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豹臣来到了阴世的辖地。
他看到高楼拔地而起, 干净宽阔的街道, 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行于地上, 代替了牛马脚力。飞行的铁色异兽翱翔天际。
凡人脸色红润,衣着得体多彩。连流浪汉的脸都是丰满的。
卷地风来,灰尘仿佛落进了眼睛。
双双便为他吹了吹眼睛里落进的尘灰。她的脸凑得那样近,眸子明晰,整个人像荒唐世界里唯一的明艳温柔的色彩。
豹臣仰起头,看到整个世界都清晰了许多。心口的钝痛逐渐散去:“我以前从没有注意过原来,阴世的凡人是这样的吗?”
双双说:“是的呀, 殿下,您从前只顾北望故国, 从没有低头仔细看过阴世呀?”
豹臣心口闷闷的,但他想起南国至今仍然生活困苦的人民,便不肯评论眼前的世界一句。
心动神摇的豹臣来到了阴世的永恒花园。
他看到百花盛开, 人间千种芬芳竞相舒展。玉做的飞檐, 金银装饰的琼楼, 少年男女们在百花间嬉戏。他们身穿绮罗,快活自由, 时髦美丽。
琼楼里有数不清的书本,百花间飞荡秋千, 伏在地上的龙等背上坐满一排白胖的孩子,就冲上天去又下来, 带着孩子们的愉快尖叫;巨大的光组成了幻境, 绝代佳人伴随着数不清的星辰, 在环境演绎着人间悲欢离合的美丽故事。
世界上人能所想像的玩物都列在花园里,奇珍异兽数之不尽。
带着花香的风吹来,吹过豹臣从故国带来,数百年间已生斑驳的旧玉冠。
带着星星的风荡起,吹起他从故国穿来,数百年中已经拮据发白的长袍。
少男少女们停下无休止的玩耍,惊讶地望着豹臣,议论纷纷:
“啊,多么清俊的少年。可惜他的玉冠已经斑驳。倘若能戴上我们的冠冕,他该比星辰更耀眼。”
“啊,多么矫健的骄子,可惜他的长袍已经过时。倘若能穿上我们的绸缎,他该是东方的明珠。”
豹臣到底还是少年形貌,不禁为之窘迫。
双双便捧起金冠飞凤冠,举止缱绻,换下了他斑驳的玉冠;举起盘龙缕金衫,披在他拮据发白的长袍外。
她离得那样近,踮起脚为他整理冠冕时,吐息如兰,湿润的气息吹过他的眼睛,吹得他略微发痒地眨了眨睫毛,但是那细微的痒却一直传进了心里。
为了逃避这股奇异的痒,他在她收手的时候,立刻后退一步:“这些人是阴世的权贵之子吗?”
双双笑道:“不是的,殿下。这些就是和我一样出身普通的年轻人。他们的童年、少年,将在大王建造的花园里读书识字,享受着青春和无穷的欢愉。等到年长后,他们才会离开永恒花园。”
她微笑着凝视他:“您觉得这里怎么样?如果您愿意,您和您的子民也可以进入花园玩耍。”
豹臣想起人间传来的讯息:他的故国,至今青少年们还需要在劳作与贫乏的灰白里度过珍贵青春。
他想评论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心不在焉的豹臣来到了一间黑黑的大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张椅子,和一头蜃。
“审判要开始了。”黑暗里,双双俯身在他耳畔说:“您将在这里观看审判。这头蜃能传输千里之外的影像。”
豹臣浑身一震,捏住了拳头,挺直脊背坐下。
他在心里想:无论看到什么,无论看到什么,我都不会都不会
蜃懒洋洋打开贝壳,吐出发光的细沙。
细沙带着光,喷洒而成一个幻境。
豹臣坐不住了。
幻境里显出了久违数百年的故土景象。
灰扑扑的街道,同样灰扑扑的人群,狂热的神态,肃然的宫殿。
那些曾和叔父一起来搭救他的钱塘水族,那些年轻的水族将士,他们原是披甲执锐,霞光漫身,踏云而来的神将。
此时却被剥光了盔甲,蓬头垢面,披着枷锁,身上带着血迹,再无法遮掩属于水族的特征。有的是龙虾的双臂,有的是是水母的透明身体,有的是鲤鱼的尾巴。
看起来千奇百怪,没有一点儿当初他仰望时的高大,反倒更像是妖魔之属。
坐在殿上的是他的父亲洞庭君,两侧站着南国大将。
他们衣袂飘飘,背后光轮映照霞光。
只是光芒太盛,以至于人人面目模糊,只剩个大概轮廓。
“小子无耻!为了一点功劳,竟然破坏合约,欺上瞒下,擅自发兵金河!”面目模糊的大人们在台上居高临下审判狼狈的钱塘水族。
钱塘水族们伤得很重,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却没有痛苦,只有愤怒:“你们胡说!我们是跟着君上去迎回龙子龙女!”
“你们所谓的‘合约’,不过是投降,是出卖而已!”
“我们要见君上!君上才是南国主政,你们凭什么审我们?”
殿上纷乱。
洞庭君道:“阿韶为了保护胡乱发兵的你们,在与妖魔的战斗中身份重伤,又被你们的莽撞举止气得卧病在床。你们还有脸见阿韶?”
他沉下温雅面容,拍拍手,一段光屏升起,照出了钱塘君的身影。
他面色苍白地倒在床上。
一个侍女来探望他,问道:“君上,现在我们正在审判那些擅自前去阴世强抢龙子龙女的小子,您有什么意见吗?”
钱塘君似乎看着光屏,也似乎目光放空,淡淡道:“‘时来英雄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很后悔”他忽然连绵地咳嗽了起来,面色更加苍白,似乎身体状况不佳。于是侍女便起身告辞。
刷。光屏黯淡下去了。
那个侍女的脸出现在光屏上:【君上说他很后悔信任了这些钱塘水族,并认为他们咎由自取,要钱塘水族认罪。】
正在殿外拥挤着观审的南国大众登时哗然,他们谴责起那些受审的年轻水族:“你们矫诏而行,害君上忧虑成疾!可憎!可杀!”
钱塘水族们也呆了:“不,君上我们真的是跟君上一起去的”
“君上不会说这样的话这个君上是假的你们骗人!”
一直被捆着却倔强不认的钱塘水族们有些崩溃了。
但是比他们神色更呆滞的是千里之外,坐在椅子上的豹臣。
豹臣一眼就认出,这个光屏里的确实是叔父本人。别的可以作假,法力灵光却做不了假。
他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叔父叔父居然真的说他后悔
南国民众只当钱塘君后悔信任钱塘水族。以至于给了他们矫诏发兵的机会,让钱塘水族认罪。
但豹臣就很清楚,叔父确实是亲自带着钱塘水族来救他和九娘的。
叔父分明是后悔分明是后悔来救他们了!他在后悔接到九娘的信后来救他们!
殿上,洞庭君神色不动:“你们还在污蔑阿韶?我们早和阴世谈好了,三十年后他们必须送还贵主。阿韶敕封钱塘,何等圣明之君,怎么会跟着你们做这种荒唐又无用的事?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污蔑君上,杖责七十。”
钱塘水族便在南国民众的谴责声里被拖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
而千里之外的黑屋子里,豹臣再也撑不住想起身,却不慎打翻了椅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双双知道他此时心里很难受,便伸出双臂揽住他:“您冷吗?”她柔声细语:“来,我暖着您。”
豹臣靠在她温暖馨香的怀里,被她如兰的气息抚着,喃喃着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双双,我、我心口好痛”
双双就伸手揉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帮他舒缓心痛之感,声音又低又甜,甜得微微发腻:“您只是太难过了您不该难过的,错不是您的。您抬头看。看呵。”
豹臣顺着她的声音抬头,却瞳孔骤缩,失声:“这、这是!”
幻境里的南国民众也跟他一样大惊失色,尖叫起来:“妖、妖魔!”
原来大殿上,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钱塘水族不少人已经断了气。断气的,身上慢慢浮现出黑气,他们的样子渐渐变得狰狞,鲤鱼尾巴长出人头脓包,龙虾大螯上冒出毒刺,水母透明身体里困着尖叫的亡魂。
殿上,南国大将们皱着眉道:“怪不得敢矫诏,原来钱塘君身边的,都是阴世魔域混进来的、能变幻外貌的妖邪!”
双双在豹臣耳边蜜语:“您看,不怪您钱塘君身边都是妖魔”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听说有些天魔精通变幻之术,法力通天,能混淆魔佛。钱塘君,又是神是魔呢?洞庭君这样理智的才是神。钱塘君,可是自来脾气爆烈得不像一位正经天庭上神呢 ,您看,他治下的百姓过得还不如阴世百姓,他却只顾着照顾义军”
她的手柔软而温暖,一下下的抚摸,减轻了他心口的钝痛,吐出的气息吹过他流泪的双眼,仿佛也吹进了他心里。
他喃喃,仿佛终于找到了解脱之方:“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他的心口渐渐不痛了。他也不再流泪,双眼里的世界开始渐渐清晰,如往日的尘灰一下子被拂去了。
他忽然注意到了从前不会去注意的东西。
比如双双洁白如破壳鸡蛋的脸颊,鲜花一样的唇,柔软的身躯,她黑眸里深深的情愫。
双双朝他一笑,将他扶起:“您不要难过。虽然但洞庭君还在南国等着你。您出去散散心吧。”
双双扶着他离开了小黑屋。
豹臣挡了挡刺目的阳光。嗯?阳光?
他惊讶地微微张大眼,阴世有阳光?
他抬起头,看见天高地广,天蓝如洗,阳光万里。
而原本焦黑的阴世土地,却烟柳繁花,春风无边。
双双靠着他,在他耳边低语:“有一个秘密,大王好心不让我说,怕您担心。但奴心悦殿下,想私下告诉您。”
“九夫人之前卧病不起,并不是因为余毒未清。她其实是被异域来的怪东西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