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梦
月亮仍然隐藏在云雾中,但在这满世界的白纸映照下,大地明亮许多。西柳街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白纸覆盖下尸体树林与屋檐连成一片雪原,凶煞之地转瞬洁白。
彩衣美人站在白雪般的纸堆上,发髻间步摇摇曳,层层叠叠的衣裙飞扬,仿佛雪地里的蝴蝶。
好好一个比试一波三折,折出来个自称谢家小姐的人,折出来个灵匪,又折出来一个不明来路的魇师。
任唐上下打量突然出现的美人,眉头紧锁“你是方才的温辞姑娘,你不是摘月楼的伶人么”
温辞偏过头,耳边玉坠摇晃。比起这些白纸的操纵者,这模样确实更像是一个柔弱美丽的舞姬。
“怎么,难道哪里颁了律法,伶人做不得魇师了”
任唐面露防备之色“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温姑娘的名号。可温姑娘既然是魇师,就该递上名牌,光明正大地参加魇师盟会,何故突然发难”
温辞眯起眼睛“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任唐目光沉沉。
温辞抬起手指着任唐,手上的彩色铃铛无风自响,喧闹活泼“现在就剩你一个了,我打败了你,这盟主的位置就该我坐吧”
任唐冷笑“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口气倒是很大。”
温辞向来不让半句骂自己的话掉在地上,当下便嘲笑回去“半截入土的老匹夫,志气也是不小。”
任唐怒目圆睁,霎时从白纸堆下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紧紧抓住了温辞的腿。无数尸体从白纸下崩出,鲜血染透了白纸堆,春潮破冰般向温辞涌来。
越是凶煞的梦越难驾驭,任唐将这大凶之梦操纵得得心应手,可见其本事。如不出意外,他该获魁首。
然而他不走运,温辞便是这意外。
温辞几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只见锦鞋之下白纸震颤,无数血手向上伸出攀住她的双脚,冰冷肢体吊在她身上,把她往下拽。
温辞抬起手用白纸把谢玉珠和云川捆在一起架在旁边,合上一双凤眼,不耐道“成天搞这种血肉淋漓的东西,不堪造就的家伙。”
她向空中伸出手,手指上金色指环与五彩铃铛闪闪发光,铃声清越。尸潮即将淹没她的时候,她打了个响指。
那盖满大地的白纸骤然腾起,纸身绷紧,如刀刃般悬在空中,继而四散飞扬,暴风雪般将尸体千刀万剐。
白纸削骨如泥,无穷无尽,杀完即埋,埋完再杀,血红刚现就被雪白覆盖,一层层叠上去,地面越抬越高。
任唐愕然,双眸震动。温辞在他的梦里召其他噩梦之物本就处于劣势,即便如此这白纸竟然还有如此威力。这个姑娘的实力远远在他之上
世上竟有这样的魇师,他怎么从未听过
白纸铺天盖地而来,越杀越狂乱,尸潮完全无法抵挡。天空被白纸撕裂,月亮一劈两半露出个惨白的口子,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温辞终于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遇上我,也只有必输二字。”
云川眨眼的刹那,血月与夜幕烟消云散,唯有白纸还在纷纷下落。她与谢玉珠、温辞立在摘月楼的高台之上,四周灯火通明。
只见桌椅摆设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从一层到五层的栏杆边站满了装扮各不相同的宗门弟子,许多弟子已经拔剑出鞘。台下则聚集着比试落败的魇师们,模样也十分狼狈,看起来刚刚与白纸缠斗完一场。
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摘月楼确实非常热闹,精彩纷呈不输梦魇比试。
被扰乱比试的魇师们,为谢玉珠担惊受怕的摘月楼仆役们,为云川震惊不安的仙门弟子们,这三路人马无一幸免,谁也别笑话谁,各丢各的脸,各有各的惊诧忧虑。他们随着铜镜里局势变化而心情跌宕,比正常比试还热闹。
如今尘埃落定,搅乱一切的不速之客们立在铺满白纸的高台中,被满楼之人瞩目。
在这种短暂的寂静中,楼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轻响,充作盟主彩头的鎏金珠子伴随着红色纸条欢快地落了下来,正正好好掉在云川手里。
众人的目光落在鎏金珠子上,云川掂掂珠子,转头放在旁边谢玉珠的怀里。
众人的目光跟着移到了谢玉珠身上,谢玉珠立刻恭敬地双手捧起珠子,放在旁边的温辞手里。
二人动作之快,仿佛这金珠烫手。
温辞则大大方方地拿起珠子,转着珠子漫不经心道“本人不才,便领了这盟主之位。”
这一语打破了寂静,摘月楼恢复热闹,人声鼎沸中各路人马直奔目标而来。魇师们要上台找温辞讨说法,摘月楼仆役们要上台接谢玉珠,那逍遥门与沧浪山庄的修士们则要缉拿云川。
顷刻间人群骚乱,白纸飞舞所有想上台来的人被温辞一齐掀翻,丢到台下去。
温辞环顾众人,冷然道“我还没说完话呢,你们急什么”
众人忌惮温辞的实力,纷纷停住了动作,窃窃私语间,都在议论这个温辞到底是何方神圣
任唐眉头紧锁,他皮肤黑,活像是脸上结了个铁疙瘩。他幽幽道“温姑娘不择手段也要取得盟主之位,到底想要做什么”
温辞低眸转了一会儿鎏金珠子,笑着抬起眼睛来。她这一笑倒是十分漂亮,瞧得众人都晃了一下心神。
“我倒要问你们讨伐叶悯微,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甚至不用任唐回答,温辞话音刚落台下魇师中便有几人高喊“叶悯微害我师祖,我魇师一派自然要为师报仇”
温辞嗤笑一声,她转着金珠在台上悠然走着,金色裙角拂过白色纸张,她说道“师祖他在梦墟设下三十二重梦境,来者不拒,过二十重梦者便可为魇师。你们的师父是那三十二重梦境,谁见过梦墟主人就算是你任唐闯过二十九重梦境,可听过梦墟主人半句教诲未奉茶未叩头,连梦墟主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认他做师祖,他可未必认你们。”
“再说了”温辞的声音稍顿,仿佛这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只见美人满脸嫌弃,一字一顿道“梦墟主人和万象之宗的恩怨关你们屁事人家用得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给他出头”
台下愤慨之声一时间鼎沸,无数魇师出声指责温辞目中无人,口出狂言。
温辞挡过不知谁放的明枪暗箭,手掌往下压压,淡淡道“大家不妨坦诚些。你们不就是想找个由头,在灵器之乱里拿些好处吗你们想要叶悯微的魇兽就光明正大地捉;想要那些修为、记忆、术谱、灵器和苍晶,你们就光明正大地去抢;你们想杀叶悯微”
温辞的目光在云川脸上划过,与她的眼神撞个正着,目光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一触即过。
她转过眼睛去接着说道“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杀她,别拿梦墟主人当噱头,白白让人恶心。”
说完这番话,她扶着额头,全然不顾台下的愤慨,说道“还有什么来着你们开这个盟会还要讨论什么”
任唐拦着那些想冲上台来和温辞一决雌雄的魇师。他心知他们谁也打不过温辞,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冷然道“重开梦墟,寻找心想事成之地。”
自梦墟主人失踪以来,梦墟第二十重梦境以上也被封闭,魇师只能稍微摸进魇术的门便不可深入,以至于这二十年魇师的力量大大衰弱。
温辞闻言眼神骤冷,她捧着金珠沉声道“梦墟主人封闭梦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是谁了。”赵老六跳出来,指着温辞大声说道“你年纪轻轻魇术便如此高超,片刻之间将任唐打败。此前却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号,如此想来,你只可能是”
一直游刃有余的温辞难得露出紧张神色,指着赵老六说道“你休要乱说”
“你定然是苏兆青”
温辞沉默了一瞬,收回手指舒了一口气,面不改色道“还真叫你猜对了。”
众人议论纷纷,她竟然是那唯一一个闯过梦墟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此后却从未现身过的魇师苏兆青。没想到苏兆青是这等容颜,又是这等脾气。
谢玉珠懵懵地看了半天形势,才缓过来劲儿。真没想到那摘月楼双煞之一的温辞姑娘,居然还是魇师双杰之一的苏兆青,这行事风格可真是放荡不羁,古怪程度直逼她的账房姐姐。
不过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此时台上白纸堆积如山,一直埋过谢玉珠的膝盖,她动弹不得。谢玉珠对旁边也被白纸埋了半截的云川轻声说“一会儿他们讲完,肯定就要让温辞收回白纸,上来抓你。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们暂时还能当个旁观者,时间紧迫,再不想办法脱身就没法走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云川不改本色,语出惊人。
“我想吐。”她实在地回答。
“什么”
云川皱着眉头,想要把视石摘下来“人太多了,我想吐。”
谢玉珠都忘了云川还有这个毛病,她慌忙把视石往回按“别别别你摘了就是个睁眼瞎还怎么逃啊”
她们这边还没有头绪,那边温辞就已经交代完了。温辞居高临下,对着众魇师朗声说“好了,本第一任盟主的指令便说到这儿。”
说罢她把手里的鎏金珠子往前一丢,珠子划出个完美的弧度,落在台下的任唐手里。任唐惊疑不定地看着温辞,问道“苏姑娘这是要干什么”
“禅让。恭喜你成为第二任盟主,我退位。”
温辞指着任唐,似笑非笑道“当心你的位子,你若是敢违背我这个首任盟主的旨意,我就把这位子抢回来。”
温辞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令魇师们不知如何反应,底下众人吵吵闹闹,仙门们终于发话了。
三楼雅座上,逍遥门的弟子说道“方才我们都在铜镜上看到,这位白头发的姑娘是灵匪,使了逍遥门的吹烟化灰术。苏姑娘行个方便,这位姑娘和灵器我们要带回逍遥门。”
那边沧浪山庄的惠南衣却抬手“道长且慢,她也用了沧浪山庄的生棘术,这灵器不能只由逍遥门带回去吧”
“此前搜获的灵器都是一器一法,还未出现过能同时施展两种术法的灵器。我看此事应当上报太清坛会,请仙门三宗定夺。”
“逍遥门便是仙门三宗之一,蒋门主如今正是太清会长,裁决此事是否妥当”
见那边两个门派开始就云川的归属问题你来我往,准确地说是就镯子的归属问题你来我往。谢玉珠见尚有一丝喘息之机,脑子转得飞快。她不死心地问云川“你的镯子还行吗能再把我架起来威胁一下他们吗”
“完全不行。”云川实在地回答。
谢玉珠沉默一瞬,破罐破摔道“这里都是仙门宗派的人还有魇师,你要是只用个刀子来绑架我,会不会不太礼貌”
谢玉珠话音未落,旁边的温辞便嗤笑一声,她离她们距离不近,却仿佛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全乎。只见温美人伸手一指云川,仰头向三楼逍遥门与沧浪山庄的弟子宣布“这个灵匪我要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市场上挑了个瓜带走似的。
然而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一逍遥门的弟子怒道“苏姑娘想要劫人吗你又不是仙门中人,她未偷你的术法,凭什么归你”
“凭什么这世上谁不想要灵器,我也弄一个玩玩不行吗有本事就来抢,当然,如果你们想要”
白纸迅速卷起谢玉珠和云川扯到温辞身边,温辞搭着正茫然的谢玉珠的肩膀,笑道“谁想要谢家六小姐的命,就来跟我抢啊。”
谢玉珠看着自己脖子上悬着的白纸,纸边锋利如刀,此情此景,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起来这戏本其实是她编的,几经波折终于续演。
怎么主角换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