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可以把我当作树洞
高三的第二次模拟考试邱凛遭遇滑铁卢,对此母亲的态度居然是……
有点高兴?
“我的宝贝儿子,终于不是第一了。”母亲端着一笼热腾腾的小笼包,用筷子夹了一个沾上醋放到邱凛碗里,“多吃点儿,不要有心理压力,谁还能一直是常胜将军呀?”
邱凛不说话,沉默地把早餐吃完,拿纸巾擦了擦嘴和母亲说:“妈,我去趟书店。”
母亲拉住他:“你呀再读书都要读傻了!书店等会儿再去,先帮我把餐盒给你爸送过去!”
于是,邱凛面无表情地接过三层高的餐盒,头发都没打理,从衣架上随便拿了件外套就出门了。
邱凛父亲是西京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昨天晚上有台手术,估计又是一场鏖战,因为到天亮也不见他回来。
这样的情况在邱家属于家常便饭,邱主任以一己之力充分坐实了“外科医生不顾家”的罪名。虽然也有怨言,但母亲还是予以最大的宽容,她对邱凛的外婆是这样解释的:“妈,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邱凛他爸是在为我们全家积福行善呢!我们邱凛以后呀,也要像他爸一样,做个好医生!”
因为常年驻扎医院的关系,邱凛和父亲之间的相处总是硬邦邦的,母亲为此想了个法子,没事就指使儿子往医院跑,这不又安排上送饭了。
邱凛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他百无聊赖地坐在主任办公室里翻报纸,报纸还没翻几页呢,一波又一波的人推门进来找父亲。看到是邱主任的儿子在,一个个忍不住关切起来:
“小邱都长这么大啦!马上都能接你爸爸的班咯!”
不想一遍又一遍地应付这个话题,于是邱凛决定先出去晃悠一圈,透透气。
医院总是人很多,到处嘈嘈切切,但他有一个秘密基地——住院部顶楼的楼梯间,这里几乎没有人会光顾,可以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思考,或者发呆。
手边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天台,医院为了确保安全给锁住了,但阳光穿透玻璃洒上台阶,光影中是舞动的浮灰,窗外是寂静的飞鸟,让心里躁动的情绪呼之欲出。
马上就要高考了,将来真的要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子承父业当个医生吗?
他很迷茫,自己的未来,不该成为出厂设置,他想自己掌控。
就在他盯着半空闪着金光的灰尘颗粒陷入沉思,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搅乱他思绪,随着脚步的逐渐临近,他闪过一丝慌乱。
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秘密基地被别人发现。
好在,那脚步声停在了楼下一层,他们之间隔着堵白墙,彼此看不见。
可是,脚步声停下来以后,为什么就没声音了呢?
这就跟你快睡着了,忽闻楼上掉落的拖鞋一样,明明掉了一只,另一只却总是盼不到,困意算是彻底消散了。
出于同样的心理,邱凛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安静空气里的细枝末节。
没过一会儿,果然被他听见一阵轻微的抽泣,连金色浮尘都被吸引,舞动出和刚刚不一样的旋律。
这小猫儿一样的呜咽,应该是个女孩儿?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原本刻在骨子里的距离感和分寸感就全都被薛定谔的猫吃掉了。
鬼使神差的,带着一点半点恶作剧的,他向这个陌生人打起招呼:
“嗨。医院楼梯间,很棒的地方不是吗?”
抽泣声戛然而止,对方似乎是被吓到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孩儿,满脸泪水地抬起头,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
额,是不是打扰到人家了……
有些抱歉地挠头,他试图解释一下自己的冒昧:“我在这儿坐挺久了,忽然听到你在哭,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在这里遇见过谁。”
邱凛做好了可能根本收不到回答的准备,所以当听到那个人说话,心里居然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果然是个女生,尽管带着哭腔,但声音出乎意料地清脆悦耳。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会儿,避开人群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你呢?你刚刚说从小到大,难道你一直住在医院?”
“我爸是这里的医生。”
“哦,真好啊。”
“真好?”
“嗯,这样家里要是有谁生病了,也不至于手足无措的。”
窗外飞来一只麻雀,蹦跳着在地上啄食,过一会儿嘴里添了条肥虫,心满意足地振翅飞走,许是回去喂那一窝嗷嗷待哺的鸟宝宝了吧。
邱凛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生病,母亲三天两头拽着他往医院跑,却从来都是不慌不乱的,因为母亲知道她的丈夫在医院,而且她的丈夫是全市最好的外科医生。
心里的那抹愁云,好像散下去些。
两个陌生人,因为同处一个空间的缘分,开始了一段走心交谈。
邱凛说:“如果你有心事,和我说说也无妨。”
沉默的空隙,又补充说:“反正我们不认识,你可以把我当成树洞。”
阳光透射的角度不断偏移,邱凛所在的二层已经完全沐浴在金色的橙光里,好像一个巨大的暖意玻璃罩,罩住所有的秘密和心事。
他听见那女孩说:“外婆生病了,需要做手术,可是大人们却不同意。”
“为什么?”他问。
女孩苦涩地笑:“你也不理解是吧?冠冕堂皇的说辞谁信呢?依我看不过是舍不得钱罢了。最让我难受的是,外婆躺在病床上还来安慰我,说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可是医生都说了,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最多只剩6个月啊……”
啜泣声再起,悲伤似河水漫过堤岸,明明是干燥的晚秋,却感受到了凉凉的湿意。
邱凛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沉默。
女孩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因为她好不容易止住抽泣后又接着说:“我最近总是异想天开,如果我是个医生就好了,那样我就不必眼睁睁看着外婆一点点枯萎却又无能为力。
如果有一天医学可以发达到,用廉价的药就可以治愈绝症,用简单的方式就可以延缓衰老,用普通的手术就可以拯救死亡,那世界上能换回多少悲伤的眼泪,回归幸福笑脸。”
傍晚的斜阳角度清奇,已经完全覆盖住楼梯转角的地砖和墙面,邱凛盯得入神,他忽然希望光线可以长脚,去拥抱楼下那个刚刚哭泣过的女孩。
“或许吧,会有那么一天。”他说。
手机铃声乍然响起,邱凛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衣袋,楼下的女孩已经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高亢,哪怕没有开免提,邱凛隔着堵白墙都能听见。
电话里喊:“江韵舟,外婆快不行了,你赶紧过来!”
女孩匆匆丢下一句“先走了”,甚至连一声“再见”也来不及说。
脚步声磕磕绊绊,短促得像是在刀锋跳跃,不一会儿便被某一层楼的防火门吞噬。
秘密基地重新恢复死寂。邱凛坐在原地,反复回味着那个名字:江韵舟。
呵。
居然,是你。
晚秋的暖阳稍纵即逝,光线黯淡,天幕降成雾霾蓝,冷风从玻璃门的缝隙里钻进来,让人忍不住一个寒噤。
变天了。
邱凛裹紧身上的冲锋衣,哆嗦两下离开了楼梯间。
再回到外科主任办公室,父亲已经下了手术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按压太阳穴。
“爸。”邱凛把门轻轻关上,从保温袋里取出饭盒,“妈让我给你送了点饭过来,趁热吃点吧。”
父亲轻启眼皮,拖了张椅子给儿子:“小凛啊,等好久了吧?快坐会儿。”
父子之间总是沉默,父亲沉默地吃着饭,邱凛沉默地翻着医学期刊杂志,标题写着“打破洋药垄断,开创我国抗癌药研制先河”。
耳边忽然浮现女孩坚定的声音:“如果有一天医学可以发达到,用廉价的药就可以治愈绝症,那该多好……”
“小凛啊,马上就要高考了,有想好填报哪所大学吗?”父亲扒拉下最后一口饭,伸手抽了张纸巾擦嘴,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关心起儿子来。
父亲的吃饭速度一向很快,三层的饭盒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还没等邱凛说话,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推开,冷风呼啸着从走廊灌进来。
邱凛舒了口气,还好被人打断,因为问题的答案他还没完全想清楚。
门外,一个穿着单薄的男人扛着一大袋米颤颤巍巍地探身进来,身上蹭了许多白灰,肩头的衣服磨破了一个小洞,露出里面大红色的线衣。
他激动地走到父亲身边,用一双皴裂的手紧紧握住父亲,眼睛里饱含热泪:“邱主任,谢谢您救了我家娃娃,你就是我们家的活菩萨,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
父亲赶紧起身把男人扶起来,因为再不扶,男人可能就要跪在地上了。
“你别这么说,治病救人是我的工作,孩子没事了就好。”
后来,在男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邱凛才知道父亲曾为这男人的孩子做过脑垂体瘤开颅手术。
在男人的一再坚持下,父亲勉强收下那一袋沉甸甸的大米,等男人走后,父亲递给邱凛一张银行卡:“小凛,你一会儿去趟超市,帮我买点营养品。”
邱凛心领神会:“给刚刚那个脑垂体瘤的患者送去?”
“嗯。”父亲疲惫地点点头,因为昨晚连轴了两台手术,他体力不支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邱凛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办事,临开门前看了眼用蛇皮袋子装得鼓鼓囊囊的大米,这一路扛过来得多沉啊。
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冲动,他回头对父亲说:
“爸,我想报望京医大。”
父亲倏地睁开眼,眼底的惊喜像平静湖面激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