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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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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字句轻漫,浸透尖锐刻薄的讽意,如颗颗蘸了盐水的带刺滚珠,高悬,坠落,重力弹跳在盛欲的每一根听觉神经。

    心率在紧急炸鸣,失控作乱。

    盛欲紧张到僵直,觉得荒唐不已。

    五年不曾联系的丈夫,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现身了,而她在此之前竟然毫无意识。

    不!她早该意识到的啊:

    今天这场公益画展专项主题是【心脑疾病的疗愈普及】

    当下国内在此研究方向上,最具建树的跨国药企;导师与众人口中领先世界的顶尖生物公司之一……桩桩件件,都明确指向北湾市那家,被称作“思想者伊甸园”的——

    江家掌权的,【中峯典□□物医药集团

    盛欲回头的动作有些迟缓。长睫剧烈颤抖的幅度,清晰诠释胸腔里翻涌的心跳,呼吸间歇性缺失,理智被蚕食。

    唯有紧绞泛冷的指尖,舔舔唇,伪装出波澜不惊的表象。

    转过身,掀眸望向那个男人。

    江峭就站在她面前。

    更确切说,是盛欲不知所畏地挡在他身前。

    他站在阒寂人群的最中央,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点,理所当然。

    光影落染,他浴在这场金波漩涡里。

    像受到神的抬爱。

    上帝假托光的名义,以煽情手笔精心矫饰他的五官,颌骨到眉锋,蛰伏浓烈野性的傲。

    在他身后,洋洋洒洒跟着十几号领导人,而面前众人,则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盛欲几乎是本能般错乱逃开他的注视,目光偏移,凝落在他身上的奢昂西装。

    墨色调中式西装完美贴合在他身型上,衬拉起萧飒落拓的气场,肩骨宽直,背脊周正,体态清拔不拘。

    腰封刺绣精致,繁复针脚缝入东方格调的勾金符文,收束男性修窄欲色的腰线,极致贯穿力量感,张弛高贵。

    盛欲又在分神了。

    想起上一次见他穿西装,还是五年前。

    在北湾市民政局,和他领证的那天。

    “画展即将开幕,江先生,请您上台吧。”耳边,再次传来导师解围的声音。

    这让她很快从恍惚里抽回神。

    无意识移眼看去,这一次,却恰好跌入男人隐含玩味的眸底。

    盛欲仿似被捉住目光,被迫与他对视。

    眼神炽灼交击几秒,空气无可横平地失氧,走向稀薄。

    直到——

    江峭下颌微扬,盯着她倏尔略挑眉尾,眼锋桀骜,唇角缓缓扯起稀微弯弧,

    意味不明地,低浅笑哼一声。

    轻飘又轻蔑。

    而后撤回视线,双手懒漫插着裤兜,神情松散,旁若无人般大步朝宣讲台走去。

    “……?”

    故意的。

    他绝对是在故意膈应自己。

    盛欲被他那声近乎寻衅的笑刹那浇醒,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欢迎各位尊敬的来宾,在百忙中应邀来到今日的「红藤」公益画展现场……”

    画展主持人首先进行开场白。

    空隙里,白人女孩贼兮兮凑到盛欲身边,一脸八卦地问:“莱安莱安,他刚才跟你说的中文是什么意思?看上去你们好像互相认识!”

    直至此刻,盛欲已然从旧情人久别重逢,同时说他的风凉话被现场抓包的窘迫中,彻底清醒过来。

    五年了,他人格分裂的威力还是够让人喝一壶的。

    “是啊,”盛欲遥望台上光鲜璀璨的男人,撇嘴学着他的腔调,翻译道,“他说他的妻子太没用了,根本做不到耗空他的家业,也威胁不了他。”

    算了,还能怎样,江峭是个病人。

    她一边劝诫自己,一边回想方才的情形。

    她确定,刚刚在她面前嚣张的,是江峭那恣纵如烈马的[次人格]。

    “这么说,她妻子需要加油了!”

    白人女孩跟着笑了起来,还想继续追问什么,此时台上正进行到介绍主办方一环,她不得不暂且按下好奇心。

    关于这场画展,盛欲一个外乡人也略有耳闻。

    主办方「伽迪恩慈善基金会」在北欧颇具威望,每年该协会都会择期于各大城市举办公益活动。

    而今年选在挪威的这场画展,由于独家投资方【中峯典康集团】,在脑细胞修复研究上的杰出贡献,成功吸引了官方机构「mrc联合医学中心」的注意。

    因此,单独举办变成双方联合承办。

    能让「mrc」分分钟下场,主动加入八竿子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艺术活动,【中峯典康】业界巨腕的实力可见一斑。

    主持人似乎宣布画展正式开幕,人潮如流纷乱,攒动不息,盛欲被钉住脚步般站在台下,目光仍试图追随——

    可江峭已随着礼仪小姐的引导下台,背身落座于贵宾席位,默如冰泓的眼眸,再也没分给她一丝牵扯。

    也对。

    无论五年前还是现在,他们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盛欲轻垂眼睫,决定收起杂念,沉下心思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总不能再掉链子了。

    画展规模很大,以不同心脑疾病种类为主题,划分相应的展区。其中,导师莉迪亚负责的6号展区主题是:

    【颅内感染】

    区内除了导师为她争取的一个展位,其余全是导师的画作。

    盛欲穿行于灰调蛇形环廊里,眼观四路,步姿忙而不乱,左耳佩戴蓝牙耳麦,手持对讲机不时与工作人员对接。偶尔也拿出过硬的专业角度,为观展者细致讲解老师的画作含义。

    忽然,展馆四壁之间隐约躁动,引起盛欲的注意。

    她发现有四五个异国男人正围聚在同一副画前,神色不忿地交谈着。

    那是她的参展画作。

    起初盛欲有些开心,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欣赏她的作品。

    可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至少,欣赏的表情不该如此严肃嫌恶,欣赏的声音也不会如此尖刻不满,他们聚拢在她的画作前,伸手指指点点,非议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太过分了!!!”

    “没错!这是对伟大雪山的亵渎!!”

    “哦天哪我简直不能相信,莉迪亚居然允许这样冒犯的画作摆在展区!她太愚蠢了!这样的画必须被撤下才能得到我们的原谅!”

    “……”

    听到其中掺杂着对老师的个人抨击,盛欲冷下眉,快步走过去站在众人面前,平静开口:“我是这幅画作的作者,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为各位解答。”

    “那再好不过。”银发卷毛男人站出来,语气傲慢,

    “这位小姐,你在这副名为《渐冷》的作品中画出雪山,并将它悬挂在【颅内感染】的主题区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明白,雪山于我们而言是崇高的信仰吗?”

    立刻有旁人接茬:“没错!圣洁的雪山怎么能跟丑恶的疾病相提并论,你这是在讽刺我们吗,亚洲小姐?”

    这一句‘亚洲小姐’刺得盛欲直皱眉。

    盛欲的作品是一张雪山图。

    整张画布的底色为纯黑,只有中央六英寸的篇幅是雪山。但雪山色彩瑰丽,迷蒙幻变,符合盛欲一贯鬼马特派的创作风格。

    “请问,”盛欲撩睫看向面前几人,毫无惧色,“各位尊崇的是哪一座雪山?”

    几个男人立刻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混乱中,她听到有人喊出:

    “伟大的北欧,山岭无一例外是洁白神圣的。”

    银发卷毛的男人昂高头颅,帮腔的话语浇注自傲:“你必须解释清楚,无知的黄种女!”

    盛欲没吭声,移眸扫向他。

    她生了双极亮的眼,潋滟招摇,似盈潮的湖水粼光。眼型走弧润圆,却眼尾挑尖,瞳仁黑亮,盎然迸泛着生机,有种令人不安的反叛美感。

    银发卷毛被她一眨不眨的注视盯愣了下。

    突然,却见她弯眉笑了,娴熟运用敬语的长难句,迅速回敬:

    “那么画中原型——我祖国的第一神山昆仑,我们黄种人的东西,也能跨越万里来冒犯你?你的大脑确实和肤色一样苍白。”

    可是那双眼。

    偏就是她那双晶亮勾呈的眸,淬着不肯退让的嘲弄。

    银发男人想到上一秒自己对她美貌的失神,感到羞辱,神情更加激愤,朝她逼近,

    “我们没有听过!这幅画放在这里就是侮辱我的眼睛!!你站在这里就令我恶心!该死的东亚虫子。”

    换做平时,盛欲会一拳打烂他的猪脸。

    只是当下场合特殊,她勉强自己耐着性子,声音压忍:“不要大声喧哗,先生。”

    可对方几人越发得寸进尺,其中一人甚至作出双手吊眯起眼角,这种极具种族歧视色彩的行为。

    场面有些失控。

    双方短暂对峙引起波澜,围观人群逐渐朝这边移动,批判声不止。盛欲就站在所有人激烈讨论的中心点,忍受非议。

    如果不是在这里,她发起火来够硬刚他们八个来回。

    但是不行,这里是老师负责的展区,她不能因一时痛快而给恩师带来麻烦。

    沉默以对,那些贬低辱骂的话,一字一句挑拨她的神经。

    直到对方无底线谩骂出“你这种垃圾不配当画家,莉迪亚收你做学生是她一生的败笔”,盛欲沉下眉,终于压不住心底暴涨的怒火。

    “你这个极端种族主义败类,有什么资格欣赏艺术?”

    她气得猛力扯下蓝牙耳麦,忍无可忍打算开战,然而人群的议论精准扎痛理智——

    “哎,莉迪亚真被她拖累。”

    “交易环节还没开始呢,6号展馆已经乌烟瘴气了。”

    “……”

    如梦初醒似的,她望着越积越多的人群,环顾所有复杂的凝视,恍然发觉自己没有还口的资格。

    再怎么反击,捂紧耳朵的人不会听。

    无论她如何辩驳,对展区的负面影响只会更深。

    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

    撤下《渐冷》。

    “拿下去,把它拿走,滚!”银卷发男人带头大呼小叫,发出刺耳的勒令。

    盛欲逼视着他一言不发,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呼吸被恼怒的情绪挟持,薄肩轻颤。

    半晌,她忽而讥讽地勾起唇,只留下一记白眼,便做好决定,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画展当场撤作品。对任何一个艺术者来说,都是极度的否定与难堪。

    盛欲在两个深呼吸间压下屈辱感,探出一只手,去取墙上那张孤立无援的画作。

    单薄身骨挺得笔直,她用指腹触及冰冷的合金框,惋惜轻抚过。

    然后决绝地,摘下。

    眼尾泛起不甘薄红的电光火石间,

    一只冷白修瘦的手蓦地闯入视野,手背血管青蓝嶙峋,斥足饱满的欲气,施力收紧,坚定扣住她细弱纤盈的手腕。

    耳边,响起江峭散漫不驯的口吻:

    “抱歉,走了会儿神,我太太的作品在几号厅来着?”

    盛欲悚然抬头,惊愣目光陡然撞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围观众人被江峭的突然出现震慑住,画面冻结,整个展厅一时鸦雀无声。

    江峭单手插兜,眼梢微扬,歪头笑得蛊人,故作猜问:

    “也许…6号?”

    字音落定,同时牵握着盛欲的细腕——

    缓慢地,支撑她,带往高处,将她的作品不容置疑地重新按定在,展墙的原位。

    当人们还在细品江峭前半句话不明所以时,他轻飘飘吐出的后半句,直接成为一道晴空惊雷,滚滚劈响在每个人头顶。

    他太太的画在哪?

    6号厅?

    谁?!

    场馆对号分排,6号厅唯一负责人:莉迪亚。

    江先生的妻子,总不会是位年过半百的妇人。

    那就只有——

    江峭松开盛欲的手腕,随性掉转了个方向,出人不意地一把扯过银发男别在衣领的胸牌。

    伸缩线“咻”的拽长音令人发怵。

    江峭居高临下,敛睫瞥向手中卡牌,倏然虚眯起眼,低嗤:“你一个荷兰人崇尚雪山圣洁,跟我玩科幻?”

    荷兰,恒年如春的国家。

    这样的地区养出个“雪山信徒”,怎么看,都假得可笑。

    围观者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银发男闻言震颤,脸上挂不住,可又很快认清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权贵地位,更意识到自己前一秒的骂语有多愚蠢,当然没胆量挣开他手里牵拉名卡的线绳。

    滑稽得像条被拽住的狗。

    “行了,我的白毛贵宾犬朋友,你的歧视言论让我很伤心,可能会撤资离开挪威,希望伽迪恩和mrc不会对你联合上诉追索。”

    “上诉追索”,简短有力的英文单词令荷兰男人瞬即大惊失色。张了张嘴,试图在努力为自己措辞辩驳,又在这时,听到他懒腔懒调地向众人宣布:

    “6号厅展品将全部随同《渐冷》收进江氏藏馆,而你,”

    江峭有意停顿,薄锐眼皮掀起,睨向他的同时指节微松,塑套胸牌“啪”地飞弹回银发男人身上,惊得对方身体打了个抖。

    “滚吧。”

    不掺痛痒的轻懒音调。遣词用句却剖露出,并不符合江氏掌权人身份的张狂不羁。

    荷兰男子转身动作踉跄不定,趁乱灰溜溜逃离,和他一起挑事的同伴们也早已不知去向。

    人潮中心只剩盛欲,惶惑惊骇地看着江峭。

    她傻了。

    五年过去,[次人格]的行为逻辑还是那么…惊人的高调。

    舆论风向忽然绝地反转。

    她是江峭妻子这个惊天大八卦,不胫而走,开始在整个画展中心飞速传散。

    “god!oh my!gosh!”

    姗姗来迟的白人女孩在6号馆门外,后知后觉得到了这个消息。

    “莱安就是他背后的神秘妻子??是莱安?!!老天!”

    女孩被寸头男同伴死死拦住,瞪大双眼,震惊薅着自己的头发惊叫道。

    远处她夸张的咆哮清晰传来,盛欲咬住唇,感觉脸颊隐隐腾烧困窘的粉红。

    这地方简直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她迅速清了清嗓,看向江峭,欲盖弥彰地做虚请手势:“江先生,我带您去后台交易。”

    转身前,咬牙切齿地狠瞪他一眼。

    江峭耸耸肩,吊儿郎当地迈步跟上她。

    场馆外部走廊相对清净,来往没几个人。

    盛欲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而身后江峭始终亦步亦趋,步调悠哉。

    极力消化这一天的跌宕经历,良久,她闷声:“要买老师的画去负一层,工作人员会详细介绍你的慈善金流向。”

    后方久久没传来应答,盛欲不得不停下来,回望过去。

    发现江峭半途停步在一间无人的吸烟室外,长指拨开玻璃门,懒声回应:“无聊,不去。”

    他只负责打钱。

    随即他闪身进去,掏出火机,偏头点亮唇边明灭猩冶的烫光。

    盛欲也没废话,只好又抬步折返:“随你。那我回去忙了。”

    经行过吸烟室时,江峭正懒洋洋斜靠在门内,淡去情绪,敛下些腔调叫她的名字:

    “盛欲,我那样帮你。”

    她又一次脚下停滞。

    男人衔着支细长的烟,半眯起眼。

    一个滚烫的瞬间,他明锐野性的戾气,随尼古丁燃烧致幻靡丽,漫涣出不经心的痞贵感。

    他在弥蒙雾影中勾挑嘴角,低哑地笑起来,慵懒声线析出丝缕戏谑:

    “想骗你叫声老公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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