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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愿为江水 与君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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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晨,天色湛蓝,上蔡城西郊的树林中弥漫着薄薄雾气。

    马车缓缓驶到林中的破败草庐边。

    陈喑下了马车后,看到小时候熟悉的景象,一时有些感慨。篱笆边还散放着些父亲曾用过的农具,如今已经朽坏得不成样子。

    他跟在父亲后面,走到了那棵槐树下。

    高大的槐树像个守墓人一般,庄严地矗立着,羊脂一样的槐花快要凋谢了,树下却仍有馥郁的芳香。

    四个坟茔仍是十多年前的样子,前不久上巳节吊祭的痕迹还在,坟茔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槐花瓣,像是盖上去的白纱。

    槐花落,故人归。

    陈和抬头望着树上的槐花,发出一声叹息。

    他轻声吟道: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1]

    周庄王九年,上蔡的最后一树槐花凋谢前,这位于上蔡堪称一人之下的蔡国当国,第一次向他的儿子讲述了这段二十年前的往事。

    ——

    那时陈和不过是个在卫国朝歌游荡的贫寒士人。

    他有两个爱好:钓鱼、下棋。

    钓鱼是为了没钱时有饭吃,下棋是为了没活时有事干。

    那一日春和景明,他带了杆粗陋鱼竿去朝歌城外的淇水[2]边钓鱼。

    他挑了水边一株大槐树下的阴凉地,钓得专心致志,全没发觉一个女子已经笑嘻嘻地站在了他身后。

    “你这破鱼竿,也能钓上来鱼么?”她眨巴着眼睛问道。

    陈和吓了一跳,鱼竿差点脱手,但看到是个小姑娘,松了口气。

    “你不懂,善钓者无赫赫之竿。”

    姑娘“哼”了一声,说道:“满嘴之乎者也,一定不是甚么好东西。”

    见陈和装聋作哑,没有理会,她有点恼怒起来:“你快让开,这片阴凉地是我的。”

    “谁说是你的,写你名字了么?”

    姑娘生气道:“我喜欢槐花,年年槐花开的时候都来这株槐树下玩儿,怎么便不是我的?”

    见这姑娘有些委屈起来,陈和连忙道:“是你的,是你的。我只是暂且借用一下,若是我能钓上来鱼,你便准我接着在这钓,好么?”

    姑娘高兴起来,答应了陈和,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他钓鱼。结果没多时,便钓上条鳜鱼,惹得她一阵惊呼。

    陈和素来是个谦虚的人,不过若是有人夸他钓鱼了得,或者会烹鱼,他便要洋洋自得一番。

    于是,他便开始吹嘘自己做鱼是如何的好吃,“别说这朝歌城,放眼中原,也没几个人有我烹鱼、切脍的手段高明”。

    那小姑娘听信了他的话。末了,他的鱼钓完了,她邀请他去她家烹鱼吃。

    陈和有些傲然地笑笑:“抱歉,你我素昧平生,你还不配吃我做的鱼。”

    那姑娘恼怒起来,唤了一声,于是陈和惊愕地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架起他便走。

    他大声呼救,然而无济于事,进了朝歌城内倒是有巡逻的卫士循声过来,可是当他们看到那几个侍卫身上纹着白鹤的朱衣后,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掉头便跑。

    他就这样一路被架到一座阔气恢弘的宅院中。

    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个有着忧郁气质的男子。

    “这是我哥哥,他是卫国太子。我叫九儿,是他的亲妹妹。怎么样,这回配了么?”九儿挑衅般地对他说。

    忧郁男子向他点点头:“我是卫伋。”

    不是罢,还能这么玩?自己只是想安安静静钓个鱼罢了,有什么错?

    陈和心中颇为尴尬,但是强装镇定,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是被邀请过来的一样。

    “那么,献丑了。”

    尝过他做的鱼后,九儿嚷嚷着要把他扣下来,天天让他做鱼吃。

    卫伋则礼貌得多——他打算雇陈和当府上的厨子,一个月一百金。朝歌最好的厨子,听说一个月不过五十金。

    陈和义正词严地表示,君子远庖厨,自己不过是受友人之邀才来一次罢了。

    卫伋表示理解,随即把价钱加到了两百金。

    陈和感到十分屈辱,含泪答应了。

    之后他便天天来卫伋的府上烹鱼。

    他赚的钱越来越多,九儿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尽管陈和时时提醒自己,别忘了当初是谁让他跳进苦海的,这女子万万不可接近。但他每回见到九儿,就自动将这话忘到九霄云外了。

    卫伋本来应当住东宫,那才是卫国太子住的地方。但卫君不喜欢他和九儿,于是让他们住到了朝歌城内这处宅院中。

    卫伋的忧郁是有原因的,可以这么说,他的老婆被亲爹抢了。

    事情的起因,要从卫伋的母亲说起。

    卫伋的母亲叫夷姜,她本来是卫伋的祖父卫庄公的姬妾,但卫君即位后,和她私通生下了卫伋。

    当时卫君很喜欢夷姜,就把卫伋立为了太子。卫伋还有个弟弟,叫卫黔牟,但从小就被送去了成周。

    后来,卫伋被安排要娶齐国的宣姜做妻子。

    没想到宣姜刚到朝歌,卫君看她漂亮,居然自己把她娶了。

    卫伋就这样没了老婆,他本来的老婆宣姜,还和卫君生了两个儿子。

    陈和第一次听到这事的时候,先是表示非常震惊,之后就感觉卫伋这人,真不容易。

    有天陈和切好了脍去端给卫伋时,卫伋正和人下棋。

    那是一个有着率直气质的少年。

    “这是我弟弟,公子寿。”卫伋介绍道。

    率直少年向他点头:“我是卫寿。”

    宣姜的二儿子,卫寿。

    宣姜和卫君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卫朔,心思蔫坏,卫伋同他没什么来往。但二儿子卫寿生性率直,同卫伋很合得来,常常来宅院中看他。

    陈和好久没下棋了,有些手痒,不禁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你会下棋?”卫伋忧郁地看向他。

    轻松击败卫寿之后,卫伋邀请陈和同他下一盘。卫寿让出了位置,有些憋屈地在一旁看着。

    “那么,献丑了。”

    略微试探后,卫伋发现,这人竟与他棋逢对手。

    更进一步后,卫伋意识到……并不是棋逢对手,而是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下着下着,卫伋开始问起了他一些治国上的事情,就这样两人开始打机锋,听得卫寿一愣一愣的。

    一盘棋下完,卫伋叹道:“让你做了这么久厨子,真是屈才了。”

    陈和从此就当上了卫国大夫。

    卫伋说,等他当了国君,就封他做当国,携手共创卫国美好未来。

    不过陈和当上卫国大夫后,仍然没忘记领导安排的工作,时常去卫伋的宅院中做鱼。

    有时卫寿也在,陈和做了鱼后,三人便一起畅快地饮酒。卫寿还是愣愣的样子,但是陈和说,卫伋有时候比他愣多了。

    尽管卫伋和卫寿都算是陈和的顶头上司,三人却从来都是以朋友的方式相处。

    有天陈和又去卫伋家,卫寿也在,看来又是一场完美的酒局。没想到,喝酒喝到一半,九儿闯进来,看也不看卫伋和卫寿,拽着陈和的耳朵把他拽走了。

    “姐姐这幅样子,怎么嫁得出去呵。”卫寿摇头叹息道。

    “怎么嫁不出去?我看,这都快嫁出去了。”卫伋反驳道。

    屋外的一处角落,九儿的脸通红,把陈和抵在墙上,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听到这话,陈和酒醒了一大半,大叫道:“救命啊。”

    无济于事是必然的,没人来救他是一定的。

    九儿“哼哼”冷笑一声,说道:“还想跑?我想好了,就明天罢。”

    陈和就这样,当上了卫伋的妹夫,卫寿的姐夫。

    再后来……九儿生了个儿子。

    说来奇怪,这个孩子生下来一个月,便不再哭闹了。陈和想给他取个名,九儿逗弄着他肉乎的小脸,说道:“就叫他‘喑’罢,喑哑的喑——不说话是好事,别学你爹,整天光会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话。”

    陈和陪着笑说,名是媳妇取的,字便该他取了罢。九儿问他想取什么字?陈和卜了一卦后说道,字叫“伯渊”可否。

    “或跃在渊,无咎”[3],陈和十分惊讶,这孩子居然是个干大事的命。

    九儿白了陈和一眼,她从来不信陈和那乱七八糟的卜卦,就没哪次准过。

    她说,不求他干什么大事,只愿他“无咎”,平平安安地便很好了。

    陈喑两三岁大的时候,卫伋、九儿的母亲夷姜,在宫里上吊死了。

    卫君已经几年都没有见过她,她再也无法忍受经年累月的冷宫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卫君突然说要派卫伋出使齐国,送给了他一根白色旄节。

    卫伋受命出使齐国,临走之前,陈和去为他饯别。刚端上脍,就看见卫寿急匆匆地闯进来。

    卫伋平静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卫寿气喘吁吁,急道:“大哥,你快跑罢!”

    “我哥卫朔那个浑人,他和我母亲宣姜一起向父亲诬陷你,说你和宫里的女子私通!”

    “父亲想杀了你!他这次派你出使,是提前在边境埋伏了强盗,说是看见拿着白色旄节[4]的人就杀掉!”

    陈和大吃一惊,但卫伋却并没有惊慌失措。他看着身边放着的白色旄节,默然不语。

    半晌,他平静道:“我知道。”

    陈和与卫寿惊愕地看着他。

    “我知道,父亲想杀我,”说着,他有些哽咽起来,“可是违背父亲的命令去求全,我不能这样做。”

    “世界上如果有没有父亲的国家,我可以逃到那里去罢——可是哪里有呢?”

    “在他眼里,我早就是个死人了罢。”

    “你有时候,比你弟弟还愣。”陈和毫不客气道。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因为谁都知道,卫伋真正决定的事情,一万匹马也拉不回来。

    “那我们最后喝一次酒罢,就当是为大哥送行。”卫寿提议道。

    这场酒没有意料中的沉闷,三个人说了很多话,说起很多以前一起相聚的事情。

    陈和与卫寿一杯一杯地灌着卫伋,没多久他的话就有些说不利索了,之后一头栽倒在案几上。

    醒着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去抢卫伋身边的白色旄节。

    大打出手后,卫寿稳稳骑在陈和身上,从衣服里掏出来准备好的绳索,将陈和五花大绑起来。

    卫寿冲他笑了笑,走到卫伋身边,拿起了白色旄节。

    “卫寿!你脑子清醒点!你和他都是卫国的储君呵!你把那东西给我,然后带他走!听到了没有!”陈和怒道。

    “子怀兄,你知道么,”卫寿没有看他,走到了门口,“今天我若眼睁睁看着大哥去死,会痛苦一辈子。”

    “你带大哥走,他日后还有机会的。不是说好了么,你们要做许多事情,要革新,要让卫国成为郑国那样强大的国家……”

    “这一次,让我替大哥去死罢。”

    “你才多大的人!你哪里有下一次!给我滚回来,别走……”陈和装若疯狂,拼命挣着身上的绳索。

    卫寿向陈和郑重地行了一礼,手持白色旄节,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多久,卫伋悠悠醒来,看着被绑起来的陈和,感到很奇怪。

    “卫寿呢?”

    “替你去死了。”陈和木然道。

    卫伋呆住了。

    随即他站了起来,拔腿便往外冲。

    陈和叫住了他:“追不上了,你快给我松绑,我们离开朝歌。”

    卫伋流泪道:“他有什么罪?何必要替我去死?”

    陈和声嘶力竭道:“他没罪!你也没罪!是你那脑子注了水的父亲有罪!”

    卫伋呆呆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子怀,替我照顾好我妹妹,我叫人一会儿来给你松绑,你带她和喑儿离开朝歌。”

    “你要去做什么?”陈和慌张道。

    卫伋转过身,原本总是忧郁的面容,露出了释怀般的慨然一笑。

    “赴死。”

    泪水不觉已经划满了脸颊,陈和已经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了。

    空荡荡的厅堂,再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仆人来给陈和松了绑。

    那时他已经喊哑了嗓子,一句话也没有说,跟个木头一样走回了家。

    回到家后,大门敞开着,他径直向后院走,可宅内居然没见到一个仆人。

    走到后院,看到一个婢女正坐在妻子门边哭泣,陈喑在她身边站着,有些懵懂的样子,却不哭也不闹。

    陈和心头一颤,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九儿在哪里?”

    那个婢女哭泣道:“宫里来的人给了主母一壶酒,说是君上赐给她的,两个内竖在一旁看着她喝下。”

    “主母喝完之后,让其他下人都走了,托我给您说,快带公子离开朝歌,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陈和狂奔过去,一把推开屋门。

    案几上还残余着半壶酒。九儿躺在地上,尸体已经凉透了。

    ——

    陈和抚摸着那棵槐树,泪水潸然。

    九儿,你最喜欢槐花,我将你的黑发葬在这里,每年槐花开时,你在天上能闻得到么?

    卫伋、卫寿,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忘不了你们两个蠢人。

    我好像很久没有开怀地笑过了。

    此生,再无相会。

    若有来生,愿为江水,与君重逢。

    ……

    ……

    [1]语出《诗·邶风·二子乘舟》。

    [2]今淇河,自北向南流经河南北部,经鹤壁、淇县(朝歌)等地注入卫河,被卫国人视为母亲河。

    [3]语出《易经·乾》。

    [4]古代使臣所持的使节,用作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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