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华丽的牢笼
导演海荣打响了场记板后，这场戏正式开演。时间回到公历一九三八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七年，元月。七七事变已过，首都南京沦陷，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刚刚过去。值此国难之际，上海滩百乐门歌舞厅内确还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凌晨三点，百乐门终于歇业。人们纷纷离去，偌大的歌舞厅内，就只留下了舞女管红萝一个人。唱了笑了一整个晚上的管红萝有些疲惫，那精致的红妆也丝毫掩盖不了，她脸上的郁色。她本该也赶紧回去休息。可一想到在此新年，阖家欢乐之际；她却要一个人面对那豪华而空旷的别墅，任由无边无际的孤寂肆意将她吞噬，她就宁愿留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有人们离去之后的余温，还能显得不太孤独寂寥。现在舞厅内已经没有其他人，灯光也极其昏暗。管红萝终于可以卸下脸上的假笑，和浑身的拘束。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舞台边缘，像个小女孩般，调皮地晃荡着两条白皙修长的腿；那精致的双眸失神地看向窗外，那轮皎皎的明月，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门口突然有了动静。回过神来的管红萝立即高度紧张起来，死死盯着门口——虽然现在上海还算安全，但在这乱世，还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不过当她看到，进来的是门口的车夫秦峥后，她还是很快松了一口气。说起来，秦峥也算是个苦命的人——他本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秦家也是世代经商，颇有些家底。若是在太平盛世，他肯定是个无忧无虑的谦谦公子；可生在这乱世，不仅那丰厚家底被日本人抢劫一空，他家里人也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百乐门门口拉人力车为生。他由于经常拉管红萝，两人还算熟识。舞台边缘的管红萝看了他一眼，问道：“秦峥，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秦峥走到她面前，腼腆一笑：“管小姐，我在外面一直等着，也没见你出来。我担心你，所以进来看看。”
他这话一出口，让管红萝面上一滞后，随即温暖起来——由于早已没了亲人，这么多年茕茕孑立的她，还从未试过，被人等着，被人牵挂的感觉。秦峥见她不急着走，就有些好奇地环顾四周，感慨道：“这就是百乐门啊。我在外面拉了两年车，都还没进来看过。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好豪华。”
管红萝认真地看着他，却是笑着摇摇头：“再大再豪华，也不过就只是一个笼子而已。”
困住的可不仅是她们这些，卖唱卖笑为生的舞女。那些衣着光鲜，油头粉面，身份不凡的男人，又何尝不是被困在这里呢？秦峥却敏锐地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回头看向她：“管小姐，你也会觉得，这是一个笼子吗？”
他一直以为，她就是甘心被人豢养着，来求得一生平安富足的金丝雀。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管红萝没有说话，但她那灼灼的目光，已经回答了他。于是他就认真地开口：“只要管小姐愿意，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个牢笼。”
“哈哈哈……”他话音刚落，管红萝就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脸上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风尘味，却看得秦峥分外着迷，“秦峥，就你一个拉车的，怎么带我离开？你不怕李老板吗？”
“不怕，”秦峥那坚定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管小姐听说过一首诗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为了管小姐的自由，我愿意抛却生命。”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你带我离开，一言为定！”
管红萝虽然这样说着，但那戏谑的语气却在表明，她根本不信；甚至只把他这话，当成一个笑话。然后她又有些落寞地开口：“秦峥，你是读过书的，我问你——他们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这是真的吗？”
如今国家已经内忧外患，满目疮痍；可她们却还在这里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狼心狗肺吧？此时秦峥更是看得出来，现在这声色犬马的生活，绝不是管红萝想要的。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回答：“当然是假的。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应该是男人；是那群臭男人自己怂了，干不过日本人，才把罪过都推到你们身上。你们不过只是艰难讨生活而已，有什么错？”
自从南京沦陷之后，这里的客人们当中也有好些“爱国人士”，指责她们这群莺莺燕燕“商女不知亡国恨”。她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仿佛做舞女就是她们的原罪般；但现在听秦峥这么一讲，她也就突然释然了。然后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舞台；再看向他，就热情地朝他伸出手：“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如一起跳一支舞，如何？”
秦峥那有些犹豫的表情，显示着他分明跃跃欲试，却又有所顾忌：“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今天是新年，所有人都赶着回去与家人团聚，没人会管到我们，”管红萝迫不及待地朝他扬了扬手，“我们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里跳上一支舞，最合适。”
听她这么一说，秦峥也终于鼓起勇气；很快上前爬上舞台，牵住了她的手。秦峥早年家境殷实，交际舞他还是会跳的。此刻整个百乐门歌舞厅内，除了舞台顶上那一盏灯，正散发着昏暗的橙黄色光芒外，周遭的世界均是一片黑暗而寂静。管红萝和秦峥，这两个身份有着千差万别的人，此刻却在舞台上肆无忌惮地跳着舞。旋转、下腰、跳跃……浑身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的管红萝，美得是那般不真实，犹如悄然游走于人间的精灵。两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秦峥得以透过那层层叠叠的脂粉气；闻到她身上本来的，阵阵香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