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羽
黑色的眼瞳,偏平面的五官,杏仁眼,是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主体人种,却染了一头时髦的金发。气质比起女佣更像杂志上刊印的街头潮流达人,透露出难以完全隐藏的狂放和不羁,笑容倒还是保留着东方女性内敛的神韵。
“有话直说。”言伊也压低了声音,脸朝向内侧确保监视器和观察窗不会暴露他们在交谈的事实。
“这不下午卿澜长老发了通告要拘留你协助调查吗?兰姐得到消息就立刻让我来找你问问,到底是怎么阴沟里翻船的,嘻嘻。”
听起来像是在幸灾乐祸,那俏皮的笑声却让言伊没有一点脾气,尤其对方还是女性,这个时候对于恪守绅士准则的他礼节和风度便显得尤为重要。
“多余的形容词就不劳烦你帮我加上了。”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得见他的表情,言伊还是露出温和的浅笑,措辞客气而礼貌,“请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即便是在这种既无关键情报又尚且无法验证对策可行性的困境下,原本打算严肃说事的言伊此刻竟跟着绕起了弯子,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邢知雪。”
“知雪小姐,麻烦你替我向张女士转告两件事。”
“没问题,但是报酬得给够。”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跟人讨价还价的家伙,不是唯财是命的亡命之徒,就是能力非凡的天才。至于是哪一方,仅从只言片语中言伊也难以判断,只能相信张羽兰的眼光。
“放心,一定全数付清。”言伊郑重承诺。
“说吧,让我转达什么?”
“告诉她计划不变,再派几个人去调查付卿澜进行的意识操控项目,务必找到被称作中枢的东西,过两天我出去就跟她汇合。”
“没了?”
“是的。”
“太容易了,给你打个折吧。”
几句话聊下来言伊着实犯了迷糊,不知该说这女人缺心眼还是神经大条,该严肃的场合一直跑偏找不着调。
“据说你家花园的设计非常漂亮,本来还想去参观一下的,但我更想听你亲口说说那些关于你的有趣传闻。下次再让我办事的话,报酬就是让我参观你的庄园,怎样?”
“只要这些?”
“比起钱这种东西,我更爱找点有趣的事情开心一下。”女佣说完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故意提高音量继续道:“先生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退下吧。”言伊只得无奈配合。
“失礼了。”
餐车又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女佣推门出去时的那抹素色背影在言伊的脑海刻下了浅浅的痕迹。
一晃便到了晚上。
每天固定7点下班,不用熬夜工作是好事,但是回家不能马上睡觉就意味着,久珣今天在到点之前得独自在房间呆着。或者还有个选项——跟父母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
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去找佐胤讨水喝,有几次从吧台匆匆路过对方也没有理会他,那家伙无疑在生气,做法却和往常截然不同。这反常的行为反而让久珣对他更加在意,越是躲着,脑子里想起对方的次数却越频繁。
如同现在的处境一样,好不容易得到独处的机会,内心纷乱的情绪却只增不减,莫名的烦躁让久珣无法集中精神,也无法摆脱“佐胤现在到底在干什么”这样的想法。
今天下班的时候他在后门等着其余人出来,佐胤换好衣服第一个出现在走廊里,视线始终落在玻璃门后的街道上,仿佛报复一般视而不见地从他身旁径直走过。
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迁怒到需要搞好关系的目标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仅仅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梦便感到恐慌和不安,导致后续一系列的情绪失控和错误处理,即使与佐胤保持距离的判断是正确选择,他的行为也会让事态往糟糕的方向发展。经过一个下午的时间梳理情绪,久珣决定找机会跟佐胤诚恳地道个歉,毕竟惹毛这个男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到此为止久珣始终思维流畅逻辑清晰,直到紧跟在后边出现的母亲把要独自离开的佐胤叫住,才听到那家伙慢慢悠悠地交代:
“去见个人,你们先回去。”
除此之外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正是这不完整的信息把久珣的心态瞬间推入了谷底——原来佐胤下午说的那些话竟然是真的。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对着桌面发愣,原本应该考虑如何道歉的久珣脑子里全是对佐胤要去见的那个人的猜测,就算强行回归正题不出一会又会跑偏。
杂念太多胸口烦闷得快要炸开似的,久珣疲倦地倒向面前的书桌,额头“咚”的一声砸木板上也没觉着疼,只是感觉心很累很累,连呼吸都费劲。
之后一刻钟过去,一小时过去……他的内心依然无法平静,于是便决定独自出去转转。
耐心等待父母回房休息后久珣才悄悄出门,从后门偷偷溜出小区,并绕着围墙外无人的巷道闲晃了一圈,顺便感受了一下清爽又冷气沁人的河风。
秋高气爽,天气正好。
对岸霓虹闪烁,淹没了繁星,连天边明亮皎洁的月盘也黯然失色。发散的光点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仿佛水中还有另一个天地颠倒的世界,只要向前跨出一步就能将星辰和夜空踩在脚下,将明月捧入手心。
美妙的夜景吸引了久珣的目光,已经太久没有将注意力从佐胤身上移开,每天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最无奈的是那个男人还具备令人倾慕的过人之处,这也不怪久珣完全无暇顾及身边的其它事物。
驻足观望片刻心里舒坦不少,时值深夜,精神放松下来又有了饥饿感。接着久珣便跑去购物街的商店买了一瓶汽水和一份鱼丸,靠在银行门前石狮子的底座上一边吃一边盯着街道上穿梭而过的车辆,什么也不想反而感觉十分自在。
吃饱喝足,有些犯困了这才打道回府,沿着灯光昏暗的坡道走进小区院子,远远便看见四下无人的楼房入口里出来一个女人。久珣也没有在意,等到走近了才看清那人竟然是言伊家的仆人——教他跳舞的暖莺。
注意到久珣靠近,暖莺勾起红唇冲他甜美地笑起来,然后挥挥手,说:“好久不见了呀,久珣。”
其实说久也不算久,不过久珣此时更关心的是她怎么会在这个点出现在他家公寓楼下,就算言伊有什么事情也应该让她去找彭叔叔才对。
“你好。”久珣简短地回应。
“佐胤刚进去,你赶紧的,说不定还能赶上电梯。”暖莺提醒说。
疑惑顿时解开,久珣在小区正门时就隐隐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气息,现在距离太近反而难以确定方位,还以为佐胤已经在家了。
“没关系,不着急。”久珣答道。
“他今天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还是快去安慰一下吧。”暖莺露出了些许担忧的神色,看得出她对佐胤很上心。
“……看到我可能会更不开心。”久珣小声嘀咕。
安慰人如果有难度的话,佐胤一定是位于金字塔顶层的存在,好比某act游戏的恶魔猎手级别,哄他还不如让久珣去打个三段s的华丽度评分。原本就等着佐胤消了气再去道歉,现在看来可能还不到时候,他也就更不着急回家了。
“你在磨蹭什么?赶紧给我过来。”
是熟悉的低沉嗓音和压制着愤怒的命令式语气。
循声扭头便发现佐胤正瞪着血红色的眼睛盯着这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或许是玻璃自动门阻隔了他的脚步声,久珣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又看了身侧的暖莺一眼,见她正朝自己微笑,久珣这才确定佐胤是在和自己说话。
手指有些紧张地捏了捏,久珣硬着头皮朝佐胤走去,心中盘算着要不要先道个歉,对方生气的样子让他感觉压力很大。
一踏进佐胤可以接触到的范围,久珣的手腕立刻被一只如猛禽般有力的手钳住,硬拽着进了楼梯间的走道。随后对方又放开他,转身一脚踹在身旁的墙面上将他堵在身前,这场景似曾相识。
距离拉近,佐胤身上的酒气也明显起来,还夹杂着一丝隐隐的香气,这个味道和暖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是一样的。那女人平时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她对佐胤很感兴趣,如果佐胤白天说的目标真实存在,那么身份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不能安分点在家呆着?一个人到处跑知道有多危险吗?”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不留情面的斥责,但久珣完全听不进去,而他的无动于衷让红眼男人的怒气又涨了几分。
“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随时在爆发边缘的语气令久珣反应过来,见对方举起手才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危机,立刻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
而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听到面前的男人轻叹了一口气,久珣便再度睁开眼望去,发现佐胤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并收回了那只原本想要施暴的手。
“虽然不知道你今天在搞什么鬼,但是你记着,我完全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只要乖乖听话服从我的命令就行。不要逃跑也不要反抗,这么做只是自讨苦吃罢了。”佐胤给出了又一次的警告。
这套说辞久珣早已习惯,佐胤不在乎他的看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言伊说的那样,他不过是这个自大的男人用来标榜自己的战利品。目前得到的特殊优待都是暂时的,他随时都会被更好的取代从而失去特权。所以现在久珣只想搞清楚令自己困扰的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会是最后的机会了。
“对不起。”
眼神坚定且态度诚恳的道歉完全超出了佐胤的预期,以至于他忘了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于是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那啥……”
接着对方说话忽然又变得吞吞吐吐并低头避开视线,注意到久珣的变化佐胤便耐心等着,他对这个男人接下来想说的话有了些期待。
“你白天说的目标还有晚上要见的人……难道是指暖莺?”
如同给快要熄灭的火苗浇上一桶汽油,佐胤只觉一阵气血窜上头顶,有种想要拔刀砍人的冲动。他眯起眼睛仔细审视身前的男人,想弄明白到底是怎样一个愚钝的人才会得出如此荒谬的结论。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让你认为我能看上那个三流绅士的仆人?”佐胤几乎是咬着牙问出口的。
“可是你身上的香水……”
“我去找的人是周逸烽,”佐胤加重语气强调,“被拉着一起喝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坐我旁边,你还指望发生什么?”
“所以你白天撒谎了?”
“我不会撒谎,起码不会在你面前撒谎,没有必要。”在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佐胤耐着性子解答了对方的疑惑,“还有,你对我的私事是不是关心过头了?这些跟你没有关系吧。”
转守为攻的质问当即把久珣问得哑口无言,敷衍的回答会招致对方的怒火,所以他只能含糊地说:“有些话我认为不说出来会比较好。”
“我看未必,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总是说些听不懂的东西来隐瞒真实想法。”
被一语点破,这次轮到佐胤沉默了。
其实他偶尔也会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一边否定张羽兰又一边对羿久珣做出同样的事情。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有可能是出于对猎物的支配欲和新鲜感,实力越强征服的野心也就越大。
但也有可能是出于胜负欲,言伊跟他是同类,他能感觉得到对方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掌控了天帝的后代相当于控制住天帝,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羿久珣都是最具诱惑力的争夺对象,而击退所有势力独自占有的人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实力。
不管是何种原因,佐胤如今只明确了一件事,这次和以往是不一样的,还存在一些别的什么。他对羿久珣有着从里到外的渴望,这种彻底的不留一点余地的执着甚至让他有了新的目标,头一回不需要用复仇作为理由来支撑自己前进,完全遵从内心的欲望就能获得无限动力。
“少给我狡辩,问什么就答什么。”佐胤训斥道。
“你又会回答我的问题吗?”久珣不服气地顶嘴。
“你想知道什么?”
“对于我妈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
这是最令久珣饱受煎熬的问题。
最初见到佐胤与母亲厮杀时,久珣就隐隐察觉这个男人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凶恶,他的双眼虽然在瞪着母亲,视线却似乎在注视别着的什么。接着分开之后再次相遇,他身上的暴戾和疯狂开始逐渐熄灭,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自己才会控制不住地“得寸进尺”起来。他感觉佐胤好像并没有想对他们出手的意思,但又害怕万一。
“如果我杀死你的母亲,你会谅解我吗?”
“绝不可能。”
“目标换成张羽兰那么张鹤梅也会有同样的选择,”稍作停顿见久珣没有接话,佐胤又继续说:“我说过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多杀几个人根本无关紧要,但你真的希望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肯定不想。”
“哼,就算是你这样的蠢货也懂得无心之过和蓄意谋杀有着本质区别吧,我们并不是非得成为仇人,记得心怀感恩,我可是在迁就你。”
这番话令久珣深感迷茫,佐胤总是这样说话拐弯抹角的,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翻译对了几分。他不过是个被欺凌奴役的阶下囚罢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不可能会向他低头才对。
“要不要复仇不应该你自己做决定,为什么要在意我的立场?”
红眸的主人没有急于回应,垂下双眼和久珣对视一番,随后毫无征兆地俯下身,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唇。
只觉心头一颤,久珣的心跳顿时失去控制,身体也仿佛被封印了一般无法动弹,只能愕然地睁大双眼,用仅剩的理智分析佐胤到底在对他做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你自己去想。”
一阵短暂的纠缠过后,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冷淡地撂下这句话,随后拉起对方的手,将惊讶过度的青年拽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