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羽
深夜里灯火依旧通明的审判庭冷冷清清,只有留守值班的警卫身影时不时在走廊里晃悠而过,听到他们发的出些许杂音才不至于怀疑这个时空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随着一声轻微的气泵声响起,审问室的厚重金属门被警卫打开,带着释放通告将被关押的男人恭敬地请了出去。
衣着整洁光鲜的男人从陈旧破败的楼房里出来,向面前同样荒凉残败的街道上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走去,车旁立着一位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管家,见到他的主人走近便娴熟地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张脚垫摆好。
“您受苦了,我的主人。”管家向落座的主人鞠了一躬,随后关上车门。
待管家坐上驾驶位,男人摘下帽子叹了口气道:“确实,有够无聊的。”
“接下来您要去哪?”
“回家,叫玛莎把张羽兰找来。”
“遵命。”
轿车缓缓启动,沿着路况尚好的街道驶出萧条的建筑群,明明都是旧城区的一部分,有些地方残破不堪有些地方却保留完整。而那些完整的地方都盘踞着看不见的阴影,如今正蠢蠢欲动,想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拥抱光明。
真是有够蠢的。
到达庄园还需要些时间,抛开繁杂的思绪言伊合上眼打算小憩一会,最近两天都没能安稳睡过,只希望下次睁开眼时张羽兰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路上比想象的睡得更深沉,直到被洛伦佐唤醒言伊才得知已经到了庄园。掀开身上不知管家何时给他盖上的毛毯,又伸了个懒腰,从车上下去便看见张羽兰正站在门口等候,这个女人向来准时。
管家打开门将两人引进客厅,随后又伺候主人脱下披风在沙发里舒服躺下后,给他们一人沏上一杯热茶并摆好点心,这才告退。
喝上一口红茶,言伊的困倦得以舒缓,继而对面色凝重的张羽兰说:“差不多该谈正事了。”
“我可能得表示一下遗憾,你说的中枢和议会的秘密项目什么也没查到。”
“也许你可以换种方法,用枪抵着议会长老的脑袋。”言伊拧紧了眉头,对伙伴的调查结果不甚满意。
“那你的手下又查出什么来了?”张羽兰架起腿双手抱腰,不讲情面地反驳了自己的盟友。
“这不可能才对。”
茶杯碰到茶碟发出一声如风铃般清脆的声响,言伊放下手中的红茶,埋头思忖起来。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缝隙足够小找到它也会需要时间,你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张羽兰向同伴投去疑问的目光。
“三天后的纪念日,议会将指挥人类军队血洗这座城市。”
说起将要发生的事情,向来自信的脸上忧愁萦绕,言伊骨节分明的手指逐渐攒紧,眼中翻涌起沉默的怒火,这是张羽兰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生气。看来这回他们终于撞上墙壁了,如果这个男人的脸色不能好转,说明他们的计划前途堪忧。
即便如此张羽兰也绝不会放弃,她相信自己的盟友也一样,在言伊的世界就不存在失败二字,他总是能想到办法,这次也一定能。
“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人告诉我?”张羽兰质问道,“怕影响我这边的进度吗?”
“是的。”言伊长舒了口气,神色稍微得到缓和,立刻又切回了正题:“情报这么难找只能说明知情人很少,既然赫克托被蒙在鼓里,不难推测还有除他以外的长老也不知晓。不过我不相信这个项目会是付卿澜一手包办,她说许长老对他言听计从,我觉得可以仔细调查一下。”
“放心,情报交换完立刻就去办。”张羽兰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下来,随即又补充道:“我先给你提个醒,许昌荣这个人怕是很难查出什么来。看起来只是个面善的老头,但就连审判庭能调出的个人信息都少得可怜,绝对不是个简单角色。”
“从平时收集的信息不难判断,赫克托、典狱长还有那个出名的一查一个准的傻子李旭外,剩下两个长老都有很大可能参与其中。”
“许昌荣和殷夫人……”张羽兰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尤其是殷夫人,作为贵族一直都很低调也没有什么跟议会有关的传闻,但是4年前突然成为长老就很蹊跷。”
“没错。”言伊肯定了张羽兰的推断,“但我们不能只有这一个方案,万一在三天之内查不到线索或许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跟议会正面交锋根本就没胜算吧,何况他们还有人类军队。”张羽兰不能确定言伊到底说的是哪个方案,只好试探性地总结剩下两种可能,“还是说你该不会想让天使们撤出这座城市?”
“正是如此。”
“没有任何证据他们会相信我们?”
“不会。”
“那……”
“真到了那一步,说明我们已经失败了,只能听天由命。”
懒得再保持贵族的教养,言伊懒散地倒进沙发里仰头盯着画有华丽彩绘的天花板发愣,模样略显颓废。
“明明计划一直都很顺利,却没想到竟然晚了对方一步。”张羽兰也扶着额头一筹莫展。
钟摆的声音在客厅安静下来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滴滴答答的在耳边回响,随后钻入脑海拉扯着思绪一起摇晃,让意识渐渐陷入迟缓。
时间在两人之间静滞了片刻,随着张羽兰起身的动作才再次开始流逝。
“不管怎样,我再去把那几个议会长老查个透彻,这次有知雪帮忙我相信一定会有所收获,她是我最信任也是最优秀的情报员。”
“那就去办吧,我会争取再想想其他办法。”
揉了揉干涩疲倦的眼睛,言伊想自己或许需要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后说不定能找到破解这场博弈的关键点,也只能希望如此。
“你为人类和天使做得已经够多了,贵族本就可以不趟这趟浑水。”
“可是什么也没做成。”
“至少天使更团结了,尤其是4区换了领导者以后。”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仅仅这样是不够的,离我的期望还太遥远。”
“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
“呵,你这女人……”言伊无奈地笑了,“作为长辈不要把最艰巨的任务扔给后生行吗?”
“任务艰巨的是我才对。”张羽兰纠正道,“你的计划一直都很出色,现在缺少的关键物是情报,我的压力可是很大的。但这是我在合作中本就该履行的职责,所以就算拼尽全力我也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把该说的说完,张羽兰整理好裙摆,一转身长发带起一阵风,踏着坚毅的步伐潇洒离去。世间的女子并非总是如世俗观念中的那般柔弱无助,当心中拥有坚定的信念任何人都可以变得坚不可摧,张羽兰那冷艳外表下比男性还要强大的内心正是言伊欣赏的地方,因此他才会放心地把事情都交给这个女人去办。
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并望了一眼窗外依旧漆黑的天色,言伊困倦地在沙发上躺下合上了双眼。
坐在医院的病床边,久珣盯着手中色彩缤纷图案可爱的一大包巧克力看了许久也没开心起来,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住院了。
就算有再多的巧克力,久珣也只能呆在病房里哪也不能去,爸爸妈妈要上班不能来陪护,所以不让久珣乱跑以免出意外。一楼病房的窗外是一个供病人散步的小花园,里边时不时传来同龄人嬉戏打闹的声音,跑着叫着好不欢快,令他感到十分羡慕。
“久珣又来陪姐姐了吗?”
房门被人推开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站在门口看着久珣,瘦弱单薄的身子上穿着一套有些发白的病患服,病恹恹的苍白面孔上却挂着如阳光般温暖的微笑。久珣每次住院都能见到她,已经记不清认识多久了,但也多亏有她在,住院的日子才不至于太孤单。
看到熟悉的人阴霾便一扫而空,久珣兴冲冲地跑过去,中途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对方吓得惊呼了一声,不过他没哭也没闹,勇敢地爬起来跑到女孩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巧克力。
“是要给我吃吗?”女孩笑了笑。
内向胆小的久珣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
盛情难却,女孩细心挑选了一颗拿在手中,却见久珣还是没有把巧克力收回去,于是便问:“要给我更多吗?”
“是的。”久珣腼腆地小声答道,愈发卖力地踮起脚尖,把那双稚嫩的小手举得更高了,“我有很多。”
“久珣好乖啊,是我见过最乖的孩子。”女孩开心地揉了揉久珣的脑袋。
“真,真的吗?”久珣害羞起来。
“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精神萎靡的琥珀色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久珣乐得脸颊红扑扑的,高兴地抱住了女孩。
“那这次还教我画画吗?”久珣仰起头,向女孩投去期待的目光。
“好哇,姐姐最近还拿到了一本故事书,一会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
许下约定,女孩便返回病房拿了书和画笔又回到久珣所在的儿童病房里。两人搬了凳子趴在阳台的护栏上,一笔一划地将院子里那颗高大茂盛的桂花树仔仔细细地画到了洁白的纸上。
“久珣这次要在医院呆多久呀?”
正聚精会神地涂着树叶的颜色,听到女孩说话久珣还是停下画笔,抬起头乖巧地答道:“医生伯伯说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不错嘛,比以前有进步了。”女孩笑眯眯地拆开了糖纸,将香甜的巧克力塞进嘴里,脸上顿时溢满了幸福。
“最近一直在喝牛奶,妈妈说我就是喝太少了所以才老是生病。”
“那可不,不爱喝牛奶的孩子不仅会生病还长不高哦。”
“那我以后要……要每天喝十瓶,肯定能长很高!”
“嗯,到时候比爸爸长得还要高!”
“没错!”
“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被那副认真较劲的样子逗得哈哈直乐,连进来给久珣喂药的护士也笑得合不拢嘴。整理好床单后,护士拿着水杯和药走到阳台上递给久珣,只见他娴熟地把药片含在嘴里,然后仰起头用水灌了下去。
将喝空的杯子还给护士,久珣软乎乎的脸上满是自豪,好像刚刚自己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久珣真棒!”护士夸奖一番,带着杯子离开了病房。
“医生伯伯跟姐姐说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吗?”久珣眨巴着好奇的眼睛望向女孩,毕竟每次来这里总能见到,他在想这位姐姐的家是不是就在医院里面。
“久珣你看我们画的那颗桂花树。”女孩踌躇了一下,脸上还是挂起笑容伸手指向那颗树,“医生伯伯说等它开花的时候,我就能回家了。”
“那它什么时候开花呀?”
“很快了。”
“真的吗?那姐姐回家以后还会找我玩吗?”
“会的。”
“太好了!其他小朋友说我老生病会传染给他们,都不和我玩。”久珣说着委屈地嘟起了嘴。
“那就不和他们玩,等姐姐出院了带你去游乐园坐海盗船好不好?”
“好啊!”
久珣立马又开心得两眼放光,爸爸妈妈只带他去过一次,在他幼小的心中游乐园是他最憧憬的圣地。
“然后一起去博物馆看恐龙和飞机。”
“嗯嗯!”久珣飞速点头表示赞同。
“再吃好多好多的巧克力和冰淇淋。”
“我可以吃那个辣辣的鱿鱼吗?”
“想吃什么都可以,然后我们再去吃顿烤肉。”
“烤肉是什么?”
“好吃的。”
“哦!”
两人越说越起劲,最后干脆写下了满满的一张愿望单,久珣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收进了书包最里面的隔层。
晚上久珣的妈妈来医院照顾孩子,看到女孩正在给他讲故事,于是一脸抱歉地向女孩道谢说:“不好意思啊嫣嫣,总是让你照顾我家久珣。”
“没事呀,反正我在医院也没有事情干。”女孩爽朗地笑着,又低下头继续给久珣念书上的内容。
两天后久珣出院了,从那以后他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去医院的次数也变少了,但他最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等桂花开了和姐姐一起出去玩。
一晃到了端午,因为孩子受过不少次照顾所以久珣的父母决定去医院看望女孩,到了才发现已经没法探望。女孩的母亲失魂落魄地坐在重症病房外的椅子上,衣袖已经被泪水浸透。
“姐,嫣嫣这情况怎么都没听你提起?”久珣的母亲惋惜地叹了一声。
“这两天眼看着要不行了,大过节的我也没好跟你们说这件事。”女孩的母亲难过地摇了摇头,泪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滑落。
隔着门久珣看不到病房里的情况,他推推门,又踢了一脚,随即遭到了父亲的阻止和训斥。
“我要姐姐!”久珣生气地闹腾起来。
为什么这些人不让他见姐姐?她明明就在这扇门后面,他能感觉得到。
“姐姐在睡觉,你一会给她吵醒了。”久珣的父亲低声安抚。
“再不起床会被老师骂的。”
“姐姐又不是小朋友。”
“大人也要起床呀,懒床会变成小猪。”
“哎,你这孩子!”
久珣的父亲完全没辙了,还在思考怎么跟顽固的小屁孩掰扯,却忽然听到病房里传来一阵骚乱,外边也来了几个形色匆忙的医生推门跑进去。为了防止久珣挡路,父亲一把将他拎起来抱进怀里。
“5号床病人的家属在吗?”护士站在门口焦急地喊道。
“在!”女孩的母亲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表情愈发痛苦起来。
“我们已经在尽全力抢救,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护士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声交代。
听到这句话,女孩的母亲顿时悲伤到昏厥过去,久珣的母亲和护士花了好些力气才拉住她,给她重新安顿在了座椅上。紧接着四五个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从房间里急匆匆跑出来,久珣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姐姐!”久珣挣扎起来,却被父亲扣得更紧了。
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担架床和医生的影子融进了眼前的黑暗,视野忽然闪烁几下,随后一束白光从头顶落下,久珣难受地眯起了眼睛。片刻后,视线又变得清晰起来,他正站在抢救室的门外,四下里安静异常。
鼓起勇气走近那扇门,没等他去推,门便自己打开了,接着房间正中央的担架床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缓缓滑到久珣跟前。白布将上边的人形凸起遮掩得严严实实,这便意味着面前的人已经死了。
“为什么?”久珣心中涌起了无限悲痛,濡湿的眼眶却还是在倔强地兜着眼泪,“我们已经约好了的。”
为什么对他如此温柔的人却陨落在了生命开始绽放的年纪?
当时只是匆忙地看了她一眼,意识到事情不对而受到太大冲击的久珣最终错过了姐姐的葬礼,没能好好端详她最后的样子,没能好好跟她告别。
“谢谢你……但是再见了。”
颤抖的手抓住了白布的一角,这么多年是时候道别了。久珣从来没有责怪过姐姐的谎言给她带来了多么沉重的伤害,因为他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她不想让他伤心,不想让他失望,可有时候善意的谎言却会成为一剂最猛的毒药,将脆弱的灵魂撕得四分五裂。
但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依靠逃避来保护自己的懦弱者,被某个家伙唤醒的欲望让他的内心变得比以前更加勇敢,直到此刻才猛然发现,第一次跟佐胤接吻时,他就已经毫无察觉地打破束缚自己的牢笼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所以从现在开始,从这一秒开始,他会遵循自己的渴望,即使有一天会失去,也好过为自己没能勇敢踏出那一步而追悔莫及。
终于下定决心,满含敬意掀开白布的瞬间久珣的心情却由感动和坚定变成了无法呼吸的恐惧,泪水在此时无声地突破了他最后的防线。
白布下躺着的不是那个温柔的姐姐,而是——
佐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