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第241章:城下之约
玛法雅,原属极北伦支克拓部,当年南江雪挂帅兵退极北联军时,将其收入了囊中,几年的建设,这座一度败落的城池,已恢复并超越了曾经高淐族统治时的繁华景象,也成为极北人眼热的一块土地。
这几年,伊勒德忙于巩固萨日在极北的地位,无暇分身,也不愿与北地起大的冲突,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个地方。
上一次,他得到了渠宛邀北地出兵的消息,打算在南江风离开临确城后对玛法雅动手,但未能如愿,不过南江风却因贻误军令被卸了兵权。
这一次,他听闻了匣恩山之乱,并探知北线军队不稳,战将离心,于是联合极北另几个大部落,兵行险着,冬季起兵。
伊勒德行军迅速,彪悍异常,进攻玛法雅的第二日,已拿下了周边数座村镇,形成围打之势,第三日,主城被困。
派出的斥候被伊勒德所部尽数封挡,城中新旧两派势力相互指责,守将苦苦支撑。
鲜血和尸体在玛法雅城下堆积,散发着血腥的雾气,让这座城显得越发独木难支。
“这北线军确实有点能耐,里面乱成那样,抵抗还如此凶猛。还有这城里的老百姓,大部分都是当年的极北人,竟然跟着那些北地的兵这般死命护城。”乌兰巴日对伊勒德道,“不过,再怎么挣扎也已成强弩之末,终是徒劳无益!”
“一鼓作气,争取今天便拿下它,以防夜长梦多。”伊勒德道,披散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掠动,一双鹰眸炯炯有神。
乌兰巴日点头应了一声。
而就在此时,大军的后方突然抬起了喧天的吵嚷,旋即左翼也跟着乱了起来。
“怎么回事?”伊勒德皱起眉头,回头看去,耳边却已响起了军士们的大声吵嚷,“是风豹和雪狼!”
风豹和雪狼,北地两支赫赫有名的骑兵队,他们的出现,通常意味着两个人的出现——南江风和南江雪!
“这不可能!”伊勒德讶异道,“继续攻城!”他朝乌兰巴日喝了一声,一把抓过身边的胡和鲁,“你去看看!”
萨日的后阵和左翼,“风”“雪”大旗迎风招展,两只数千人的银甲骑兵队,挺出一排排嗜血的枪林,带着无比凛冽的气息,如同无情的绞肉机器,狠绝地撞进了错愕的人群。
战马哀鸣,士兵惊叫,而那绞肉机器却默无声息,战盔下的表情刚冷异常,双瞳犀利如电,无论是自己的死亡还是敌人的死亡,都无法令他们稍有动容。
两支队伍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在万军之中径直突击,完美穿插,翻起断臂残肢,把白色的雪地犁出了猩红的颜色。
玛法雅主城城头,精疲力竭的战士一把抹开粘在眼前的热血,发出了大片大片热烈的欢呼。
“丫头!真是你!”一身甲胄的大将胡和鲁,将身前一人荡飞开去后,瞪大了眼睛看着赫然现出眼前的一个素袍女子。
女子也不答话,战枪一挺,分心便刺,胡和鲁赶紧举刀隔挡,兵器相交,二马已然并排。
“丫丫头,你你你……不是去雪归山了吗?”爽直的汉子继续叫道,哪里想得起与她对战岂能分心?
但见女子手臂一展,银色的战枪划出一个凌厉的光圈,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胡和鲁的腰上,胡和鲁大叫一声,待要扯开战马,那战枪又倏地一个倒转,携着一股浑厚的劲力,重重地将他直接劈落马下。
“拿了!”一声叱喝,几名雪狼抖手挥出数条圈索,牢牢捆住了怒气冲冲的胡和鲁,强行的拖拽把这个彪悍的极北硬汉搞了个七荤八素。
“南江雪!臭丫头!赶紧放开我!”胡和鲁越发的火冒三丈。
玛法雅主城之下,萨日的军队潮水般向后阵和左翼撤去,一是见到情势不对的伊勒德下令回防,二是城头上,眼见援军已至的守将再不保存力量,箭矢和雷石大雨般倾泻而下。
同为经验丰富的精兵悍将,逐渐恢复秩序的萨日队伍开始显示出兵力上的优势,通过分散后撤对雪狼和风豹形成了半包围。
“萨日大君!”利器铁蹄的轰鸣声中,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响彻了战场,“北地南江雪,请萨日大君一见!”
“丫头,果然是你,你终是来了!”伊勒德勾了勾嘴角,一双眸子变得越发神采奕奕。
“少主人!”乌兰巴日皱起眉毛。
“没事儿,我过去看看!”伊勒德大手一挥,“你先让大家停手,半天没有胡和鲁的动静,怕是让那丫头给算计了!”
双腿一磕战马,伊勒德朝着南江雪声音响起的方向奔驰而去。
兵器碰撞的声音渐渐停歇,两支军队小心翼翼地各自退后,但依然戒备地紧攥刀枪,死死盯着对方。
队伍之中,两匹马分别跃众而出,踏着尸体和鲜血走向了彼此。
伊勒德注视着端坐在战马上、褪去了一身天元宫裙的戎装女子——素色战裙,一身银甲,未戴头盔,长发高束。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低提着战枪,从容之间,上位者的威势比此前更加浓烈,却在走到他近前时,露出了那种他所熟悉的美丽微笑。
与此同时,南江雪也正向他看着。
昔日那立誓复仇的世子如今已成为极北最具实力的部族首领,黑色的宽大裘袍罩在他挺阔的身上,极北的风霜令他的脸庞更加刚毅成熟,在与她目光相触的那一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收起了兵器。
“世子别来无恙。”南江雪一拱手,使用的依然是旧日称呼。
“南大小姐。”伊勒德回了一礼,“你还是这么穿顺眼的多。”
两人都会心一笑。
“胡和鲁在你那?”伊勒德问道。
“嗯。”南江雪点点头,“他没提防我,吃了亏,现在正在生气,一会儿回去我再向他赔罪。”
伊勒德也点点头,“一起喝一杯如何?”
“好。”南江雪一笑。
“拿些酒来!”伊勒德朝身后嚷道,“再搬个什么过来,我和南大小姐边喝边聊!”
有极北的军士抬过两只攻城盾牌,稍微清理了一下地面,另有一人送上两只酒囊,对着南江雪叫了一声,“姐姐。”
南江雪看向那人,既而轻轻笑了起来。“多吉。你长高了呢。”
“姐姐你也更加漂亮了。”多吉也露出灿烂的笑脸,几年过去,如今的他已长成了一个标准的萨日战士,宽肩长腿,一脸英气。
南江雪又是一笑,伊勒德则瞪了多吉一眼,似是生怕他缠着南江雪,像赶苍蝇一样把他轰走了。
两人于是便在两军对峙的杂乱战场上,分坐在了盾牌的两边。
“这个给你,这是我的。”伊勒德将其中一只酒囊丢给南江雪。
见南江雪接过酒囊,阿斯兰不由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身边的黎落,雪狼的统领则向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手怎么了?”注意到南江雪右手缠着的纱带,因方才作战,又有血水透了出来,伊勒德不由皱眉问道。
“没什么。”南江雪伸手去解纱带,准备重新把它绑好,“那些该死的家伙在军中胡闹,我一气之下弄伤的。”
“唉,我来吧!”伊勒德不悦地抓过南江雪的手,“这么深的口子!”看见那刀痕,萨日大君的眉毛立时凝成了一个疙瘩,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药呢?”
南江雪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他则很仔细地帮南江雪把药涂好,又扯下自己身上一块干净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裹在了她的手上。
两军交战,这样的场景看上去着实怪异。
“究竟是哪个把你惹成这样?”伊勒德怒道。
“都是心腹重将。”南江雪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事了,世子放心。”
“南大公子怎样了?没见到他。”伊勒德又问。
“哥哥在雪归山。”南江雪仰头喝了一口酒,感觉那炽热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滑入胃中,甚是辛烈。“那毒非同寻常,也不知……能不能解。”她垂了一下眼眸,脸上的神色很是哀伤。
“会有法子的。”她的哀伤让伊勒德有些心疼,他忍不住出言劝道,南江雪于是向他笑了笑。
“怎么不在那陪他?”伊勒德道。
“匣恩山之乱,直接导致北线军内冲突爆发,否则你也不会冬季发兵。”南江雪看了他一眼,“我若不来,边关失利,土地沦丧,莫说北线军会遭重创,燕京城的矛盾也会因此进一步激化。世子要的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玛法雅,对不对?”
伊勒德哈哈一笑,“对,我是这么想的。而且萨日要在极北立威,也不能只在窝里打来打去,你说对不对?”他说的直接。
“世子深谋远虑。”南江雪一笑。
“不过我倒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伊勒德道,“只是我几路大军兵临城下,南大小姐一时半刻怕也整顿不出全部人马吧?”他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一下对面的风豹和雪狼,“玛法雅的队伍基本被我打残了,而跟你来的,也只有这区区几千人吧?虽然悍勇,可平原对战,恐也是徒劳。”
“世子分析的不错。”南江雪道,“不过世子可曾想过,当年阿拉达图和那森的三十多万联军因何落败?”
“当年的北线军军容鼎盛,同仇敌忾。”伊勒德道,“但如今,即便仍是你亲自坐镇,怕也是有所不及。”
“及与不及总是战场说了算。不过你还少说了一点。”南江雪道。
“联军各怀鬼胎,对不对?”伊勒德把眼一翻,“当年的联军派系太多,关系错综复杂,各自的利益说的既不够清楚,也积存了不少矛盾,日子一久,内部必然生变。但我不同。我打的是速战速决,利益分割简单明了,要说各自的小算盘也不是没有,但绝不会影响大局。”
“世子能做的,确都已经做了。不过我能做的,也是要做的。”南江雪笑道。
“你什么意思?”每每看到这女子露出这样的笑容,伊勒德的心头都忍不住有些发紧。
“比如这场仗,对有的队伍,我会下手重些,有的呢,就客气些。另外,灰砂去了你们的地盘,大君跟我素有情谊,萨日部他自不会骚扰,不过其他几个部族,日子只怕会不大好过。还有你在敦达尔的粮仓……”
“你这丫头!心肠怎地如此歹毒!”话未说完,伊勒德已经恼了,一只手重重拍在盾牌之上,双方的军士都忍不住提起了刀枪。
“比起大君,这不算什么。”南江雪悠然地喝了口酒,面颊微红,眼波流转,看着伊勒德怒气冲冲的眼睛和声道,“既然我出了兵,那便不会让你速战速决,粮草若断,大君何以为继?”
“你觉得我拿不下这玛法雅?”伊勒德身体前倾,盯着她一字字说道。
“拿的下。我甚至还可以不战而退。但除非大君你亲自在这里镇守,否则,你派一将,我杀一将。大君对我,可有信心?”女子也看着他,水眸中尽是盈盈的笑意。
伊勒德的眉心微微跳了跳,突然想起当年这女子助他夺敦达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飞燕般轻松窜上城头时的场景。
勾起嘴角,他的眼中现出了七分戏谑三分杀气,“我近三万兵马,还能容得你此刻抽身退兵?”
“那就打。咱们,鱼死网破。”南江雪也凑近他,即便在这寒冷的冬季,伊勒德依然能够感受到女子那温软的气息,然而她说出的话却无比森凉,“只是你若死了,萨日群龙无首,其他部族首领应该会高高兴兴地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吧。但若我死了,你猜北地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找你们拼命?”
南江雪笑的愈发灿烂,“而且,”她甚至顺手拂开了他眼前的长发,“我现在,便可以杀了你。”
伊勒德看着女子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与她的第一次相遇,他成了她的俘虏,问她和他那亲卫队统领是不是一对,她俯下身,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巴,那笑脸,也是这般的美丽、可恶。
多少年过去了,她为统帅,为皇妃,失去爹娘,斩断情愫,可是她其实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呢!
他笑了,感到很高兴。
“你可以杀我。只是,你可舍得?”他笑道,口气中带上了一抹调戏的味道。
“不太舍得。”南江雪也笑道,“有你在,天元的皇帝总还是存了一些顾虑的。”
“天元的皇帝。”虽然对南江雪“不舍得”的理由不太满意,但伊勒德却很有兴致地重复着她对沈明瑄的称呼,“你与他之间,已经这般生分了吗?”
南江雪轻轻叹了口气,“路到尽头,也只能这样了吧。”
听到南江雪叹气,伊勒德又感到不太痛快。
他靠回身体,扬了扬眉毛,“你如何能保证你那另几路军队能够得手?我极北人可不是纸糊的。”
“未来几日,大君会陆续收到军报吧。”南江雪也靠回身体。
“军报若非如你所愿又如何?”伊勒德道。
“那就鱼死网破好了。”南江雪说的轻描淡写。
“你这是缓兵之计?”
“不。”南江雪摇了摇头,“我这是孤注一掷。”
“好,那我们就等上几天。”伊勒德点点头,对她抬了抬酒囊,仰头自己先灌了一大口。
南江雪也喝了一口酒,“今天这仗还接着打吗?”
“听你的。”
“那别打了。”南江雪道,“我一路赶过来,实在累的很。”说着,她站起身,把酒囊扔还给伊勒德,“走了。谢谢你的酒!”
飞身上马,她自顾自地朝自己的军队行去。
“丫头!你那手,记得换药!”伊勒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知道了!”南江雪也不回头,只是朝他挥了挥胳膊。
没听到他们此前的唇枪舌剑,双方军士只见两位统帅的这般会面与对话,都是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