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算命
第16章
有道是五湖四海皆朋友(),太阳西斜之时(),古怪的算命先生和三位倒霉蛋一起坐在了谢玉珠吃午饭的那家酒楼里,共进晚餐。
谢玉珠目光在叶悯微与温辞间来回打转,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谁能想到万象之宗和梦墟主人还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呢?
眼观稀奇物,令人寿命长。她今日满街追狗折的寿,这下子全能补回来。
温辞一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他打量着那算命先生,反客为主道:“谢小姐,不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吗?”
谢玉珠立刻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向各位介绍她的大恩人——苍术先生。
不久前,正在谢玉珠与野狗的搏斗陷入僵局时,这位名叫苍术的算命先生如神兵天降。他以一只肉包子吸引野狗的主意,谢玉珠趁势而上,这才一举从野狗嘴中抢回了镯子。
谢玉珠开心不过一瞬便想起来,镯子是拿回来不假,可是她今天刚认的师父丢了。见她一筹莫展,算命先生便为她算上一卦,然后带着她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见到了叶悯微。
谢玉珠绘声绘色讲完这段故事,算命先生便继续他的感叹:“倒霉啊倒霉,各位实在倒霉,不仅以前倒霉,今日倒霉,以后还要一直倒霉下去。”
谢玉珠不免紧张起来,毕竟这半个月来她逃出家门就被捉回去,要看魇术就掉进噩梦里,刚认师父就丢师父,这倒霉程度和算命先生说的简直分毫不差。
她问道:“苍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可有法破解?”
算命先生伸出他缠满布条的手,手指灵活地掐弄一番后,叹出一口悠长的气:“为今之计,必须要一位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与您同行,方可化解。”
“这里就有个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温辞指向旁边的叶悯微。
算命先生转过头来,振振有词道:“要扭转谢小姐一人的运势,只需这样生辰的一人,但若要扭转在坐三位的运势,那就需要此生辰的两个人了。”
“那么另一位想必……”
“没错,在下也是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若与在下同行,便可祛邪免灾,我一日只收这个数,便宜得很。”算命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温辞冷笑一声,看那算命先生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骗子。
算命先生接着说起自己儿时怎么全身被火烧伤,重伤不死之后便有了神通。别看浑身裹满布条遮伤,然而心似明镜,每算必中。
叶悯微打断他的话,像是头一次听见这些说法似的,满眼好奇地问道:“你能预知命运?”
“那是自然。”算命先生不假思索。
“你如何能预知?”
“姑娘听过易卦吗?”
算命先生娴熟地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撒。那三枚铜钱旋转后摇晃地躺下去,算命先生指着那铜钱说道:“姑娘请看,铜钱落阴阳生,此为一爻。六爻而得一卦,可卜得过往将来,吉凶祸
() 福。”
叶悯微低头看向那三枚铜钱,拿手指挨个拨了个面:“可是人的命运,如何归于这三枚铜钱之上?”
三枚铜钱怎么和命运联系在一起?算命先生边回忆边说:“这《易经》中说……”
“《易经》说天地人三才,兼三才而两之成六爻,共六十四卦,每卦每爻均有昭示。可为何如此呢?”
“为何?您说为何,是想问……”
叶悯微想了想,指着桌上的菜:“比如说这道菜,你知道它的食材是鸡肉与蘑菇,也吃到了菜,但是它是如何烹制的呢?《易经》也是如此。知道卦象,也知道卦象的昭示,可卦象是怎样得出这些昭示的呢?所谓阴阳,乾兑离泽巽坎坤震,我觉得解释过于含糊了,且若非要由人解释定然会有差错,应当能够精确到完全用数字与图形衡量。那么所有命运的路径,就再无含糊其辞,都可以精确地固定下来。”
算命先生睁大了眼睛看着叶悯微,叶悯微总结道:“所以说,命运与卦象的联系,究竟是通过怎样的路径而存在的呢?世间所有因果应当有一整套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演算过程吧?”
“我没懂您在说什么……人心又怎么能用数字衡量?”
“若人心不能用数字衡量,那你手上这三枚铜钱,这六爻,这六十四卦,又是什么呢?”
“这也只能是一个大概,哪里有这么明确的……”
“为什么不能明确?既然有这些数字,不就是为了从混沌中把种种可能确定下来吗?既然能确定,那么在已知之中更加微小的混沌,也可以层层确定下来。”
“天机不可泄露,神明自有论断。这样层层细定,岂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天机、神明?”叶悯微望着算命先生的眼睛,她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把不明白的东西,交给更不明白的天与神明呢?你拿着三枚铜钱已经接触到了命运,掌握着如此神奇而强大的法则,若根本不知道这法则是什么,不觉得可惜吗?这样就可以满足吗?纵然天机有十分,总要算到九分,剩下一分才能敬之为神吧?”
算命先生愣了愣。
叶悯微就如刚刚降生的蒙昧孩童,遥遥地冲一个已经在世上走远之人发问。然而路那头的人无法解答她的疑问,即便他走得再远也无法解答。
又或许走得越远,就越无法解答。
温辞此时却眉目舒展,显然心情愉悦。
他甚至悠然地拿起了筷子,在叶悯微不断发问的间隙吃起了桌上的菜,还有心情跟正看热闹的谢玉珠说一句——油焖大虾还凑合。
那边的交锋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回合,算命先生已经是强弩之末,道:“说来……说来您就是不相信我。”
而叶悯微则皱起眉头,她真诚答道:“我不知道要相信什么。”
顿了顿,她问道:“难道你在说服我吗?”
算命先生被噎得没话说,温辞却直接笑出声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搭在嘴前克制笑意,悠然地对谢玉珠说:“素烧
鹅也不错。”
算命先生这顿饭大约是吃得上不来下不去堵得慌,故而中途便落荒而逃。待他走后,憋了半天的谢玉珠终于发问:“你们觉得那位苍术先生是骗子吗?可是他算到了师父的所在啊。”
温辞悠悠答道:“我和她捆在一起走索,方圆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消息只会传得更远。这算命的带你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见到我们,说明你们离我们并不远,他大概是刚刚看完我们走索就遇见了你。听到你要找鹤发朱颜之人,除了走索的那个还能有谁?”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道:“不过……师父?哈……叶悯微也收徒弟了,真是稀奇事儿。”
或许是此刻心情愉悦的原因,温辞态度比昨夜缓和许多。
他夹着菜,不咸不淡道:“谢家小姐胆子也真大,你难道不知她的名声如何?”
“我觉得师父是好人,这其中应当有误会。”谢玉珠诚恳道。
温辞的筷子顿住,他抬眼看向谢玉珠,似乎觉得稀奇:“你凭什么觉得叶悯微是好人?”
“师父在梦魇中数次救我于水火。而且我害怕之时的啰嗦,师父全都认真听着,而且都记下来了。师父如此关照我,心地定然善良。”
温辞挑挑眉,眼里突然充满怜悯之色。
他转向旁边的叶悯微,突兀地问道:“方才我们上楼,这楼梯有多少级台阶?”
叶悯微须臾之间便回答:“十一级。”
“算命先生见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她说得一字不差,这还不算,温辞又问起来魇师盟会的分组顺序。叶悯微流畅地把那整整一面长木板上的名牌顺序背了出来,仿佛那板子正在她面前似的。
温辞和叶悯微几番对话之间,谢玉珠眼睛越瞪越大,只见温辞转过头来,指着叶悯微说道:“看到了吗?她脑子有毛病,举目所见双耳所听,都会事无巨细地记下来,想忘都忘不了。你以为为何一旦人多她就晕眩想吐?那是因为人身上的信息最为繁杂,她片刻间所见所听太多,就如洪水灌瓶,灌得她要溢出来了。”
“你以为她想记住你的话吗?你以为她关心你吗?你以为她真的在乎你吗?那只是她的病而已!”
谢玉珠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哑然无语。
而温辞的话还没有结束,他的语气越说越冷,最后几乎是带着刀子:“看来你还没搞清楚,跟叶悯微相处,最忌自作多情。”
叶悯微对温辞的嘲笑不以为意,她只是觉得新奇,仿佛第一次知道除了魇修失忆之外人还有自然遗忘的能力。她问道:“只有我能全部记住吗?难道你们不行吗?”
谢玉珠只觉得这两位关注的方向南辕北辙,很难想象他们从前说话是不是都这么鸡同鸭讲,一团乱麻。
这边说得热闹,饭桌头顶客栈二楼的“骗子”苍术先生那边却是一派宁静。他正独
自坐在房间里,摩挲着手里的铜钱。
谢玉珠慷慨解囊,包了他一晚的房钱,于是他风餐露宿多日后,终于得以在客栈里住上一晚。
他没讨得同行庇护的差事,临走时还是厚着脸皮,问那三位样貌不凡的陌生人各要了三个铜板,说是驱邪灭灾用。他们大概并不相信他,又不想他纠缠,纷纷破财免灾。
现在这九枚铜板就在苍术缠满布条的枯瘦手中颠着,上上下下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坐得很端正,若有所思。
烛火把苍术的影子投在纸窗上,仿佛画在纸窗上似的一动不动,许久之后这影子才慢慢低下头去。苍术看着手里的铜板,唯一完好的右眼里映着烛光,仿佛火苗并非在蜡烛上燃烧,而是在他眼眸深处跳动。
“真是执着……”
他自言自语一句,然后浅浅一笑,将那些铜钱撒了出去。九枚铜钱在桌上轻快地旋转起来,苍术叹息一声,说道:“若我能像她这样向命运讨一个为什么,或许就轮到我对命运穷追不舍,而非被命运穷追不舍了吧。”
遥远的扶光宗宗门内,以善占闻名于世的策因道长突然睁开双眼。他的弟子循霜上前,紧张道:“师父,怎么了?”
策因坐在蒲团上,望着面前轮转的巨大浑仪,低声道:“线索断了。”
“未能占出万象之宗现在在何处吗?”
“即将占出之时,被人扰乱。”
循霜惊讶:“何人竟能扰乱师父的卦?”
策因的手指停止掐算,眉头紧锁,仿佛不可置信般说道:“……竟是非生非死,阴阳不测,非命之人。”
客栈内,全身被布条一直缠到左眼的苍术慢悠悠地喝完茶,便伸个懒腰,起身上床睡觉了。与白日里那穷酸落魄,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同,他的睡姿十分端正,竟有一丝儒雅之气,像是高贵门庭里养出的公子。
房内的蜡烛仍旧燃烧着,光芒昏暗闪烁,一盏茶之前撒出去的铜钱竟然还在旋转。它们在烛火明灭间阴阳交错,不知疲倦,仿佛要转到天荒地老,永不会落下。
命运的线索,始终悬而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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