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哀麋
入眼是条鲜红的舌头。
陈喑这才发现,是一只体型颇大的麋鹿,正舔着他的脸,像是在玩闹。
原来是“褐脖子”。
这只麋鹿他认识的,它脖子上的毛色比鹿群中其他鹿要深一些,胆子似乎也比其他的鹿要大一些。
起初,发觉陈喑只是爱拿根竹竿摆在河上,对那头之前把自己撞进水里的小鹿也没有敌意后,麋鹿们都对他渐渐没了戒备。
陈喑垂钓时,它们毫不见外地照常饮水、觅食、嬉闹、打斗,而有一次他在岸边正好看到两头鹿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条便是这个“褐脖子”。
两条鹿的角激烈地纠缠着,而褐脖子显然处在下风,陈喑感到它的鹿角似乎都要折断了。不忍之下,他走过去尝试将它们分开。说起来他似乎有种使这些鹿们安定下来的奇异能力,两只公鹿居然奇迹般地止住了争斗。
“褐脖子”似乎对他感恩有加,从那之后便对他十分亲近,有时候看到陈喑,还会主动拿脖子蹭他。陈喑很喜欢麋鹿,自然不会排斥,还会亲厚地摩挲它毛茸的脖颈。
眼下脸上被舔得湿乎乎的,陈喑也没有气恼,轻轻伸手去摸它的额头。这时他才发现,褐脖子的鹿角怎么没了?
原本树枝一样横斜美观的鹿角似乎不翼而飞,只剩下干净的断口。褐脖子“呦呦”叫了两声,脑袋别了别,似乎是在示意陈喑跟它走。
于是陈喑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它走几步便回头看看,看到陈喑还在,似乎才放下心来继续走着。快要走到鹿群边时,它停下了脚步。
陈喑这才看到,两根完好漂亮的鹿角静静躺在地上。他想起来,麋鹿和其他鹿一样,冬天鹿角是会脱落的,他略一抬头,果然看到鹿群中有只公鹿在甩着头,一对鹿角很快就顺畅地被“抖”下来了。
褐脖子又“呦呦”地叫了一声。陈喑似乎明白了,它是想把鹿角送给自己。
这副鹿角光洁优美,又是自然脱落,因此十分完整。哪怕以曹国商人一样挑剔的眼光看,也足以算作上品了。
陈喑笑着揉揉它的脖颈,小心地将鹿角夹在腋下,对它道了声“多谢”。
褐脖子摇头晃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这样说来,虽然没钓到鱼,不过还是有收获的……
陈喑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忽然莫名响起一个声音:
“钓鱼佬……永不空军!”
可是钓鱼佬是什么?空军是什么?他愣了愣,自己也不知道这话如何蹦出来的。
两刻钟后,他看到了涂小寒,她正在她的院子里摆弄什么东西——似乎是含光?
“小寒,起来了呵。”
涂小寒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青铜剑柄一样的含光藏在身后,转过头笑嘻嘻道:
“是呵,你回来了?今天钓了什么鱼?”
“一副麋鹿角。”陈喑抬抬肩膀,展示了一下今早的收获。
“你杀了一只麋鹿么?”涂小寒语气中竟马上有了一丝怒意。
“没有呵,”陈喑道,“我怎么会杀麋鹿?是一头鹿的角掉下来了,它送给我的。”
对呵,鹿角会在冬季脱落的。
她松了口气,神色这才好看了些,但又疑惑道:“它送给你的?山下那群麋鹿我大都认得,是哪只麋鹿送的?”
“就是脖颈的毛色很深的那一只,颇通人性,你认得么,小寒?”
涂小寒恍然道:“原来是它呵,它居然愿意亲近你?”
“怎么了,它的胆子不是一直挺大么?”陈喑奇怪道,说了自己如何认识的那只麋鹿。
涂小寒咋舌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即使这样,倒也很稀奇。”
“因为那只麋鹿的母亲被人猎杀了,”涂小寒眼中红芒一闪,“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那只麋鹿还很小,若不是我救了它,估计它也没办法幸免。从那之后,这只麋鹿其实一直很怕人。”
陈喑惊讶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以前就在山林生活,比较习惯与麋鹿打交道,或许因此它才亲近我罢。”
涂小寒一呆,妖媚的赤瞳又打量了他几眼。
“你确实有些使生灵动物安定的本事,或许这也是我救你的原因,”涂小寒认真道,“人身上有些令人生厌的气息——欲望的气息,他们渴求的东西太多,以致贪得无厌。”
“但你并没有多少这种气息,因此我不讨厌你。”
陈喑笑着打趣道:“说得好像你也是山野间的生灵动物一样。”
涂小寒扁扁嘴:“如果我是呢?你便会感到怪异,感到我是个妖物,会对我敬而远之。”
“小寒,你怎么会这么想?”陈喑奇怪道,“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绝不会对你敬而远之的。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在淮水上了。”
“你看,你说不会,实际上是因为我救过你、对你有恩。但你心里还是会变得疏远我。”
“人都会担忧、害怕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我也一样。”
涂小寒暗暗攥了攥那叫她捉摸不透的剑柄。
陈喑默然了半晌,随后道:“还是说说‘褐脖子’罢,它的母亲被人猎杀了,你是怎么救下它的?”
“我那时正路过……一个猎人,应该也是东人罢。”
“淮夷人算东夷,但东夷是你们中原人的叫法,他们都自称东人,就是东方之人的意思。”
“他刚杀掉母鹿,揪住了那只小鹿的头,正要用刀割断它的喉咙。”
“然后我就把那个猎人杀了,救下了那只小鹿。”
“你把他杀了?”陈喑愕然道。
涂小寒没答话,而是继续道:
“……所以我很讨厌人……别人,明明能够自己种五谷吃,却还要为了鹿肉、鹿角杀那么多麋鹿——不是为了吃,是为了鹿角,我见过有的猎人杀了鹿之后只将鹿角割下来。”
“我父母告诉我,还有人是为了鹿骨头……国君会烧鹿骨头来祭祀、占卜,到了打仗的时节,有些人还会只将麋鹿的腿砍下来,就为了一块腿骨。但麋鹿会痛苦很久才能死去。”
“而且麋鹿天性不怎么怕人,所以被猎杀得最多。迟早有一天,麋鹿被杀光了,水泽边就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了。”
她的眉头微皱,很是心烦的样子。
但陈喑只感到那句轻描淡写的“我把他杀了”一直在脑中盘旋不去。
涂小寒不是一个热衷于吹牛撒谎的人,她说自己做了,那八成是真做了——涂姑娘,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人畜无害呢。
想到这里,再想到以前她过来蹭饭时,自己有些不耐烦的态度。
陈喑是个识趣的人,他战战兢兢,语气恭谨道:“涂姑娘,中午想要吃点甚么?”
“两只兔子,早上抓的,放你屋里灶台上了。”涂小寒托着香腮,还是有些不高兴。
“是煮呢还是炙?”
“炙的罢。”
涂小寒不耐烦地挥了挥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