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苏家琦吃完心心念念的红薯小米粥，按约定到中心大门外等候。
一辆锃亮的中档小卧车停在他面前，高壮的苏慧挎着名牌书包下来，朝他很是社会的一笑：“哥。”
苏家琦点头：“来啦。”
虎型天眼萧云落看到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相绞，就有种冲出去把他叼回笼中，护着他远离虚伪家人的冲动，可他也就只能想想，真出去恐怕要挨枪子，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堂兄弟俩招呼间，苏二叔拎着盒土鸡蛋走了过来，扫了一眼侄子风吹就倒的身形和洗得发白的衣裤，笑呵呵问：“家琦啊，老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明知故问，假意寒暄，苏家琦自觉这辈子都习惯不了，更学不来。
为什么人就不能像动物那样简单呢？譬如一一，想听他说话就“噗呋呋”，想被摸鼻子就“哞”两声，简单明了不费思量，就是有点毁职业操守。
再怎么样他也不该接触野虎，可一一太可爱了，梦里梦外都是。
想到亲他的小虎，苏家琦无意识地松开藏在身后的双手，微微勾起唇角：“二叔我、还行。”
“听苏慧说你还每月给你爸妈打钱帮着填窟窿，哎，你爸啊，被你奶惯得高不成低不就，欠了一屁股债还把你坑成这样，也亏得你孝顺。”
苏二叔点上根烟，语重心长的模样：“你是大小伙子了，也该打扮打扮找对象了，他们帮不上你，你也别太实在，多少给自己留点钱。哎对了，叔给你转二百补课费？”
苏家琦婉拒，并没道破他们叔侄从未互加社交app好友的事。
从小到大他给苏慧补课无数，今天能收到土鸡蛋，已经够让他意外了。
苏二叔立马顺坡下驴，夸他懂事，苏家琦想起他私下里对自己的评价，只觉得讽刺。
他走后，苏慧帮着苏家琦拎鸡蛋，语气关切：“半年多没联系了，哥你还失眠不？天凉时脚腕儿还疼不？”
如果真的关心，就不可能半年多不联系了。
苏家琦避而不答岔开话题：“你在大学里还、适应吧。”
苏慧咂嘴：“别提了，重点大学忒变态，老师要求高，同学比着学，图书馆自习室24小时都有人，我真怕我没毕业就秃了，早知道还不如跟哥你一样，考个二本轻轻松松混文凭。”
在学习上，苏家琦可从来没混过，小学成绩不好是他上学太早又没人辅导，初中开窍后成绩一直优秀，要不是高中照顾奶奶耗费了太多精力，他也能进重本，不然苏慧也不会把他当免费家教用。
再说二本照样有不错的师资和专业，得益于此，苏家琦大学时高数、外语年年满分，专业课更是一骑绝尘，第一个上了保研名单。
但这些没必要跟苏慧讲。
苏慧爱从他这里找优越感，就和苏二叔享受俯视他父母的感觉一样，苏家琦索性顺着他：“学风严谨是、好事。”
苏慧扬了扬下巴：“就那样吧，其实养老虎也挺好，网上说‘完犊山一号’在你们这儿，哥你见过没？”
苏家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糊弄完差事的老吴就鼠目放光地晃了过来：“呦！苏慧可有阵子没来了，上次见你还是高考前吧？真是越长越帅了哈。”
当着骨相精致的苏家琦夸长相潦草的苏慧，萧云落都替他尴尬，但老吴违心恭维不是眼瘸，而是有好处可拿，这点苏慧也心知肚明。
他从包里掏出一瓶洋酒递给他：“吴哥太会说话了，这是我出国旅游时买的，我哥烟酒不沾，给你品鉴品鉴。”
扁圆的酒瓶装在烫金的天鹅绒布袋里，老吴接过去，摸到瓶肚凹陷处藏着的一沓钱，乐得颧骨升天：“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富二代少爷就是敞亮！晚上去哥那儿打农药啊？”
“好咧。”苏慧用愉快的声音掩饰心底的鄙视。
萧云落冷眼观瞧这两人在苏家琦面前表演，其实私下里早就串通好，要趁今晚搞事情，搞没了苏慧的小命，还连累了毫不知情的苏家琦。
萧云落会知晓这些，是因他昨晚不只潜入了有缘人的梦境，还读取了他全部的记忆，包括被封陈的前世记忆，才知道苏家琦是重生的。
上辈子的他也与这一世一般，被家人伤害压榨渴望逃离，却惨遭命运的戏耍。
命运像个险恶娴熟的猎手，在苏家琦的每个人生转角制造美好蜃景引他奔赴，待他无限接近时再将他掼入破灭的泥淖，如同猫儿逗弄着小鼠，周而复始，一次比一次令人绝望，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选择自我了断。
人生中第一次重击，是在他大一的时候。
那时的苏家琦为了尽快独立，努力学习，拼命打工，不想苏父突然找来，破天荒地带他和苏母下馆子，图穷匕现地要他寒假跟着自己去跑车。
“你奶奶死后只留下三间瓦房和几亩地，你二叔鸡贼抢了大头，老房子不值钱，我跟你妈一合计，连宅基地一起卖了六万块。我们年岁见长，总得为以后打算。这次机会难得，跑一个月拉矿石赚的加上那六万，就够我们在城里换套两居室了。”
一如既往的，他们的考量中没有苏家琦，苏家琦纵使难过也再不愿与他们多说，只道自己想读研，要趁早准备起来，充分利用每个假期。
苏母听了率先黑脸：“翅膀还没硬就想不管爹妈了？再怎么说也是我们把你培养成了大学生。”
如果平时不闻不问，放任孩子从小捡废品换零用，自己缝洗衣服，考不好就拳脚相加也算是培养的话，那他们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可这条命到底是他们给的，高中和大学学费也是问他们要的，不可能不用他还的。
苏家琦默默咬住腮边软肉，终是点了头。
也就是这一点头，断送了他的左脚。
苏父不懂法，和私人矿主签了不平等合同，他满心满眼只有钱，舍不得维护卡车，车子在山路上爆胎，他猛打方向盘，让副驾上的苏家琦承受了最重的撞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他自己倒只受了些皮外伤。
矿主拿出合同，拒绝支付医药费，还要求苏父赔偿撞坏的卡车和倾覆山崖的原矿。
卡车是进口的，八成新，出事时矿石价格处于历史高位，苏父一分酬劳没拿到，还背上了百万债务，好容易因卖地有些起色的家境，一夕回到解放前。
苏二叔以兄弟已经分家为由，把来借钱的苏父堵了回去，苏父在外碰了一鼻子灰，回家就开启暴君模式。
“都是你这娘儿们克我！下的小王八蛋跟你一样，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提醒老子注意安全，老子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赔钱货！”
苏家琦提醒过他无数次，还用自己的打工钱检修过车子，如果不是他那天装车太累睡了过去，苏父坚持疲劳驾驶，怎么会忽视胎压警报？
苏家琦脚上还打着石膏，苏父怕把他打残养他一辈子，就猛揍嘴碎的苏母。
气头上的苏父忘记了，医生早已断言苏家琦的脚会落下残疾，而他们两口子却还在为钱大打出手。
那一次苏家琦没有劝阻，他苍白着脸拄拐出门，在漫天冬雪中抱住瘦弱的自己，身上冷，心也冻住了，寒彻五内，第二天就回了学校，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口吃也越发严重，本就单调的生活更是只剩学习。
讽刺的是，在他毕业前夕，法盲苏父居然以民法未规定“父债子偿“，但规定了“成年子女有义务扶养经济困难的父母”为由，要求他放弃保研，尽快赚钱贴补家里，活像个杀鸡取卵的愚蠢农夫。
于是，苏家琦拖着跛足进入繁殖中心工作，成了同事们口中的怪人。
如果萧云落不曾在漫长的人生中阅尽世态炎凉，难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苏家琦拿什么去争呢？
苏父引用的法律条款有其不适用性，但在他们生活的国家，无论父母多么残忍禽兽，孩子都不能从法理上与他们断绝关系，社会舆论多数时候也会偏袒父母一方，一句“生恩大过天”不知压死了多少人。
且以苏父苏母的性子，苏家琦就算坚持己见接受保研，也别想静心致学。
苏父除了开车没有别的技能，苏母懒惰，去哪儿打工都坚持不过半年，苏家琦不同意的话，他们一定会去学校跟他闹，一次两次校方可能还会出面调解，但次数多了，他们也会视苏家琦为麻烦。
这就是人性，艰难长大的苏家琦比谁都清楚。
他在中心苦熬，全凭一股单纯的信念，相信艰难的日子终会过去，人生境遇终将触底反弹，直到苏慧这次到访，死于虎口。
老吴总吹苏慧的彩虹屁，管他叫富二代，可苏二叔那小打小闹的生意，苏慧心里还没数吗？
在苏二叔和苏二婶的“言传身教”下，他年纪不大心思不少，一进大学就盯上了班里真正的富二代，一个相貌平平，看起来很好拿捏的大企业家独女。
他眼光倒也准，那女生的确“看起来很好拿捏”，被苏慧搭讪过两回就瞧出了他的目的。但苏慧不挑明，她便陪着装傻，每每对方刻意与她同桌，都巧妙地主导谈话，只跟他聊学习聊兴趣。
富人的爱好大多独特，有的喜欢集豪车，有的喜欢集网红，那女生则是个大猫迷，手机电脑里全是在世界各地野生动物园拍摄的猫科照片，猎豹、狮子、薮猫、云豹……家里还养了两只身价不菲的萨凡纳f1系宠物猫。
“完犊山一号”惊鸿现世，自然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虎有极高的经济和药用价值，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觊觎狩猎的对象。东北虎是山地林栖动物中的顶级掠食者，由于栖息地纬度较高，食源较中低纬度匮乏，为了满足生存所需，它们领地范围远远大于其他虎亚种。
但随着近代工业化进程对林地和生态的破坏，它们的家园被割裂，可活动区域不断缩小，捕猎对象不断减少，繁衍面临严峻挑战，虽然顶着现存最大虎亚种的名头，但野生种群中有些个体的体型还不及排名第二的孟加拉虎。
即便如此东北虎仍是我心中的猫科王者，看到‘完犊山一号’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壮，就觉得这一亚种崛起有望，要是能拍到它就好了。”女生给苏慧展示“完犊山一号”的视频，面露向往。
苏慧强打精神听了半天，只抓住了下山小虎的去向，朝女生邪魅一笑：“这也不是不可能，要是我帮你拍到了，你就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女生被他油腻到不行，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笑：“你真能拍来再说吧。”
不是人家婊，“完犊山一号”再受关注，凭她父亲的能量，想拍还是能拍到的，但真虎粉绝不会这么做。
野生东北虎珍贵异常，捕获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任何因个人私欲侵扰它的行为，都应受到谴责和惩罚，这是有良知公民的共识。
可苏慧被“迎娶富商千金走上人生巅峰”的春秋大梦迷了眼，没听出女孩话中的深意。
在他眼中，苏家琦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疙瘩，他便用酒和钱收买了老吴，老吴又用一条烟打点了值班监控员，带着苏慧夜访名虎。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由于老吴工作敷衍，当天上午清理虎舍后忘了栓好铁隔栏和铁栏门，野性难驯的“完犊山一号”拨开了两道笼门，竟然没被值班监控员观察到。
当晚小虎听到脚步，悄无声息地蹲伏在门缝间，在封板被打开的瞬间，窜出来扑倒举着手机等待拍照的苏慧。
苏慧的挣扎惊叫激发了野虎的杀性，长达八厘米的犬牙借助强大的咬合力刺入他的颈椎，切断了他的神经和颈动脉，等中心工作人员赶到时，他已失血而亡。
咬死过人的猛兽会丧失对人类的畏惧，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定，中心提取完“完犊山一号”的基因，对它实施了安乐死。
该事件经媒体报道后，引发社会热议。
上辈子的苏家琦没有萧云落相护，事故发生后，值班监控员一不做二不休，删除了当天的监控录像，和老吴互相袒护，把没关笼门这事搅成了一笔糊涂账。
他们俩都是关系户，上头给主任施压，只对两人做停职处理，而苏家琦无依无傍，被扣上工作失职，未能约束到访家属，导致人虎双亡的巨祸，被中心开除。
苏二叔痛失独子，也将过错推到苏家琦身上，将他和中心告上法庭，庭审当天苏父苏母躲着没有现身，苏家琦被叔婶谩骂唾打的视频，成了广大网民的谈资。
这是苏家琦前世生前的倒数第二个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