珍一脸的茫然和无奈。
狗旦爸看着妻子蜡黄消瘦的脸庞,安慰说:“肺结核现在有特效药,明天天一亮就上县医院住下,看些日子,不然的话越拖越严重”。
朱迩和妻子说话的时候,狗蛋、朱义和吴奶奶,还有俩个上学写作业的女儿,都在秀珍的屋里站着。
朱义手里攥着旱烟锅子,没有装烟叶,但他还是含在嘴里猛咂了一口,尽管吐出来的不是烟而是长长的一口气,这对朱义来讲似乎舒坦了一些。从朱伞回来,到进屋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屋里,听朱伞和秀珍的说话。
其实,朱义心里根本不平静,他知道口粮款恐怕还没有指向,现在看病花钱的愁事再一次背在朱伞身上,他怕压垮这个没有承担过多少事情的儿子。
朱伞见家里人都呆呆的站在一边,也站起来,低着头来到狗旦爷爷和吴奶奶住的房间。
朱义盯着发愁的儿子,底气十足的说:“有病看病,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愁啥!人吃五谷杂粮,那家没有个大祸小事?明天你就带秀珍上县医院住下看病,钱的事我想办法好了,看病救人要紧”。
筹钱的事,朱义在白天就已经有了主意。就是把母羊和羊羔子,卖给村东头的马回回,秋后母羊膘厚,羊羔子刚生下来,皮毛一体,两只估计能卖四、五十块钱,先拿着看病。
朱义不服输的话语,给儿子添了精神。朱伞说:“金钴子我卖给姜矿长了,他给了一百块钱,再加上这个月的工资,看病住院差不多够了。不用卖羊,省着花也能支撑一阵”。
朱尔说话的声音很坚定,目的一是让年老的父母不要为钱犯愁;二是打消秀珍的担心,放心随他到县城医院看病。
吴奶奶听儿子说金钴子卖了一百块钱,一颗为看病缺钱悬着心落了下来。她默默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老天爷有眼,老天爷有眼……”。
在这个屋漏偏遇连雨天,喝凉水都塞牙缝的倒霉时刻,金钴子解救了全家为秀珍看病的困境。吴奶奶对这只从天而降的金箍子多了一份崇敬,仿佛它有灵性,专门来帮助自己一家的。
朱伞手里有了看病的指向,便对秀珍说了看病的安排,受病痛折磨的妻子,似乎也放下了没钱看病而紧缩着的心,蜡黄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气。还不太懂事狗蛋也知道爸爸有钱给妈妈看病了,小小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放松的笑容。
一个家庭,就是一个迎风破浪向前划行的小船,船不大虽然破旧,但一家人只要心往一处想,相互扶持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狗旦爷爷朱义就是这艘小船的掌舵人,在前行中会遇到各种大小险情,只要他镇静不气馁,勇气和担当会激励一家人齐心拼搏,渡出难关。爷爷就是一家人的天,深深刻在狗旦幼小的心灵之中。
秀珍看到和听到全家人对她治病的迫切,自己也撑住身子坐了起来,鼓劲喝下狗旦端过来的鸡汤,虚弱的身体元气似乎有所恢复,咳嗽也平缓了许多,只是痰液中的血丝越来越多,越来越红
《清炖》19
第二天,天还没亮。狗旦爷爷就把生产队的大灰驴和人力车套好,等在院子门口。车上铺垫着麦草,狗旦妈有大丫头搀扶,缓慢走出门口,坐上驴车。狗旦奶奶把一床半旧的棉被,披在儿媳的身上,
狗旦爸把暖壶、脸盆、饭碗、筷子和擦脸的毛巾,放在上次回来装玉米楂子的口袋里,捎在自行车的后架子。
大丫头雯儿请假不上学了,有爷爷赶车,拉她陪妈上县城医院看病。爸爸骑自行车子快先走,到医院联系住院的事情,爷爷赶驴车子走的慢,在后面。
家里就剩奶奶、狗旦和上学的晴儿。奶奶看着她们一伙上路才进屋,狗旦和小姐姐晴儿还在呼呼大睡。
县城的路和走煤矿是一条路,坑坑洼洼不好走,大晌午,才走到县城的路口。
狗旦爸办好住院手续。在进城路口,接上他们三人,赶着驴车直接到医院住下。害怕结核病有传染,医生没有让她们在病房多待。
大丫头雯儿留下照顾妈妈秀珍,预防爸爸朱伞有事要回煤矿上班,不在的时候,照看妈妈秀珍的事项就交给雯儿了。
爷爷还要赶驴车回家。一来要把借的驴和车还给队上,借的时候就说一天,不能说话不算数,这是爷爷最忌讳的事。二来家里还有猪、鸡和刚下了羔的羊,要每天拔草喂养。爷爷也放心不下狗旦、晴儿和奶奶。
爷爷朱义回家前,在病房安慰儿媳秀珍道:“来了就好好看病。狗旦和晴儿在家,有我和你妈照看,没啥事,就放心”。
爸爸送爷爷出了医院大门。爷爷朱义停下驴车,从贴身穿的褂子掏出一踏零碎的毛票,塞给儿子:“不多,拿着给秀珍看病,垫补垫补”。
朱伞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踏毛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便递给父亲朱义一只点着的纸烟说:“我给你买斤点心路上吃”。说着一路小跑去买吃的东西。
从天没亮起身,到现在后半响。狗旦爷爷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在来医院的路上,雯儿多次给爷爷朱义递黑面窝窝头和水,朱义就是一口不吃,一口不喝。拉车的大灰驴还喝一口路边水渠的水,吃一口路边的干草。可朱义嘴里叼着旱烟锅子一个劲的抽烟,一个劲的吆喝着驴车赶路。他心里急的像一团火,恨不得飞到医院,减轻秀珍的难受熬煎。
一会儿,朱伞喘着粗气跑了回来,把买的一封子点心递给朱义说:“大半天没吃一点东西,路上边吃边赶路,住在医院你就不要着急了”。朱义嘴里含着旱烟锅子,点了点头,就赶车离开了医院大门。
半夜的时候,朱义回到了家。
狗旦奶奶猜他饿了一天,进屋就把黄米粘饭、咸菜,熬粘饭撇出的米汤一同端上。狗旦和小姐姐晴儿也没有睡觉,围在爷爷身边,问这问那。狗旦还埋怨爷爷上医院不带他一起去。
奶奶对爷爷说:“你们上路没走多长时间,喊雯儿上学,狗旦就醒了,不见你们就嚷叫去追,我拦着才没出去”。
爷爷吃完饭,从炕头刚脱掉的皮袄,掏出狗旦爸买的一封子点心,路上他没有舍得吃一口。打开包装纸,给狗旦一块,给孙女一块,给老伴一块。老伴没舍得吃,又扳开给了二个孙子。
《清炖》20
入冬好些天了。在县城陪秀珍住院看病的朱伞,托拉煤炭的人给朱义带口信说:“病情已经控制住了,医院叫出院在家养着”。
狗旦爷爷接到口信,一直担心秀珍病患的压力,似乎一下减轻了不少。这个口信也是吴奶奶舒了一口气。
特别是住院这些日子,老两口害怕儿媳的病情严重,县城医院也治不好,到省城治,这花钱就大了。另一方面害怕在县城住院时间长,花钱不说,朱伞两口子和孙女吃饭粮票成问题。
听到秀珍病情稳定,要出院回家的的消息。对于把治好秀珍的病,当作家庭头等大事,倾全家之力的朱义来讲,这无异是一种精神解脱。
第二天,鸡没叫头边,天还刮着呼呼的北风。狗旦爷爷就摸黑套上驴车,垫上稻草和旧棉被,拉着狗旦就赶车上路了。
拉车的还是上次用的大灰驴,走的还是原路,只不过这次没有拉病人秀珍。狗旦爷爷也没有上次那么怕颠簸,走的快,小晌午就到了医院。
在医院,狗旦爸爸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狗旦拉着妈妈秀珍的手,不停嘴的讲述这些天家里羊羔长结实的事情。
朱伞搀扶着秀珍,雯儿和狗旦提着住院带来的生活用具,缓缓来到驴车坐上。朱义把随车带来的棉被和自己穿的老羊皮袄,都裹在秀珍母子三人的身上。天气虽然有太阳,但刮的西北风,从早起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来,朱义怕他们坐在驴车上冻着。
朱伞不送秀珍回家,要回矿上。自秀珍生病住院就没有好好上班,也怕矿上的头头们有意见。朱义也清楚儿子的难处,就大包大揽的说:“你赶紧回矿上吧,家里有我呢”。
朱伞把秀珍回家吃药注意事项都给闺女雯儿交待了。便拉着狗旦的手,进了医院大门口不远副食品商店,买了一封子点心,买了一把水果糖,看有二三十个,给狗旦口袋装了几个,给姐姐手里捏了几个,其余剩下的和点心都装在一起,交给秀珍。催着一家人赶快起身回家。
朱伞见父亲赶驴车走远了 ,掉头骑上自行车朝矿山奔去。
《清炖》21
矿上发生了安全事故,县有关部门要对矿上的领导进行调整。朱伞听人说姜矿长要调离煤矿,因此必须抓紧回煤矿了解一些情况,自己在煤矿是老职工,又是姜矿长信任的朋友,这个时候要争取和姜矿长联系密切。他知道在煤矿当差是熬不出头的,在政府部门工作才是自己争取的目的。朱伞有这个打算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回家过县城他都有一股浓浓的冲动,特别看到政府大院更是暗下决心,只不过把这些都压在心里。
县城到矿山的路比较好走,是一条沿河边修的一条新路,方便县城机关到矿山拉煤。朱伞从医院出来,在太阳没有落山之前就赶到了煤矿。
爷爷朱义赶着驴车在颠簸的路上,秀珍和狗旦、晴儿坐在车上,爷爷随驴走着。入冬的太阳挂在半空,也没感觉到一丝热,西北风裹挟路上往来车辆扬起的尘土,也没有感觉到初冬天气的寒冷,就是灰尘太大,迷的眼睛睁不开。
狗旦是第一次坐驴车到县城,早上黑灯瞎火出门,是爷爷用老羊皮袄裹着他,在路上就睡在爷爷的怀里,虽然驴车子上下颠簸,可狗旦在这种晃动中却睡的实在,到了医院爷爷才把狗旦叫醒,路上啥也没有瞧见。
接秀珍回家的路上,狗蛋妈靠坐在车帮,怀里搂抱着狗旦,姐姐坐在妈的对面,怀里抱着暖壶、脸盆等用品。
路过一个叫沙鸣的镇子,秀珍就讲这个镇里的事情给狗旦和晴儿听。在一座塌陷了顶,就剩下基座的残塔前,秀珍说:“这塔是古代人建立的,从前这里常发生大风暴雨洪涝灾害,把村民一年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都被洪水冲走。于是大伙凑钱建了一座塔,把一条蟒蛇压在塔下,从此再也没有妖怪祸害乡民了,这里的人也能吃饱肚子。现在塔塌了,人又开始缺吃了。狗旦和晴儿听的入神,忽闪着眼睛说:“我们一家也吃不饱,没粮食,是不是也有妖怪”。
爷爷听着秀珍和狗旦的对话,苦笑着吐出嘴里含的烟雾。
天快黑了,爷爷加快了吆喝大灰驴的节奏。秀珍的病的确好了许多,一路也没有连续咳嗽,心情也愉悦了不少。一路上,她给姐弟俩说了很多,精神头比走医院像换了人似的。
太阳落山。驴车进了村子,干活收工的乡邻看秀珍看病回来了,都打着招呼。
吴奶奶见太阳离山有一杆子高,就提前擀好一张“三合一”面晾在炕桌上。也坐在爷爷抽烟的石碾子上,望着村口。
驴车停在院子门口,吴奶奶拉着秀珍的手,端详着从病患中恢复过来儿媳,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不过吴奶奶心里是亮堂堂的:只要人在,钱花出去还有挣回来的时候。
吃完晚饭。
小女儿雯儿提早抱柴禾,就把妈睡觉的炕烧热铺垫好了。
朱义心里明白,儿媳妇秀珍的病,除了吃药控制,还要营养跟上。
狗旦爷爷乘鸡进窝,又抓一只宰了饨上,和上次一样,肉撕下切碎,汤留下烩面。
朱义在省城当官的时候和医院也有交往,知道这种病当时俗称“肺痨”,能治疗不咳嗽不吐血,已经老天爷保佑。一定要在病情恢复期,把秀珍的营养搞好。就对吴奶奶说:“三分看病七分养,吃饭比吃药强。”
《清炖》22
朱义赶驴车来回一天,天黑到家随便吃了一口,又不是停的给秀珍宰鸡炖汤,就是铁打的也累跨了,况且是七十过的老人。
他收拾完做荤饭的锅碗瓢盆,就明显感到腿痛尿涨。扶着墙壁来到茅房,尿憋的小腹痛,就是撒不出尿来。停了一会,他提上裤子系了腰带,没走几步就感觉一股尿流湿了裤裆。他意识到天凉了,自己的老毛病前列腺炎犯了。
狗旦爷爷睡下,裹着被子,又在上面压上老羊皮袄,热乎乎的土炕捂着胀痛的小腹,感觉有些舒服好受。
借煤油灯点着旱烟吸了几口,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压被子的老羊皮袄里,掏出狗旦爸买的点心和水果糖。
自进家门,朱义忙乎喂猪,喂羊。就把朱伞买的点心和水果糖忘了,回来也没让孙女雯儿吃一口,他看着睡熟的狗旦,递给还没有睡觉和他拉家常的老伴。吴奶奶便把这包点心、水果糖,和上一次带回来的点心,一同埋在放玉米碴子的缸里,这样放着点心不干不变硬。以前在省城,吴奶奶时不时的称些糕点,怕儿子朱伞多吃,就这样放在米缸里藏着,目的是让孩子多吃几天。
夜深了,外边的风越刮越大,吹的院子门哐哐作响。吴奶奶把点心放好,上炕用被子捂盖着裹了的小脚,问还在抽烟的朱义:
“在县城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回来也不怎么咳嗽,是不是这回彻底看好了,以后不会在犯了吧”?
“这病不能干重活,要歇一歇,药不能停,天天要吃的好一点,营养要跟上。她吃的碗筷顿顿要用开水烫几遍,分开放。刚才宰的鸡,每天给做顿鸡汤面。素的你做,荤腥我收拾。狗旦爸在矿上忙,看病半个多月没怎么好好上班,听说最近矿上工作要调整,看能不能调个稍微闲一点的事做,也好照顾家里”。朱义和吴奶奶唠唠叨叨的说。
炕烧的热,狗旦咂咂嘴,说着梦话,蹬开了被子,奶奶又给盖上。说:“狗旦过年就七岁了,要上学。咱家三个娃娃都在学校,学费、本子、铅笔一年不少开销”。
爷爷抽着烟说:“这次看病各项开支也不小,狗旦爸没说我猜有一百多块”。
老俩口睡不着,家里大人小孩的事,都说了个遍。
《清炖》23
朱伞从医院和父亲朱义分开后,下班前回到矿上。
在销售业务办公室,就听说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煤矿发生了两起挖煤工人在井下被砸死的事故。县上对煤矿领导进行了调整,姜矿长调到狗旦爸家所在公社当领导。
姜书记是西北人,在部队是排长转业,和朱伞同年进煤矿。姜矿长没念过书,在部队识了几个字,为人豪爽,喜欢喝酒、抽烟、玩赌、摸牌。四十三岁那年,有矿山周边一个当地人做媒,娶了煤矿所在地乡村的一位大龄姑娘作妻子,结婚后考虑到江矿长的生活和工作,就安排他婆姨到矿职工食堂当临时工,一干近十年天气,今年才转正。到现在也没有生个男女娃。
姜矿长自从和朱伞熟悉后,两人关系处的非常不错。
煤矿除了下井挖煤的工人,井上机关不过二十多个人。朱伞自到煤矿上班,没有下过几天井,干的都是轻生活。这都是姜矿长看他小学毕业,毛笔字写的好,帐算的清,照顾他。
姜矿长和朱伞两人虽然年龄有差距,可对脾气的话能说到一块。朱伞家里有个啥困难事,比如借钱、借粮票、多请几天假等类似事情,给他一说就点头同意了。
姜矿长把朱伞一直当最信任的朋友看待。上次朱伞找江书记说拿金箍子抵押,向矿财务借钱给生产队交“倒找款”,江矿长知道这事违犯财务规定,财务人员根本办不了,于是他没问金箍子的来历,就说:“箍子先放在我这里,给你一百块,到你钱凑手还我的时候,再把金箍子退给你”。
姜矿长看朱伞着急用钱,用这种方式救他的急。害怕朱伞拿金箍子找其它人换钱惹出麻烦。其实姜矿长家里也非常困难,他根本就没有闲余钱借给朱伞。
晚上,朱伞趁天黑来姜矿长家,对姜矿长说了媳妇有病住院和父母年老,家里没人照顾的困难,请求调到姜矿长当主任的公社上班。一来离家近,好照顾家里。二来是自己的家乡,人熟好办事。姜矿长也认为,自己对朱伞的家乡不了解,也需要一个熟悉情况的帮手,就答应帮忙试试。
老矿长调走了,新矿长一来,就对煤矿机关的设置进行调整,从生产销售股分设出安全保卫股,主抓安全生产。朱伞原来在生产销售股,现在就安排他到安全保卫股工作。每天只要有人上下井,他都到井口检查安全,有时会和挖煤的人一起到井下进行检查,比销售忙多了。
就在朱伞彷徨于新工作所带来的苦恼之时,调令下来了。
这天,矿人事股通知朱伞做工作交接,其实没有什么手续交接,就是人事股的几位老熟人要叫他请客喝酒。没办法,朱伞到职工食堂找姜矿长老婆要了一盘水煮花生米,在小买部花两毛五打了一斤县酒厂产的散白酒,顺便捎了两盒纸烟,一路小跑来到人事股,放下买来的东西,让人快办调动的相关手续。
下班前,手续办妥,人事股的两位熟人加上他,围着办公室的火炉,就着花生米,抽着纸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一直到天黑。
第二天一大早,朱伞趁煤矿同事没有上班,没打招呼,就卷起睡觉的铺盖,捆绑好暖壶、脸盆和饭碗,捎在自行车的后架,带着矿上的调动手续,骑自行车早早来到县城。在县政府有关部门和粮食局办完手续,已经是大晌午了。
朱伞感觉肚子特别饿,一想昨天只顾办调动手续,就没吃中午饭,晚上陪喝酒,也没吃饭。就到副食品门市部买了一个大面包,靠着捎铺盖圈的自行车,吃了一半,口干,有点噎,就把另一半用纸包好,装在口袋。
他现在着急的是有二十多天没有回家了,不知道秀珍出院病情如何?也不知道父母孩子好不好?更着急的是调动工作的好事,家里人还不知道。他迫切希望一家人的生活,都因为这个变动而带来转机。
《清炖》24
朱伞骑车离开常引羡慕的县城,回头望了望十多年常经过的地方。他边走边回忆着工作的大山煤矿。
村里同龄人都羡慕他在煤矿的工作。可是自己虽然不下井干活,每天上班下来,也是一身土,一脸灰。
工资刚进矿时的不到二十元,现在涨到四十六元,吃粮标准每月是四十五斤。待遇要和乡下人比较,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就是和县城上班工人比较,也差不到哪儿,甚至比他们还好些。
但在他的意识深处,和自己父亲朱义比较,有着惨烈的、甚至是满腔怒火的不平衡。他知道父亲朱义管粮草的重要,以及带给家庭的优越和富足。本来自己在省城会借助父亲的各种朋友关系,谋取相当的差事。
可现在的情况是,父亲不仅失去了从前当差的收入,家庭也陷入了缺吃的境况。父亲本人也年事以高,还有腿痛和前列腺疾病。细细想来朱伞心里如同刀割。
朱义常告诉儿子:人可以夹起尾巴做人,但不能忘了自己初心。当下陷入连家人生活都没有保障的贫穷境地,父亲朱义仍然保持乐观积极向上的心态。对朱伞面对生活是一种鼓励。
朱伞靠小学文凭谋取了煤矿工人的身份,比在家种田的村民每月有了工资,也正是煤矿工人的名头压的他直不起腰,原因就是欠生产队每年“到找款”,使他脸上无光。
朱伞在省城上学就听老师讲:工人是失去土地,没有田可种的人。到城市找活所选择的身份就是工人。他认为,就是没有前途的工作,尤其是煤矿工人更是如此。他骨子里就不想当工人,排斥工人,这些年是他没出路机会而委曲求全。他想当政府的干部,就是公社干部也是做梦的首选。现在马上就成家乡公社的干部了,他似乎有些光宗耀祖和荣归故里的感觉。
离家越来越近,朱伞憧憬着当公社干部的未来,还陶醉在其中。自行车骑的猛快,车轮在坑洼路面上不断跳动,车子的“吱溜”声和所捎盆、碗等家什的碰撞声,搅和在一起,就像街头耍猴敲的开唱锣。
太阳偏西,朱伞骑车就到了村口,他感觉这次回家在路上用的时间短,可往常总感觉在路上的时间是那么长,上路就有些发怵。
朱伞在村口遇见几位赶牛车拉粪的村民,下车打着招呼。朱伞问:“现在有多少地拉上土粪”?赶牛车的说:“今年给地拉粪早,现在队上的河滩地都拉上粪了,就剩下崖头和岸上的旱地没拉粪”。朱伞给每个赶车人递了一支纸烟,笑着随口说出了家乡的一句俗语:“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朱伞这时仿佛已经是公社干部,开始关心起土地施肥的事情了。
以前在煤矿上班,回家在村口也遇见干活的熟人,最多打声招呼,递支纸烟,从没关心过生产队的事情。而且这次关心是情不自禁的油然而生。
在朱伞的意识中,公社干部在乡村就是领导,领导关心生产队的情况就是本分。
《清炖》25
朱伞陶醉在公社干部的角色中。突然一条大黄狗嚎叫着,从一户人家的院里窜出。后面追着一个拿棒的汉子,边追边骂:“畜生日的,偷吃猪油,抓着打死你”。
狗撕心裂肺嚎叫声,吓了朱伞一跳,于是从自我陶醉中回到现实。
到了自家门口,朱伞跺跺脚上的土,满脸堆笑喊着:“狗旦,狗旦”。
狗旦见爸爸朱伞推自行车进了院子,放下自己正在做的玩具弹弓,向坐在热炕上和妈妈聊天的奶奶喊了一声:“奶奶,爸爸回来了”。
随后扑到爸爸身前,朱伞随手把没有吃的半个面包塞给儿子。
在南屋热炕上敷小肚子的爷爷,听到狗旦的喊声,也拖拉着鞋下了炕。
朱伞从自行车上,卸下铺盖抱进西屋,见奶奶坐在炕沿穿鞋,媳妇秀珍跪在炕头叠被子。就说:“不要叠了,我也暖和暖和脚”。
爷爷提着装脸盆、暖壶和饭碗等家什的网兜进来,问儿子朱伞说:“你怎么把铺盖和这些吃饭家什都拿回来了”?
朱伞坐在热炕上,用被子捂着冻得冰凉的脚。满面笑容、慢条斯理的,把调动工作的事,对父亲、吴奶奶和秀珍说:“我调动到咱们公社当干部,再也不去煤矿当工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了上午着急回家通报消息的迫不及待,也没有陶醉于公社干部这个角色,而梦游般的沾沾自喜。此时的朱伞心里十分的清楚,公社干部这个角色是家庭外,自己在社会上的一种身份界定。在家庭他没有出演这个角色的舞台,所承担的只能是丈夫、儿子和狗旦爸爸的角色与责任。
听到朱伞回本乡工作,朱义、吴奶奶、秀珍,并没有表现出惊奇与兴奋。
朱伞感觉到突然说工作调动,不去煤矿上班,家里人似乎有点不适应。毕竟在煤矿干了十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现在说不去了,好像是梦游一样。屋里的人都有些发懵,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爷爷坐在炕沿,“铛、铛”磕掉烟锅子里的烟灰,又装上旱烟丝,点着吸了一口。说:“调回咱公社,回家就方便了”。语气非常平静。
其实父亲朱义、秀珍和吴奶奶,对朱伞调回家门口工作,只能认识到的好处,就是回家方便了,有时间照顾家了。没有从更深的层面和发展的角度,去评估和发现朱伞这次工作调动潜在的好处。
朱伞与家人在对待调动工作的不同反应和兴奋程度,体现出朱伞对自己人生奋斗目标的重新规划。他要借助新的工作岗位,实现超越父亲昔日名望。这是他压抑了几十年的抱负,工作的调动使他有了实现的希望。
在院子里学骑自行车的狗旦,听到爸爸朱伞回来的消息,则不以为然的进屋问:“回来,是不是咱们家就有粮食吃了”?狗旦的问话,倒是提醒了朱义,认识到儿子朱伞调动工作,可能带来的变化。
朱伞望着问话的儿子狗旦,不知道如何回答。
现实的情况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口粮又不够吃。搞到粮食,让全家人能吃饱肚子,是当公社干部首先解决的问题。朱伞明确了先要做的事情,顿时混乱了一整天的思维,在解脱了陶醉和憧憬的缠绕后,归于面临的现实。
关于工作调动的原委,朱伞向父亲朱义、吴奶奶和妻子秀珍作了里里外外的详细说明。他们才明白这是一件今后对朱伞和全家人都有利的事情,至于都有哪些潜在的好处,他们也说不清楚。只有朱伞清楚眼前的有利之处,借公社干部这个平台先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
父亲朱义说:“调动一下也好,俗话说,树移死,人移活。换个新的工作单位,就结束了在原来单位形成的矛盾,没有了对立面。在新单位你就可以建立自己的新关系。你毕竟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不同于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在认人识人方面你拿捏的应该有分寸,那些人该交往,那些人要远离,那些人要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要寻找有利于自己升迁发展的关系圈子,想尽办法打进去。”
父亲朱义的这些话只对朱伞一人说过,在煤矿上班就说过几次。是父亲朱义在省城当差的经验总结,煤矿工作每天面对的是下井挖煤的工人,再就是赶驴拉车来买煤的种田人,父亲朱义传授的经验有些大材小用。不过朱伞和矿领导关系处理的好,就是经验运用的例子。经验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朱伞的处人接物。
现在再听父亲朱义的经验之谈,结合公社这一级政府的平台,把父亲一生总结的官场经验掌握好,再加自己的不懈努力,朱伞在新单位工作的信心更足了。
《清炖》26
朱伞在家歇缓了一天,就带着县政府人事部门的手续,到家乡超洋公社报到。
这天早上,天气阴沉,飘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的不大,落在地上不一会就化了。
从家到公社的路是一条十一二里长的沙土小路。没有铺石子,雪不化,路面松软的土冻的结实,骑自行车还好走。雪一化,路面上的土又粘又黏。有一段是黄土铺的路,黏的人上去连鞋子都拔不出来。朱伞以前晴天走过这条路,雨雪天气他没有走过。
朱伞走公社报到时,朱义起的早没有在家,没有人告诉朱伞到公社的路,下雨雪不能骑自行车。结果朱伞在路上骑了不到二里地,前后车轱辘就被泥巴抱死了。朱伞只好扛着自行车往公社走。走了吃一顿饭的功夫,就感觉鞋子被黏泥粘的拔不起来了。没办法,朱伞只好脱掉棉鞋和羊毛袜子,光着脚,扛着自行车走路。冰凉的黏泥裹着脚,踩在薄薄的冰碴上,就像针扎一样痛的钻心。刚开始走,还感觉到痛,走了不一会,双脚就冻麻木了。这时候,他多么想遇见一辆过往的驴拉车,不论是回家方向还是公社方向。
雪还在不断的飘,远处的农田被未融化的雪盖的发白,山脚下一条据说是秦始皇时期挖的古渠,就像一条带子随山势绵延。全身长满刺的沙枣树,在山边随渠的走姿筑起一道防沙屏障。
沙山、沙枣树、古渠、农田和到公社的沙土路,在飘雪的早晨显得十分安静。路两旁没有人家,就朱伞一人光着脚,吐着白气、扛着自行车走着。
快到小晌午,朱伞终于走出了泥泞的沙土路。双脚冻的失去了知觉,就是踩在公社铺满大院的鹅卵石上,也感觉不出疼痛。
公社办公房建在一处倒塌寺庙的高台上,有十来间平房和一处大院子组成。在高台之上,有一棵长了上百年的老榆树,树的周围散落着七八处扎着栅栏圈羊的羊圈。
《清炖》27
朱伞在公社大院放下自行车,提着棉鞋,敲开了一间烟筒冒烟的办公室,站在门口问:“同志,请问姜矿长在那办公”?房间的工作人员望着光脚提鞋,还呼呼喘着白气的朱伞,惊讶不解的问:“你那个村的,我们这里没有姜矿长”。
朱伞一脸茫然,明明姜矿长调到这里工作,怎么没有这个人呢?猛然醒悟这是公社不是煤矿。“奥,错了,我找姜主任”。朱伞赶忙更正说。“找姜主任啥事”?牛大伟追问道。
朱伞解释说:“我姓朱,叫朱伞,是新调来的,找姜主任报到工作的”。“奥—-,前几天姜主任说过,你怎么光着脚呀?快进来”!说话的人一把将朱伞拉进屋里,关上门自我介绍说:“我是公社文书,姓牛,叫牛大伟”。说着又拉过一把椅子让朱伞坐下,随手把自己刚沏的一杯热茶递给他。
朱伞喝了口热茶说:“下雪,来的路上骑不了自行车,连鞋都给粘掉了”。朱伞 靠近炉子,把冻木的双脚搭在炉台,说:“对不起,脚冻木了,借火烤烤”。牛大伟知道冻僵的脚不能用明火烤,必须用冷水洗去粘在脚上的冻泥,慢慢暖和。
见朱伞把没有知觉的双脚放在炉台上烤火。牛大伟不客气的说:“先放下来,用冷水洗干净再取暖”。朱伞不好意思的赶忙收起冻僵的双脚,放在牛大伟端来的冷水盆里,用手来回搓洗冻僵的双脚,脚在冷水盆里慢慢有了知觉,朱伞浑身也开始有了暖和的感觉。
洗干净脚,穿上羊毛线编织的袜子,把脚放在炉膛口取暖。朱伞这才仔细端详了一下牛大伟。
个头胖瘦都和自己差不多,就是头发比自己少,脸盘比自己大。估计年龄比自己小几岁。
朱伞一杯热茶下肚,麻木的思维开始活跃起来。环视室内,牛大伟早上起来,连被子都没有叠,还散乱的堆在土炕上。从炉子扒出的炭灰都涌在地上,和煤块掺合在一起。
这人还嫌我不讲卫生?朱伞想起刚才在炉台烤脚的事,心里不由自主闪过自己的不悦。
朱伞穿上棉鞋,活动了一下失去知觉的双脚,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裤,说:“牛同志,今天很狼狈,不好意思,谢谢你。姜主任在那间房办公,我去找他报到”?
牛大伟见他缓过了劲,就带他来找朱伞还认为的姜矿长,也就是现在公社的一把手姜主任。
姜主任的办公室在公社大院的最里面,靠近茅房的一间土坯房子。
天下雪,姜主任在办公室一个人抽闷烟。他调到超洋公社家仍然在矿山,老婆也在矿山职工食堂做饭,就他一个人在这里,来了快一个月还没有回一趟家。工作也比煤矿清闲,有时一天也见不上一个人。况且在这个地方也没有自己的熟面孔。一天除了吃饭或者开会,大家能凑到一起说说谝谝。其余时间他一个人不是抽烟,就是睡觉。
见牛文书带人进来,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天阴屋里黑,没有认出来人。等到了桌了边,定眼一看才是朱伞。
姜主任还象在煤矿当矿长一样随便,说话瓮声瓮气:“你小子,不在家歇缓几天,怎么下着雪就来找我了?路上不好走吧”?
“不好走”。朱伞一边回答着,一边赶忙掏出一盒保存多日,自己舍不得抽的“牡丹”牌纸烟,打开抽出一只递个姜主任,再抽出一只递个牛文书,其余放在办公桌上。
《清炖》28
牛文书不抽烟,他给姜主任茶杯子续了水,又给朱伞倒了一杯子热开水。姜主任接过朱伞递过来的,点着抽了一口。见朱伞手里拿着的烟未点着,就把火柴扔给他。
牛文书看姜主任和朱伞非常熟悉,也添油加醋把朱伞刚才的狼狈相,给姜主任描述了一番,姜主任听了哈哈大笑,便把朱伞在煤矿工作的情况向牛文书也介绍了一番。
在姜主任看来,朱伞是自己从煤矿上调来的人,跟随自己十了年,相互了解,对脾气,有一股自然的亲近。
朱伞、牛文书和姜主任寒暄了一会,公社通信员小王敲门进来说:“主任,吃饭了”。
姜主任这时感觉肚子在“咕咕”直叫。起身对通信员说:“小王,通知食堂多准备一副碗筷”。小王答应着关门去了。姜主任把朱伞放在办公桌上的纸烟连盒装入口袋,拿起自己的碗筷,同朱伞、牛文书一起说着话,来公社食堂吃饭。
食堂里热气腾腾,炉台上一口大锅“咕噜、咕噜”的翻滚,一股清炖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七八个早来的公社干部围在炉子四周取暖,相互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
清炖羊肉,在朱迩伞的记忆中,只有跟父亲在省城上学的时候吃过。那年月,朱伞和父亲基本上每周都能吃到荤菜。
清炖羊肉是父亲朱义最爱吃的菜品,朱义也喜欢自己动手做清炖羊肉。尤其是天冷的时候,父亲常到部队的养羊场,挑几十个不大不小的绵羯羊宰了,军需处留下几只,和团部同事分了,拿回家吃。其余剩下的肉,挨家挨户有父亲自己送到长官家里。
父亲做清炖羊肉很拿手,整只羊,哪些部位适合做清炖,父亲把它选出来,剁成两寸左右的小块,用清水泡上,待羊肉中的血水浸出后,把肉捞出放入锅中用清水煮沸,打净血沫子,然后加盐和葱姜等几味简单调料,慢慢用文火炖煮。
朱义在炖羊肉时有抽烟的习惯,那时他抽的是从兰州买的纸烟,一边抽烟,一边耐心的用勺子在锅里搅动,让肉血沫子浮起来,一直到撇的干干净净。
这个程序父亲非常娴熟,也有耐心。当做好的清炖羊肉出锅,看到家人吃的高兴,父亲也很开心。
朱伞想到这些,他口腔嗅觉神经在清炖羊肉的刺激下,不由自主的涌出了口水。
公社通信员小王给朱伞拿来了碗筷和饭票。做饭的师傅把清炖羊肉一碗一碗的舀出来,摆在锅台上,然后,分别用每个人自带的饭碗,装上大米和黄米两样的混合米饭,再加一个白不白、黑不黑的馒头。
朱伞捧着米饭,和姜主任一样,在锅台端了一碗清炖羊肉,坐在旁边的饭桌吃了起来。
朱伞在煤矿也吃食堂,可从来没吃过这么一大碗清炖羊肉。煤矿的食堂有近二百多人吃饭。井下作业的工人大部分吃凉馒头,菜是白菜烩土豆,没有多少油水,肉基本上是没有。在井上工作的人员吃食堂,定时定量,国家供应多少标准,你就吃多少标准,常常只能吃个半饱。
朱伞的供应粮标准是体力劳动,不分粗细粮每月四十五斤,平均每天一斤半。要说粮食是够吃了,但是整天吃的菜,不是土豆就是白菜,还量少没油腥,人肚子里缺油水,吃粮食就多。这四十五斤粮食朱伞还要每月结余一些补贴家里。算起来朱伞一天最多吃一斤粮,在他这个年龄段只能吃个六七成饱。多年生活在半饥饿状态,朱伞一直身体消瘦,体重没超过一百二十斤,身高不到一米七,还长期患有胃溃疡。
一大碗清炖羊肉,一碗米饭和一个馒头,朱伞唏哩呼噜就吃进去了。也许是扛着自行车走路太累的原因,感觉还是没有吃饱。
姜主任了解煤矿的生活情况,也知道朱伞今天在路上,遇到了和自己在来时所碰到的雨雪天气,那个泥泞湿滑、疲劳饥饿,至今让老姜不能忘记。于是他又让做饭师傅给朱伞端了一碗清炖羊肉,说记在自己的帐上,就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朱伞又吃了一大碗清炖羊肉,肚子这才感觉到饱了。这是他多年以来吃的最好和最饱的一顿午餐,朱伞咂咂嘴:老爹啥时候也能吃这么一顿呢?
吃完中午饭,朱伞又来到姜主任的办公室。
《清炖》29
在姜主任办公室,牛文书坐在炉子边,姜主任抽着烟,斜靠在土炕的铺盖上。见朱伞进来,牛大伟搬了一把木头椅子让他坐下。姜主任起身喝了一口热茶,神秘的对朱伞说:“你好口福呀,来得早,不如来的好,昨天晚上刚从牧业队上搞了一只羊,说给我改善伙食,结果你就赶上了,哈哈。你不知道吧,做清炖羊肉的师傅是从省城下来的,听说以前在省城可有名了”。
捧着茶杯,姜主任在办公室边独步边说。牛大伟好像还在思考什么事,朱伞感觉在没来办公室之前,两人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朱伞听姜主任说话,也没敢搭茬。坐在椅子上摸自己口袋里的烟,这盒烟是自己抽的便宜货,他给姜主任递了一支点上。说“你俩先聊,我上趟茅房”。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姜主任见朱伞要出去,就招手说:“你不要走,有事要和你说,别站着。午饭吃饱了没”?
“吃饱了”。朱伞回答着,随手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仍坐在刚来坐的椅子上。
在煤矿,老姜和矿工们的关系很随便。矿工大部分来自本县农村,也没有什么文化;老姜的出身和文化情况,基本与矿工相同,在生活习性、说话办事风格也没太大区别。他有事没事,愿意和矿工们在一起凑热闹。觉得这些人好领导、好管理,心里透亮,一天就想着多挖煤,把肚子吃饱,把钱按月交给家里,没有多少弯弯绕。
座着,三人都没有再说话。
朱伞再次掏出自己平时抽的劣质纸烟,不好意思的递给姜主任点着,自己也陪着又抽了一根。屋子本身就比较昏暗,再加上烟雾弥漫,朱伞坐在炉子旁边,就有些看不清坐在办公桌后边的姜主任。
从进公社大院,再到吃饭,再到姜主任的办公室,朱伞对姜主任有一股怯生生的感觉。就是说话,他不问,朱伞也不敢主动找话说,就连坐椅子的姿势朱伞都觉得拘谨。
在煤矿朱伞和老姜没事,就叫几个人凑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闲聊,称兄道弟无话不说。怎么姜主任调到公社没有一个月时间,就觉的没有了当初无拘无束?朱伞在心里默默嘀咕着。
姜主任连续抽了几支烟,就对牛文书说:“按刚才说的,你带朱伞把报到手续办了,到食堂接管理员的工作。朱伞你没有意见吧”?
朱伞听到安排做食堂管理员工作,第一个闪现在脑海中的念头,就是中午吃的清炖羊肉。他不假思索的说:“没意见”。姜主任接着一本正经的说:“公社食堂一共有二十多个人吃饭,开会来人随时都有,要让干部吃好、吃饱。你的责任重大,要争气,把工作干好。具体的工作安排,牛文书会给你说。”。朱伞听着,只是不停的点头。
姜主任和牛大伟在朱伞没来办公室之前,两人就在说朱伞的安排。因为牛大伟一边干文书工作,一边还兼着食堂管理员的活。
朱伞还愣愣的在那儿座着。牛文书起身拉了一下他,两人就出了姜主任的办公室,又来到牛文书的办公室。朱伞从包里掏出县政府关于工作调动的材料和关系,交给牛文书,并做了相关的报到手续。
《清炖》30
这些工作调动手续办起来很快,只要领导安排,该存档的存档,该签字的签字,用不了多少时间。如果领导没安排,你要办妥这些事情,恐怕是要跑不少路、花费不少时间的。从牛文书办事的效率朱伞猜测,肯定老姜给他做了吩咐,提前就准备好了。此时的朱伞心里有一股自喜,觉的矿长很给面子,不论吃清炖羊肉,还是办理报到手续,甚至工作安排,都体现领导的关照。于是朱伞掏出纸烟点着,在牛文书的办公室抽了几口,他知道请牛文书不抽烟,也没征求牛文书让不让在他的办公室抽烟,和早上到牛文书办公室的表现截然不一样。当时朱伞很想抽烟,避一避身上的寒气,就是忍着没抽。
办完手续,牛文书给朱伞到了一杯热开水。朱伞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问:“咱公社在食堂吃饭平时有多少人?姓啥叫啥名字?原来谁当食堂管理员?现在做饭的师傅姓啥”等?牛文书就把在食堂吃饭的人,还有做饭师傅,统统给朱伞介绍了一遍,最后说:“公社每年开会的次数很多,各村按来开会的人数和天数,统一交口粮,按咋们制定的伙食标准向各村收钱或收羊肉。平时就那么几个人吃饭,看起来不忙,一到全公社开会就忙的不可开交,你得提前准备好。”朱伞又问:“在公社那位领导主管食堂工作”?“平时姜主任管,他基本天天在灶上吃饭,其它人大部分都是隔三差五在灶上吃,当然吃肉的时候,他们都会在灶上开荤。一般开会时,按行业有主管领导负责生活安排。”牛文书回答说。
两人聊了好大一会儿,朱伞烟抽的嘴发苦,屋子里全是呛鼻子的纸烟味,牛文书只觉的嗓子干涩,不停的喝水。就听通信员小王在喊:“牛大伟,接电话”。
牛文书出去接电话,朱伞朝办公桌上放的一个本子,瞥了一眼,上面写着“食堂帐薄”。朱伞明白牛文书现在兼食堂管理员,对交接食堂管理员不太积极。
姜主任要牛大伟把食堂管理员的工作交给朱伞,牛文书觉得宁愿不干文书,也要干食堂管理员。因为他心里明白这里面的套路。同样朱迩伞心里也很清楚。最起码能吃饱肚子是最现实不过的好处,谁还不知道挨饿的难受。
牛文书接电话回来,说要和他一起去食堂见做饭的师傅老马。他拿着食堂帐薄和朱迩来到食堂,老马正在和面,准备晚饭,见牛文书进来,老马搓掉双手的面絮,赶忙揭开炉台上的大锅锅盖,往出端东西,一抬头见后面还跟着一位不认识的小伙子,手一滑,哐铛一声,好像一碗什么东西摔在了锅里。这一声把牛文书和朱伞着实吓了一跳,老马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只碗。
牛文书向做饭师傅老马介绍了朱伞,说:“小朱是姜主任在煤矿的老部下,来食堂专职担任管理员,是姜主任对食堂工作的重视,马师傅要配合小朱的工作”。说完,牛文书把“食堂帐薄”交给朱伞,让马师傅抽时间和朱伞进行实物核实。朱伞见天已经快黑了,就说马师傅还要准备晚饭,今天就算了,明天再核实吧。
从食堂出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径直来到姜主任办公室,敲门未有人答应。正要回去,姜主任从茅房出来叫住他俩。进房间牛文书说:“报到和移交的手续都办妥当,明天朱伞就可以正式接任上班”。朱伞也说:“牛文书办事麻利,食堂帐薄清楚,到食堂也见了马师傅,管理好食堂,搞好生活没有问题,请姜主任放心”。
朱迩的一席表白,让老姜和牛文书很受用。其实朱伞连食堂的帐薄看都没看一眼,说“帐薄清楚”是他在书记面前替牛文书奏好。
《清炖》31
姜主任心里清楚,公社食堂虽然小,比不上煤矿食堂管理复杂,但这群吃饭的干部心思比工人却多多了。工人粗茶淡饭,凭饭票买多少吃多少。公社干部吃饭总觉的自己的碗小,别人的碗大,总觉的做饭师傅给领导舀的肉多,给自己舀的肉少。有一些人总想多吃多占。常给牛大伟提意见,牛文书为此没有少动脑筋。
老姜调来后,有人找他反映食堂吃饭的情况。牛文书也和他说:食堂粮食不够吃,大伙吃不饱有意见。姜主任自己就在食堂吃饭也没有感觉有什么大的问题,不过目前普遍粮食不够吃,谁也没有办法解决。所以他就听之任之。这次朱伞调过来,先安排管理食堂,把公社干部的吃饭问题搞好,才能让干部体会到姜主任来的变化。再说自己家不在本乡,三顿饭要天天吃,食堂缺粮食总不是个办法。老姜是这么打算的,于是也就这么安排了。
牛文书在姜主任没有调来之前,就兼任食堂管理员,由于身兼俩职,对食堂的帐物疏于管理,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为改善干部生活想办法做努力,一段时间干部普遍反应吃不饱,饭菜没有油水。前任公社领导也找牛文书说过这事。牛文书是一肚子怨气,说:“我管不好,你就让别人干吧”!
当时领导就不了了之。后来老姜上任,也发现公社食堂的确吃的不行。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饿的慌。干部们一天吃不饱,下乡没劲头,整天为吃饱肚子着想,不利于公社各项工作的开展。最后姜主任决定向县上打报告,要一位专职食堂管理员,县政府也根据超洋公社偏远,管辖范围大,交通不便,干部就餐人数多的实际情况,同意增加一个专职食堂管理员。于是江书记向有关部门推荐,才把朱伞从煤矿调到超洋公社工作。等于说食堂管理员,是老姜为了给朱伞调动工作,有意制造的一次机会。从这一点来看,老姜的确是一个有心机的人。
牛文书对于朱伞接替他担任食堂管理员的工作,姜主任在中午吃饭回房间的路上和他说了,在房间又向他介绍了朱伞的情况。牛大伟意识到主任和朱伞的关系不一般,担心在接交食堂的账务方面,朱伞向姜主任打他的小报告。不过刚才朱伞的一番话打消了牛文书的担心,他觉的朱伞这个人还是比较厚道。
朱伞知道到老姜对他的工作抱有很大希望,他从内心也很想把这项工作干好。见姜主任和他俩说完话,有出办公室的意思,就主动告辞又一次来到牛文书的办公室。
《清炖》32
天还飘着米粒般大小的雪粒,落在地上没有早上那样融化的快了。在背阴处还积了薄薄的一层浮雪,看来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朱伞在牛文书的办公室嘴里叼着纸烟,伸着两手坐在炉子边烤火。牛文书坐在办公桌整理文件,俩人谁也没有说话。朱伞便见出来,向公社食堂走去。
推开食堂的门,一股白白的热气迎面扑来,看不清马师傅在切什么,只听见刀与案板有节奏的撞击声“铛、铛”。朱伞用手扇打着迷眼的热雾,停着脚步定眼才看见马师傅在切面。马师傅没有看见进来人,仍然“铛、铛”的切面,待朱伞走到他身后,马师傅才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朱伞,说:“你来了”。
“没事,过来看看”,朱伞随口答应。
“屋里这么暗,切面能看见吗”?朱伞关切的问马师傅,
“做了一辈子饭,切面闭住眼睛,都没有问题”。马师傅骄傲的回答。
朱伞在食堂站了不一会,马师傅就把一张面切完了。他擦了擦手,从口袋掏出一盒纸烟,递给朱伞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俩人坐在饭桌边抽烟。
马师傅捧着一只大瓷茶杯,外表是什么颜色看不清,里面蓄着厚厚的黑色茶碱,装着一半茶叶一半水,递给朱伞说:“浓茶,加糖的”。朱伞接过,美美喝了一大口,又苦、又甜、有涩。这滋味他多少年没有尝过了。以前在省城读书,喝过父亲用砖茶加糖熬制的茶水,也是这种味道。
“马师傅,你老家是那地方?听你说话不是咋们当地的”。朱伞问。
“老家是甘南临州,当兵到省城军需处长官食堂做伙夫,后来从省城落到这里,十多年了,一直在公社食堂做饭”。马师傅叹了口气说道。
朱伞好奇的问:“你也在省城军需处当过差”?
“没办法,饿肚子,被骗过来的”。马师傅无奈的说,“那年老家闹饥荒,听一位同乡说你们这地方有粮食吃,就来到省城一家饭馆当学徒,干了三年多,就出徒了。再加年龄也十九了,就想回老家看看爹妈,一并找个女人成家,伺候爹妈过日子。谁知道,回到家才发现家里没人了。乡亲们说受灾全村出去逃荒,爹妈带妹妹、弟弟出去就一直没有回来。我找了一两个月每有音信,便又回到省城原来那家饭馆当师傅,又干了三四年,饭菜味道在周围也做出了好声誉。尤其我做的清炖羊肉和手抓羊肉在省城比较有名。一天省城军需处一位姓朱的长官来找我说,马师傅你做的两样拿手菜,军需处的人吃过多年都说好,一直推荐你来军需处当差,按排级发饷,你看怎样?这是好事呀,比给老板做饭挣的多,也轻松。就答应到军需处当差。在军需处当差又是好几年”。
老马诉说着自己过去的经历,朱伞听的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朱伞跟父亲朱义在省城上学的时候,没有见过和父亲在一起当差的老马,但是他吃过多次老马做的饭菜,特别是清炖羊肉。眼前的老马和自己常吃的清炖羊肉划上了等号,而且还是父亲的部下,朱伞感叹社会的变迁和人物命运的变化。一个曾经有权有势,常吃清炖羊肉的父亲,现在年老在家连饭都吃不饱,天天为一家人口粮而发愁。一个善做清炖羊肉的马师傅,曾经在省城军需处长官食堂当大师傅,做的清炖羊肉闻名省城,现如今没有了施展厨艺的地方,只能给公社干部炖土豆、做稀汤面了。
老马问:“听你口音是当地人”?
“是洼路大队的,离公社十二三里路”。朱伞回答道。
《清炖》33
朱伞看着个头不高、体型微胖、面色暗黄,年龄比自己大的马师傅,没有透露那个军需官和自己的关系。掏出纸烟递给马师傅,随手擦根火柴帮马师傅点上。自己也把叼着的卷烟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大口,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又慢慢吐了出来,一股白白的烟雾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散去。端起马师傅的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这才觉的刚刚堵在自己胸口的一股莫名其妙的闷气没了。
朱伞站起来,见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告诉马师傅出去走走,马师傅在锅台旁说:“晚上要是不回去,我给你把饭留下”。朱伞点点头。
出了食堂,他在公社大院转了一圈,又出大院站在一处高台上远眺公社周边的景象。
夜色下,天气比早上冷多了,落在地上的雪铺了白白的一片,看羊人的窝棚也冒出了烧炕和做饭的黑灰色烟,一大群羊在放羊人的吆喝下,从山坡地向羊圈雪崩般的涌来。
公社食堂开饭了,牛文书听马师傅说朱伞没有回家,就出来喊朱伞去吃饭。
晚上,朱伞和老马在食堂边套的一间屋里休息。睡觉盖的铺盖,是老马从部队带回来的军被。老马说,这床军被他一直都没有舍得盖过,今天是第一次使用。朱伞听的有些好奇,心想不就是一床棉被吗,怎么会舍不得呢。
老马手摸着被面,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过去。
朱伞借着煤油灯,点着烟卷递给老马,又顺手把马师傅喝茶的杯子加上开水,才把马师傅飞往从前的思维拉回了现实。
朱伞关心的不是被子,他要借今晚和老马一起休息的机会,商量一下把食堂办好的问题。
朱伞点着一支纸烟吸了一口,问老马说:“姜主任安排让我当食堂管理员,可从来没有干过这差事,你是老师傅给出出主意”。
老马歪头看了一眼朱伞说:“这个差事说好干,也好干,说难干,也难干。不就是让人吃饱,让人吃好吗?只要有粮、有油、有肉不就解决了吗”。
朱伞看了一眼老马,迷惑不解地反问:“现在不是缺少这些东西吗”?
老马喝了一口热茶说:“没有这些东西,就得想办法搞到这些东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吧”!
老马的一席话,说的朱伞似乎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
老马接着说:“我知道,缺少粮油肉这是现实,村里干活的人哪个i能吃饱?关键的问题是公社食堂就不该缺少这些东西,缺少搞这些东西的胆量和办法。你看公社周围驻扎有七八个村大队的羊圈,存栏的羊大小有一两千只,都依靠山边的几千亩荒草地放牧。今年春夏雨水少,山坡地的草长势不如去年,羊只大部分都掉了膘,有的羊恐怕连冬天都过不去。适当的把一些体弱的羊提前宰了,节约草料。不然一场大雪下来,整个羊群都可能保不住。我说的意思是,公社出面去和这些羊圈的畜牧队长联系,讲明淘汰羊只的重要性,与其让羊饿死冻死,不如提前低价处理。这样咱们凑钱买来改善生活,不是一举两得”。
老马出的这个主意对朱伞来讲比较有新意,觉得有必要和姜主任一起去试一试,甚至可以通知这些畜牧队长来开会,顺便请吃一顿老马做的清炖羊肉,相互认识,把关系给密切。
两个人说了好多话,朱伞觉得有些迷糊要入睡了。老马却没有睡意,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这与清炖羊肉要文火,一边炖一边搅动撇血沫,不能打瞌睡有关系。
老马又点了一支纸烟,看着朱伞盖的军被再一次忆念过去的往事。
第二天,雪停了,西北风"呼——呼"的直刮,公社院子和土坯房子披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遥望四周白茫茫一片,羊圈、扎栏、窝棚,还有高台上的老榆树,矗立在旷野雪地。
朱伞估计昨天来公社的路一夜冻瓷实了,不会粘滑。便趁天刚放亮,就骑自行车回家拿铺盖卷。身子还没有骑热,就到了家门。
这时侯,父亲朱义已经起床在打扫院子,圈在柴禾棚子里的母羊和小羊羔"咩--咩"直叫,刚出窝的大公鸡伸直脖子"喔--喔"也在鸣个不停,在圈里乱跑的两只小猪也"哼--哼"饿的叫唤。
父亲见朱伞回来,猜想他昨天一定被困在路上。问:“你不知道公社的路,雨雪天不能骑自行车啊”?
“我还真不知道那乱路雨雪天不能骑车,要知道,走着去也不骑自行车,这次可把我还害残了",朱伞埋怨着自己说道。
朱伞放好自行车,拉着父亲来到吴奶奶和狗旦们住的房间,喜不自禁的说:“老姜安排我当食堂管理员”。
吴奶奶见儿子朱伞进来,也披着袄子坐在炕上问:“你昨天晚上在公社住的”?
“在公社和食堂做饭的马师傅挤了一晚上”。朱伞回答吴奶奶的问话。
朱义和人的吃喝打了半辈子交道,他知道食堂管理员这个工作是干啥的。在从前哪个社会是个好差事,油汤辣水不缺,能讨人好拉关系。但他拿不准在这个社会,是否还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好与坏,利与弊。
朱义对能不能以过去的眼光,来审视现在朱伞的新工作,他有点拿捏不准。当然朱义毕竟念过几年书,也在以前社会的场面上混过多年,普世性的一些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朱义坐在炕沿,拿出旱烟抽了几口,他对朱伞说:“管理食堂就是要让人吃饱、吃好,要解决好粮油肉的问题,要用好的做饭师傅,粗粮细作。大家吃饱、吃好才能没有意见”。
父亲朱义的这种说教或者传授,似乎对朱伞来讲就等于没说一样,他不愿听,也不想听。赶回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家里:他的新工作安排了,再就是把铺盖捎到公社,就等于今天正式上班了。
朱伞没有再和父亲多说话,就掉头来到秀珍和女儿住的房间。秀珍在朱伞进院子的时候就已经起床了,她忙着二个女儿穿衣服梳头上学。见朱伞进来,把摊在炕上的被子向炕角推了推,让他坐在炕沿,问:“工作安排好了”?
“好了,当食堂管理员”。朱伞问:"“今天你的病感觉轻省了没”?
秀珍苦笑着说:“你就走了一天,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是好也没有这么快。不过倒是有了气力,咳嗽轻了,痰也少了,回来这几天吃的好,再缓几天就没有事了”。
“我回来把铺盖捎倒公社去,到冬天了,在公社住方便,离家近,有事没一顿饭的功夫就回来了”。朱伞给秀珍解释说。
《清炖》34
其实秀珍知道,冬天家里房间冷。朱伞在煤矿有煤炭敞开烧,就是公社也烧的是碳炉子,房间暖和。再说公社离家十二三里路,冬天每天大清早骑自行车到公社上班,也冻的不轻,干脆住公社更方便些。
朱伞在家里待了没有一顿饭的时辰,也没有在家里吃早饭,就捎带铺盖和盥洗用品又回到了公社。
这时,住在公社的干部才开始到食堂吃早饭。今天老马做的是玉米面饼子和小米粥,朱伞把铺盖放在牛文书的炕上,接炉子上烧的热水洗了把脸,就和牛文书来食堂吃饭。
在去食堂的路上,牛文书问朱伞:"昨晚上老马说没说食堂干部粮食吃超,向大队借粮食的事"?朱伞随口回答:"没有说"。
吃完饭以后,朱伞和老马用了一会儿功夫,就把食堂剩余的粮油清理出来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盘点,朱伞就找牛文书做账务移交。
在牛文书的办公室,朱伞把食堂剩余的粮油数抄给牛文书,说:“剩余的粮油按现在公社吃饭的人数计算,也就够吃三四天的”。牛文书也把算好的帐抄在纸上,交给朱伞说:“你看,从我接上食堂,几乎月月超支,粮食不够吃,向各大队累计借了快一千多斤粮食,伙食费零零星星向公社财务也借了快二三百块。姜主任调来我和他反映过,原来的社长走之前我也说过,现在全移交给你了"。
实际上粮食吃没吃超,伙食钱花了多少,马师傅心里清楚的很,都是一些公社领导吃饭不交粮票,把粮票都留给家里人用了。至于向财务借的钱,牛文书自己心里更明白是怎么回事。
朱伞接过这些伙食账务,整个头都大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做好姜主任交给的任务。
朱伞敲开姜主任的办公室,见他一个人又在抽烟,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提包。这个黑提包朱伞在煤矿见过,老姜大凡出去到县城办事,都提这个黑包。说明老姜这是要出门了,于是朱伞抓紧站在炉子旁边说:“牛文书把食堂账务都移交给我了,欠粮、欠钱的事,说前任领导和你都知道。现在食堂就剩够吃三四天的粮油,这个月还有近十多天才能到买供应粮的时间,再说也没有粮票和钱。你看哪个大队条件好再借一点粮和油"。
姜主任没有啃声,只是一个劲继续抽烟。他心里清楚全公社公粮上交后,没有一个大队社员口粮够吃到明年新粮下来。口粮借不上岔,这是全公社面临的大问题。如果仅公社这几十号人没有饭吃,倒不是什么问题。姜主任考虑的是全公社二千多口人的吃饭问题,而朱伞担心的是几十号公社干部的吃饭问题。当然朱伞也只能考虑这个具体问题,全公社的问题挨不上他考虑。
朱伞见姜主任对他的说话不理不睬,就赶忙退出办公室。此时他想起老马昨晚说的话,来到食堂叫马师傅陪他到各大队羊圈走一走。
马师傅在公社做了十一二年饭,熟悉公社周边各大队管畜牧的队长,朱伞叫他一同去,说明昨晚他出的主意朱伞是听进去了。
马师傅穿上军棉大衣带着朱伞来到北山大队的羊圈,正好管畜牧的李队长随大胶车车来给羊群送草料,见马师傅带着一个不熟悉人过来,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两人进了羊圈放草料的小窝棚。
马师傅给李队长递了烟,介绍说:“这是公社姜主任专门调来的食堂管理员小朱,家在洼路大队”。
朱伞赶忙掏出纸烟也递给李队长,李队长把老马给的纸烟夹在耳朵根上,不好意思的推辞说:“我有旱烟,纸烟抽不习惯"。但还是伸手接着,又夹在另一个耳朵根上。
马师傅给朱伞介绍说:"李队长在北山大队当了好多年畜牧队长,是公社畜牧行家。公社的先进个人,县上也受到过表彰”。
老马拿好话把李队长恭维的有些挂不住了。
便对朱伞解释说说:“马师傅说的,那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小朱第一次上门,先坐下抽烟喝口水。”
李队长对老马上门,又带着新来的食堂管理员,已经心里有数,不就是来给公社领导搞点死羊肉吃吗。老马每次来都是这个目的。
朱伞从外面亮处进入小黑屋,一下眼睛看不清楚屋里放的东西,进来站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屋角堆满了羊皮和很多用麻袋装起来的东西,在麻袋边还躺着一只不知死活的羊。
老马喝了口水,咂咂嘴说:"朱管理员今天第一天上班,你知道公社食堂也没有啥能拿出手,大米没有,面还是玉米磨的,看李队长这里有东西给倒换点"。
李队长是个聪明人,老马这么一说 ,见屋里也没有别人,就对朱伞说:“这里还有一麻袋麦鱼子(拼音是mài yu zi,意思是麦子脱粒扬场后剩下的秕粒﹑麦穗等,北方农村称之麦鱼子)。你到天黑,没人的时候找车子拉过去,晒干能碾几十斤碎麦子,你看行不行”
老马又满脸堆笑说:"这几天新来的姜主任受凉了,每天晚上都起好多次夜,老姜又夹不住尿的毛病,你看有没有过不了冬天的乏羊给搞一只,还是老办法给你算帐"。
老马说这话,实际是向李队长要躺在麻袋边的那只羊,李队长也知道老马说的老办法是啥意思,就非常痛快的答应了。
李队长明白只要不是自己拿回家了,社员再有意见也是枉然。公社领导吃了,还能多少算几个钱,又不是白吃,就是告到哪一级,也能说清楚。况且老马这边还能给他塞一条纸烟呢,说的老办法就是这个意思。至于多少钱,每次都是牛文书算的。
闲谝了一会,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老马就对朱伞说:"你找个麻袋把这只羊装上背着,快死了,咱抓紧回去给给一刀子,放了血,把羊皮给李队长送来,给大队上顶羊只数"。这一套老马非常熟悉,李队长也放心老马。
临出门老马靠近李队长的耳朵说:“你晚上来公社食堂一趟,带一个大一点的碗”。李队长知道老马的意思,点着头。
《清炖》35
老马和朱伞出来不到一顿饭时辰,就在北山大队畜牧队办到了他想办到的事情。
朱伞背着用麻袋装起来,还有一口气在麻袋里折腾的绵羊,脚步轻快的跟着老马回到了公社食堂。进了屋,老马脱掉军大衣,拿出一把长刀子,两人配合,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只羊剥了出来。
朱伞看老马的宰羊技术非常熟练,就知道以前在省城军需处练习的手艺。老马把羊肉放在秤上量了一下,高高的十六斤,这还不算羊头、羊肠、羊肚、羊肝、羊肺和羊蹄子。老马高兴的看着倒腾来的果实,眯着眼睛,点着纸烟,喝着糖茶。一副得意忘形的感觉。扭头见朱伞也在端详着,躺在案板上的瘦羊,才想起朱伞也抽烟,又掏出一支扔了过去。
朱伞把羊肉和杂碎、羊皮,收拾到老马睡觉的套间,就一屁股坐在炉子旁边,捧着自己的茶缸子美美的喝了两口。老马在案板上"铛铛---铛铛"的切着中午做饭的菜。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朱伞心里明白,今天老马说是陪自己去熟悉公社周边的情况,实际是借此展示自己在公社周边生产队的办事能力,让你看看我老马办事的方法和效果。当然,朱伞不敢恭维这种打着公社领导的名号,向北山大队要羊、要粮是否得当,可解决公社食堂面临的现实问题,这是最有效的办法。想那么多没有用,只要有吃的,公社干部就没有意见,姜主任对公社的工作就好安排。这也是对老姜生活方面的有力支持。
按老马指点的办法,解决食堂粮油和改善生活这么有效果。朱伞大脑思维豁然开朗了许多,扔掉叼在嘴里的烟蒂,站直身子摔了摔胳膊,来到食堂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说不出理由的一丝希望。
吃过中午饭,老马就把羊肉砍了一半,铡成大小一样的小块,用凉水泡在做饭用的大铁锅里。他今天要再次施展自己的拿手本事,做一顿清炖羊肉。遗憾的是羊肉有些瘦和少,调料也不全。可是在目前这种现实情况下,他清楚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条件了。给人做了大半辈子饭,他把做饭当成了一种享受,尤其是做自己喜欢做的菜,做自己拿手的菜,老马都有一股精神上的冲动。他从地窖捡出冬季保存的土豆和青萝卜,洗干净,切成象羊肉块一般大小的土豆片和萝卜片。当然,在羊肉充足的情况下,一般不会采取这种以菜代肉的做法。现在羊肉少,吃饭的人又多,为了让大伙都吃一碗清炖羊肉,老马只能采取这种改良的做法,汤多一点,萝卜片和土豆片垫底。老马把做清炖羊肉的材料,只要有的都准备妥当。才拿出烟借着炉子火点着,抽了一口,又捧起砌糖茶的瓷杯"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口。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停过脚,明显感觉到有些累。
朱伞吃过中午饭就来到牛文书的办公室,他坐在炕沿,嘴里叼着纸烟,手里捧着喝水杯子,同牛文书商量自己晚上住在哪里?
牛文书说:“现在公社办公室紧张,除了姜主任和我一人一间办公室外,其它干部都是两人或三人一间办公室,住宿也在自己的办公室,睡通铺。四个女干部一间办公室,姜主任说给妇联一间办公室,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你看这样可以不可以?你晚上和老马崭时住在一起,白天办公算帐和我在一间办公室,行不行”?
朱伞没有什么理由不同意,连声说:“可以,可以,听你安排”!他放下茶杯,起身就抱自己的铺盖。
牛文书见他着急的要走,拦着他说:“先不要着急走,坐下,还有事给你说”。
朱伞放下铺盖,站在炉子旁边。牛文书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把一个信封袋递给朱伞,说:“里面有十一斤粮票,三斤油票,这都是县上各单位来人吃饭交来的。五斤肉票是生猪收购站上个月送的。另外公社前任领导调走时,交来的伙食结余款四十五元,是各大队干部在公社开会,历次结余的伙食费。这个钱我家里看病垫上花了,发工资我慢慢给你补上。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告诉其他人”。牛文书说这话时低着头带有乞求的声调。
朱伞拍着牛文书的肩膀说:“放心,我不说没人知道这事。晚上食堂吃清炖羊肉,你早点过来。"牛文书听说又吃清炖羊肉,显的非常惊奇。问道:“前几天吃的羊肉,是我从下面畜牧队搞的一只快咽气的病羊,钱都还没有给呢,怎么今天又搞了一只”?“马师傅说,姜主任受凉,身体不舒服,给改善改善伙食”。朱伞随口胡编了一个理由。恐怕只要有清炖羊肉吃,没人会问为什么了。
朱伞抱铺盖来到食堂,见老马站在锅台一边,手里握一把大铁勺子,低头在冒热气的锅里来回搅动。
“马师傅,我先把铺盖放到你房间,牛文书说暂时和你住在一起”,朱伞隔着锅台对老马说。
老马抬头说:"门开着,你自己放到炕上铺好”。又低头在锅里来回搅动。锅里冒出来的白气越来越多,简直都快把老马包了起来。老马把浮在锅边的血沫子来来回回撇了多遍,才见煮肉汤清亮了,这是做清炖羊肉必须达到的效果。之后,把调料装在一个布袋里下锅,用微火慢慢炖煮。老马完成了以上程序,又捧起瓷茶杯"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口糖茶。
天刚擦黑。朱伞在房间解开铺盖,整理铺好。到食堂问老马:"公社的人拉车子放在哪"?老马放下茶杯,带朱伞来到装煤炭的房屋,掏出钥匙开门拉出车子。
朱伞要到北山大队羊圈拉李队长给的麦鱼子,马师傅看公社周边还有人来来往往,便说:“等天色稍微再黑一黑,没有人的时候再去拉,现在去,路上给羊圈送草料的人多”。
朱伞把人拉车放在食堂门口,又随老马钻进休息的房间。朱伞征求老马问道:“牛文书说晚上暂时在你这休息,白天在他那算帐买票,你看这合适不合适,不会影响你睡觉吧”?老马摸着铺在炕边的被褥,发现也是从前省城军需给长官特意制作的被褥。问朱伞道:“就怕我起的早,还睡觉打呼,影响你休息。你这套被褥可有来历”?朱伞有意回避答道:“一个亲戚送的”。
老马指着铺在炕上的被褥说:"你这套被褥是以前省城军需处特制的一批,被面、被里都是最好最结实棉布做的,被褥全装的是羊毛羊绒,是专给团以上长官用的。这褥子铺上隔潮透气,被子盖在身上轻巧暖和。我那套新的和你现在铺的是一批货,是与你同姓长官送的”。老马说到这些,语气中透出对以前的向往。
这几天天阴,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老马精心制作的清炖羊肉也要出锅了。他拿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盆,用吃饭的大老碗,约了五碗,单独放在烧水的大锅里。其余按公社吃饭人数一人一碗。
晚饭结束后,天已经黑的看不见人影了,朱伞一个人拉着人力车来到北山大队的羊圈。李队长等的有些着急,趁放羊的出去串门,赶紧把一麻袋麦鱼子抬上朱伞的人力车,锁上羊圈门。朱伞拉,李队长后面推,一路小跑就来到公社大院。
老马见李队长进来,就招呼坐下,端过自己的瓷茶杯让李队长喝糖茶,朱伞陪坐在旁边,给李队长递纸烟抽。还没说几句话,老马就把热好的一大碗清炖羊肉端了上来。吃完清炖羊肉,李队长用手把嘴一抹,老马和朱伞还没反应过来,拔脚就出了食堂,一句话也没说,老马和朱伞也没有送。
李队长这么快速吃完离开的原因,主要是怕遇到公社的熟人。
刚才老马一共热了两大碗清炖羊肉,李队长吃完走了,剩下的一碗老马又端给朱伞,要他赶快趁热吃掉。
朱伞开晚饭,已经和大家吃了一碗清炖羊肉,现在总感觉再吃一碗有些舍不得。来公社上班已经吃了两顿清炖羊肉,这生活和家里比就像是神仙过的日子。
他向老马要了一个带盖的盆子,把一大碗清炖羊肉倒进去盖上盖,装入网兜,趁没有人,一溜烟的骑上自行车向家里奔去。十一二里路,朱伞好像没有感觉就到家了。
冬天。家里人天一黑,就早早关上院子大门上了热炕。朱伞“咚咚”敲开大门,一家人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从被窝里爬起来,披袄子坐在炕上。直到朱伞提网兜进屋,一家人才放心。
媳妇秀珍洗了一个成荤菜的小锅,把提回来的清炖羊肉盛上,又把朱伞提肉的小盆洗干净,问朱伞:“还回公社吗”?
“马上回去,明天再加些山芋萝卜,与清炖羊肉一起炖上”。朱伞嘱咐媳妇秀珍说。
进家门手还没有暖和过来,朱伞提着网兜,骑车又冲进了黑夜。
《清炖》36
老马刚把锅碗洗刷干净,正准备喝茶抽烟,朱伞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进了食堂。放下盛清炖羊肉的盆子,此时他才感觉到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沉重,两手冻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一样。
老马露着惊奇的目光的问:“你送回去了没有”?
朱伞结结巴巴的说:“送回去了”。
“你家离公社到底有多远?这么快就一个来回”。老马还是有些不相信的问。
“就住在洼路大队河沟沿,到公社的路就从咱家门口过”。朱伞向老马解释说。
老马又说:“那来回也有二十来里路,你骑车的速度够快的”。对于老马的怀疑朱伞是有口说不清,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朱伞心里非常紧张,骑自行车的速度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只听耳边“呼呼”地风声。回去到没有觉的累,回来坐下才感觉两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朱伞在炉子边烤了一会冻木的双手,把老马的瓷茶杯端来,在剩茶中加了少许开水,不热不凉,美美喝了好几口,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他掏出香烟,给老马一支,自己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口。
老马看朱伞缓过了劲。就和他商量说:“还剩两碗肉,住在公社的人都已经熄灯睡觉了。冬天夜又长,姜主任又常起夜,你去叫他过来把剩下的肉吃了”。
朱伞二话不说,出门就朝姜主任的办公室跑来,老姜由于今天随县上来的人,骑车去了离公社近的几个大队,晚饭吃过就躺下睡觉了。听见敲门声问:“谁呀”?
“我,你来食堂一下”。朱伞小声回答。姜主任听是朱伞的声音,赶紧起身穿衣服,摸黑来到食堂。
朱伞把马师傅热好的清炖羊肉连锅端了上来,次时姜主任的肚子正在打架,什么也没问,一个人稀哩呼啦就把一锅清炖羊肉吞下肚皮。朱伞给姜主任点着纸烟,递上老马刚泡的糖茶喝了几口,啥话没说,就起身快步出了食堂。
回到办公室,姜主任刚才忐忑不安的心情才有所平缓。现在到处都面临口粮问题,能有肉吃,并且还放开肚皮,饱饱的吃了一顿。这也是他调来上任感觉吃饱的第一次。
在煤矿当书记,老婆在食堂上班,自己家基本不开灶,每天都在食堂吃饭,吃不饱,再把老婆的一份也给吃上了。关键是粮食供应标准比在公社工作多一半,不管粗粮还是细粮,最起码矿工能填饱肚皮。来公社这些天,大部分时间能吃个五六成饱,一到晚上肚子饿的咕咕叫,就使劲多喝几茶杯水,水喝多了又起床,折腾的自己感冒了好几次。更要命的是自己还有前列腺毛病,时不时尿失禁,用水缓解饥饿感是没办法的办法。
朱伞送回来的清炖羊肉还没有凉,散发出来的香味只直扑朱义的鼻子,他觉的这个香味,似曾在什么时间或在什么地方尝到过,就翻身披棉袄做在炕上,搜刮着自己的记忆。
十七八年前,朱义在省城军需处当差,他对清炖羊肉这道菜是情有独中,还专门从省城一家饭店请了一位做清炖羊肉的高手,在军需处食堂给团级以上的长官做饭。那个时候,每个星期都吃几次这个伙夫做的清炖羊肉。每次他都给在省城上学的儿子朱伞准备一份,那个味道似曾和现在的扑鼻味道差不多。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自离开军需处回家乡务农,就基本没有吃过以前那么地道的清炖羊肉。
朱义下炕来到锅台,揭开盛清炖羊肉的小锅,用筷子沾了一下清炖羊肉的汤,在嘴里尝了尝。他确信就是过去在省城军需处吃的那个味道。他不解的是,公社食堂竟有如此手艺的做饭师傅。
吴奶奶见老头披着袄子站在锅台边发呆,还以为他饿了,想吃儿子朱伞送回来的清炖羊肉,就劝说:“你把灶台的柴火点着,热滚了再吃。不然天凉,把自己折腾病了。”
吴奶奶心里明白,老头活了快七十岁,年轻的时候勤奋好学,当兵一步一步的干到管事的,吃了不少苦头也吃了不少亏。后来管理军需和后勤农场,结交了各个方面的关系,在吃穿方面也比较讲究了,象吃清炖羊肉这样的家常菜,都是请有名的厨师来掌勺。就是回老家给老人自己做清炖羊肉,也是在省城买好调料,挑只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棉羯羊带回来,精心烹饪,让全家人吃的高高兴兴。而如今老头多年不仅没有吃过清炖羊肉 ,就是平时连吃饱肚子都成了困难。
吴奶奶涌上一股心酸。
朱义咂了咂嘴唇,意犹未尽的重新爬上炕头。看着睡熟的狗旦,把蹬开的被子给掖了掖。他借着煤油灯点着烟锅子,吸了一口,以此平缓自己压抑的,没处发泄的情绪。
他不是为自己吃不上清炖羊肉发泄,而是为这个家现在的处境,为孙子狗旦年纪小就和大人一样,忍受这种吃不饱肚子的熬煎;为孩子幼小的心里就种下了挨饿的记忆而不忿。他每当想起这些,他就靠不停的抽烟来麻痹自己,迫使自己忘掉这些不痛快。
吴奶奶见老头又可劲的抽烟,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就平心静气的劝说到:“你看整个生产队,四五十户人家,那家不缺粮,那家能吃个饱肚子”。
朱义磕掉烟锅子的烟灰,无奈长长叹了口气。
吴奶奶接着说:“咱家在队上几十户人家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朱伞在公社干事,每月还有个麦子黄。虽说人口多,劳力少,可队上没少给咱家分口粮”。
朱义理解吴奶奶说这些话的意思,他平缓的说:“我怎么能和以前的生活比呢?生产队就目前这种现状,我是有些想不明白,地没有少种,一年粮食也打的不少,怎么社员苦苦干一年,就连肚子吃不饱呢?你说交公粮吧,年年都没有少缴,一年比一年多。队干部也知道社员口粮不够吃,却对各种名目上缴粮参与积极。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还这么做,真不怕社员越来越没有干活热情?这样还不如偷奸耍滑应付着上工呢。”。
朱义不明白,对于吴奶奶来讲,更是不明白。吴奶奶相信这是老天爷给大伙们降临的一种灾难和惩罚。
两人说着说着,老头朱义就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中午,儿媳妇秀珍拖着还在吃药的身子,就把朱伞送回来的清炖羊肉又加了土豆和咸菜,烩在一起。狗旦和两个姐姐不知道昨晚爸爸朱伞回来送清炖羊肉,好奇的问吴奶奶:“肉是哪来的”?
吴奶奶哄狗旦说:“是天上掉下来的”。
三个孩子稚嫩的联想,天上能下雨、能下雪,如果还能下肉?用什么样的办法能让天上下稻米、下白面呢?有了稻米和白面全家人就能吃饱饭,不挨饿。
在孩子年小的心里,刻下了对粮食的深深期盼。
吴奶奶见三个孩子天真烂漫的样子,解释说:“昨晚你们睡着后,你爸爸送回来的,天上只能下雨下雪,那有掉肉的好事”。
三个孩子这才知道,锅里烩的清炖羊肉,是昨晚爸爸送来的。
吃完饭,朱义穿着老羊皮袄,坐在向阳处晒晒太阳,歇缓歇缓,一会他还要到河滩拾粪割草。这些天他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用不上劲,尿也越来越夹不住,棉裤档都被尿断断续续的淋湿了。前些日子一天还能到河滩两次,也感觉不怎么累,早上拾一背篼牲口粪,割一筐草,下午还能拾一背篼粪,割一筐草。家里两头小猪,儿媳秀珍得病吃剩下的鸡和圈养的母羊、羊羔子,全靠他割草喂养,一天比人吃的饱。拾的牲口粪还能积肥挣五分工分。
现在天冷,腿痛、夹不住尿,折磨的朱义力不从心。当他看到社员收工和上工的时候,儿媳妇秀珍病还没有好,天天吃药,自己家没有一个劳动力,他又强打精神承担起家庭主要劳动力的角色。快七十岁了,在这个生产队,朱义是年龄最大的劳动力。
儿媳妇秀珍把荤锅荤碗洗净放好,刚坐到热炕上,就听院子里来了人,在和晒太阳的朱义说话:“秀珍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坐下---抽烟”。朱义起身热情的让着来人。
来人说:“不抽了,我找秀珍说几句话”。
朱义站着说:“刚进屋”。就对着东厢房喊了一声:“秀珍,王会计找你”!
秀珍听队上的会计找,就赶忙下炕撒啦上鞋,迎到门口。掀起门帘说:“王会计来了”。
王会计关切的问:“你的病轻省些了”?
“好多了”。秀珍把王会计让坐在炕沿,一边递水一边说。
王会计接过秀珍递上的开水说:“今天上午队上开了会,公粮交完,饲料和种子留掉,每口人还能分七八十斤稻子,队长说的意思是,你们家“倒找款”去年还欠五十多块,今年二百多还一分没交,看能不能先交掉一百多块钱,堵堵别人的嘴,把口粮分回来”。
秀珍听到这话,不加思索的说:“行,我们想办法”。
王会计走后,朱义就进门问秀珍啥事,秀珍把王会计的话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朱义二话没说低头就出门,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石头碾子上,又一口接一口的抽烟。一百多块钱的“倒找钱”又一次难住了朱义。他清楚记的,上次为了交队上的“倒找钱”,老伴拆棉袄,无意间发现了一只金箍子,有了指望。队上的“倒找钱”还没有交,儿媳秀珍得病住院。没办法,又靠这金箍子从江书记那儿,掏借来一百多块钱,救急住院治病。现在啥也没有,又拿什么给队上交“倒找钱”呢?
媳妇秀珍也在为交“倒找钱”发愁。她现在手头上,只有朱伞从煤矿领回来的一个月工资,仅剩下不到二十块钱,还差一百多块钱没有着落。
吴奶奶在自己住的屋里做针线活,她听见院里进来人,不知道找秀珍啥事,就问坐在石碾子上抽烟的老头,老头说没啥。没有告诉她队上来催“倒找钱&34;的事。但从老头不停抽烟的动作和紧缩的眉头来看,肯定又遇到了难事。她心里为老头着急,祈求老天爷再一次帮帮家里。她口里唠唠叨叨的默颂着:&34;阿弥陀佛、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