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戈牙汤
两三岁以前的事情,陈喑已没办法记清了。似乎有一个宽敞的庭院,一些人模糊的面容,似乎有一个对他很好的女人。某一天,他从那里离开,离开了谁呢,他想不起,却也忘不掉。似乎有些惊惧,深深埋在他心底。
陈喑记忆中童年的生活,是这几年的事情——林中的两栋草庐,父亲开垦出来的几亩田地,不远处淙淙流过的小溪。他时常帮着父亲劳作,闲暇的许多时间,父亲则会教他读简识字。小时候陈喑随父亲第一次去附近的上蔡城[1]时,他讶异于城中繁盛的景象,熙熙攘攘的车马,引车卖浆之流,令他眼花缭乱。为何不到城里来居住?他有些疑惑了,父亲却说,身在城外会失去许多,但身在城中或许会失去更多。
这话陈喑后来在汝水的小舟中似乎已有所领悟,但真正明白其中深意还是要到许多年以后了。
父亲陈和的性子并不沉闷,但陈喑有时会找不见他,便知道他又是去了那株槐树下发呆。那是一个午后,陈喑在溪水中摸了些小鱼,却没有寻到父亲,坐在门边呜呜地哭了起来。陈和回来时,陈喑木木地问道:“爹,娘去了哪里?”于是父亲引他到了那株槐树下,那里有三个小土堆,上面爬了些杂草。陈和指着其中一个土堆说道:“你的母亲在这里。”
那时陈喑像是被世界上最深刻的伤痛击中,他丢下了鱼篓,一遍遍地追问,然而父亲却如遥远东海边的一块礁石一样沉默。
……
周桓王二十三年[2]。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已经七八岁的他拎着鱼篓兴奋地跑回家来。在林中穿行,蹚过小溪,迷蒙的白气中他隐约看到一匹黑鬃大马驻足在草庐门口,上面似乎伏着两个人。
陈喑走到近前,父亲正在吃力地将一个人抬下。这人身着玄色深衣,宽目方眉,两腮平削,瘫软在马背上,手还像鸟爪一样紧紧攥着缰绳。陈喑十分惊异,陈和解释道:“他昏迷前仍在纵马奔驰。”
而他身下另一人,面朝下横伏马上。
父亲看了眼陈喑手中的鱼篓,道:“你去后院瞧瞧,捡些没有潮的柴火搬到屋当央去,生些火造饭罢。今日捉了什么鱼来?”
陈喑看到马上伏着的那人,心中有些害怕:“西溪捉了些戈牙[3]来……父亲,这人是昏了吗?”
陈和皱着眉,去探了下那人鼻息,摇头道:“死了。”
等到陈喑生起火来造饭,陈和已经将深衣男子安置在了榻上。
瞧着陈喑有些笨拙地调节火候,陈和笑道:“喑儿,做的不错了……火应当再小些。”
说着,从陈喑手上接过了活计,不多时,屋内升腾起鱼汤的鲜味来。
“手怎么了?”陈和注意到了陈喑手上有些划伤。
“捉鱼的时候被戈牙的刺划到了。”陈喑满不在乎地道。
陈和看了看,好在并无大碍,嘱咐道:“戈牙有骨刺的,以后捉的时候需小心些,知道么?”
陈喑老实地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那男子醒转过来,从榻上茫然地坐起。
陈和回头瞧了他一眼,便转过头来继续摆弄着柴火,淡然道:“君上不必惊慌,这里已是蔡国地界。”
郑突长舒一口气,赶忙从榻上翻身下来,正欲行礼时,却陡然间警觉起来——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他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探腰间佩剑,眨眼间,这利器便迅捷抵在陈和后心!
陈喑吓得“啊”地一声叫起来。
只听得郑突冷冷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寡人身份?”
陈和一愣神,没有转头,也没有惊慌,平静说道:“草民是侥幸猜得,君上不必担忧。”
郑突仍然用猜疑的眼神盯着他。
陈和叹口气道:“这里若有什么埋伏,君上早已无法拔剑了。”
数息后,陈和感到后背的压力消失,身后传来郑突低沉的嗓音:“雍子的遗体在何处?”
陈喑与父亲一起,将郑突带到了草庐前。
这位郑国的国君,抚着马上的尸身,神情痛楚而悲戚。
陈和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郑突背对着陈喑父子,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
“他叫雍纠,是寡人的表弟,亦是我的至交好友。”
“郑国内乱,雍子[4]为我而死,是我害他到了这种地步。”
细雨迷蒙中,他似乎又想起了儿时在国都新郑[5],他与雍纠玩闹时说,若是他做了国君,便要让他做郑国的当国。
雍纠年纪尚小,却学着长辈的样子歪歪扭扭行礼道:“臣愿为君上效死!”
那时两人笑得开怀畅快,新郑城一片清明。
郑突的父亲,是以天子卿士身份横行天下的郑庄公。繻葛之战[6]中,击败周天子,天下诸侯无不谈郑色变。
祭足原先就是郑庄公的亲信宠臣,可庄公死后,祭足扶持郑突即位,剪除异己。
不久后,郑国再没人能够制衡祭足的权力了。雍纠的妻子,也是祭足的女儿——他也是因此而死的。
马背上雍纠的尸身已经僵直,郑突望着一切都在水汽中不甚清楚的天地,陷入了无尽的怅然之中。
身后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像是从尘世外传来。陈和幽幽道:“虫豸游孽公台,王者落骨庭外。”
郑突讶异地看了这个“乡下人”一眼,旋即苦笑道:“说得好呵,也不知,何处会是我的埋骨之地呢。”
“君上不嫌弃,便来屋内坐坐罢。喑儿,去将鱼汤盛了。”
郑突一愣,却并没有推辞。他来到屋内,随意地坐下,陈喑为他端来了一碗汤。
啜饮了一小口,汤水下肚,只觉暖意顿生,他不禁惊奇道:“这是什么鱼做的汤,味道怎么这样鲜?”
“中原河流溪涧中不乏此物,民间谓之‘戈牙’,但知道它能做汤的人不多,”陈和解释道,“这点烹鱼的手段,也算是区区的家传了。”
“先生是做厨子的么?”
“算是罢。”
“为何隐居于此?”
“世道艰辛,”陈和叹息道,“厨子做不下去了。”
“世道艰辛。”郑突心中凄凉起来,像是在附和,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我也回不去新郑了。”
“回不去么……”陈和笑笑,神情却寂寥失落,他摇头道,“我才是回不去了罢。”
“先生叫什么名字?以前也不在这里居住么?”郑突似乎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粗枝大叶的庖厨联系到一起,他反倒像个……卿大夫?
“草民陈和,以前久居卫国朝歌[7]。”
陈喑头一次知道,原来父亲以前住在卫国,这事情他似乎从未向自己提过。
头脑中似乎闪过些幼时的片段,朝歌……是他印象中的地方么?
他循着些微末踪迹拼命去想,可是怎样也无法回忆起来。
郑突心中一惊:“朝歌么?我有个亲人,如今就在朝歌。”
“我以前,也有些亲人在朝歌。”陈和喃喃道。
他望向窗外细密的雨幕,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即,像是在述说一件颇为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他淡然问道:
“郑君,你很想回新郑么?”
……
[1]上蔡:蔡国国都,今河南省上蔡县。
[2]周桓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697年。
[3]戈牙:学名黄颡鱼,中原地区俗称嘎鱼、嘎牙子。
[4]雍子:称雍纠为雍子,是对男子的美称。
[5]新郑:郑国国都,今河南省新郑市,犬戎之乱后郑国随周王室从关中迁至中原,故名‘新郑’。
[6]繻(xu)葛之战:周桓王十三年,公元前707年。
[7]朝歌:卫国国都,今河南省淇县,为商朝故都,周朝建立后封给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