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道可道,非恒道
“缘起何处?”
古井无波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却看到仙长没有看任何人,握着灵芝杖的仙长,静静地近乎虔诚地望着丝丝缕缕的线圈从杖头漾开,像是树干截断时的裸露出的年轮,他们似乎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中,看着这棵树如何长成。
周霂桑收回目光时,瞥见胡玉烛,他正出神望着刚刚少年小跑过去的方向,他比起那时候更高了,肩膀更宽了,更沉稳了。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是很不同的两个人,周霂桑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就算胡玉烛很多时候都是笑着的,但眼底却总有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愁绪,这是两相对比之下,才能显现出的不同。
这很合理,看起来他和多吉应该是有过一段很深厚的感情纠葛。
想到他抓着花朵的笑容,周霂桑不由有些担心,那甚至很可能是爱情,不然也不会为了多吉来找她,基于命运缓缓流转,无论是人是神,总会有求不得,总会有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的遗憾吧。
在她思考胡玉烛的感情时,还未着漆的木门里传出了少年的恸哭,在周霂桑被这声音吸引而看过去时,错过了胡玉烛垂眸时砸碎在衣襟上的眼泪。
等到周霂桑又把注意力转回胡玉烛身上,此时的胡玉烛已经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只余下微红的眼尾,周霂桑略仰着脸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高原上的风干燥凛冽,夹着沙粒,胡玉烛的声音好像也带上了沙粒的质感,他抖着唇说了一句什么,也像是这高原上的一阵风一样,穿过耳朵,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至少我能陪一陪她……至少,还是陪了陪她……”
罡风狂卷,师兄叹了口气拍了拍胡玉烛的后背,胡玉烛试图克制,却有成串的泪珠劈里啪啦地随着狂风,飘落在西南大地上。
他扁着嘴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天,这动作像极了小孩子受了委屈,无论是长相还是真实年龄来说,周霂桑都知道胡玉烛要比她大上许多,从来没有这样年纪的人在她面前这么失态,这样的委屈,让她感到很新奇,忍不住追着他的脸去看,还未待她再看出什么名堂,原本只是线状的圈圈纹路铺就成了湖面,随着湖面的波澜,周围的场景瞬息万变,最终定格在了一间寺庙。
此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能看出是个大阴天,平整到像是图层一样灰败的云层遮天蔽日,光线不足,导致浓墨重彩的壁画蒙尘,大殿也是昏暗一片,她看不出这是供奉什么的,门廊处挂着随风而起的白布帘,在这样的天气里平添几分诡异。
能精准定性这是个寺庙,还是因为进进出出的都是光头小和尚,有个看起来很有威望的老和尚正在指挥着他们搬着什么,态度焦急骂骂咧咧的,然而没等他骂几句,天色渐渐变了,赤红的天光驱散了阴霾,周霂桑这才意识到,刚刚原来还未日初。
大门处变得吵吵嚷嚷,她循声望去,见到了很神奇的景观,一群像是那种抗战电视剧里的战士们,穿着军绿色的棉袄棉裤,戴着棕色毛帽子,扛着长枪破门而入,那大和尚大惊失色,但想跑已经来不及,当即便被生擒了。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些当地人,他们大多蓬头垢面,甚至有的肢体残缺,但是此刻却都像走失了幼崽的困兽,焦急而慌乱的呼唤。
随着他们的呼唤,一些小和尚冲进了人堆,和他们抱在一起,久久再难分开。
周霂桑看出来了,是这些小和尚的家人,可是并不是所有小和尚都是有人来找的,没有人找的小和尚焦急等待后,有的木然,有的开始哭泣,又不知道谁带了头,几个还没成年人腰高的小孩就要奔出寺去,却被战士们拦住了,领头一个小战士抓了一把什么吃的分给他们,似乎在安抚他们。
“这些孩子难不成是被抢来当和尚的?”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旧社会啊……是这样的……农奴家里多了的孩子是要支僧差的。”
周霂桑回过头看向回答她的胡玉烛,下一秒就又被他的眼神吸引了。
他的目光中是一种越过时间沧桑的感慨,似乎还有一些怀念,周霂桑又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另外的三位,她觉得胡玉烛身上比起那三个神仙,好像格外地多了一些人味儿。
不知道是不是活得太久了,看过了太多沧海桑田,又供职地府,那位仙长完全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一般,丝毫不会被牵动任何的情绪。
而神君姐姐则像是拟人化的黑猫警长,她完全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不会被其他事情扰乱她的判断,她在看一场电影,等待审判这是不是一场有犯罪行径的影片,除此之外,剧情、人物,她都毫不关心。
而胡玉烛的师兄,可能会多几分好奇,却不曾有任何情绪起伏,唯一会牵动他心绪的,也就只有一个和他有关的胡玉烛。
又或许,她实在是见过的人太少了,并不能理解全部的情绪,所以读不出他们也许存在的动容。
周霂桑想,她可能是把自己代入了这些小和尚吧,而这段社会进程,看起来离她生存的时代又实在是并不遥远,她会为他们悲哀。
她的低落很快被胡玉烛捕捉到,他第一次用了一种符合两个人年龄差的语气,向她表达他的共情。
“霂桑你知道吗?朝代更替,争权夺利,真的像潮涨潮落一样起伏,人的生命真的如蝼蚁一般渺小。我虽然活了很久,看了很多,我也知道常常如此,但是很多时候,仍然会为了一些,人自己设置的宏大的命题感到震撼,有的时候,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可有的时候,又那么顽强,有的时候,好像就要走向毁灭了,有的时候,却又有人以肉体凡胎前赴后继……最终,争出一条出路。天命如此是常态,可是天命,又如何不是数以万计的鲜活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