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羽
动了动手指,神经尚能感受到大理石台面的冰冷触感,久珣强迫自己睁开快要闭合的沉重眼皮,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越是痛苦他就越是不能失去意识,一旦合上眼说不定再也无法醒来。
痛到失去血色的苍白嘴唇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疼痛在数次吐息中似乎减轻了一点点。等到骨节不再发出响声,痛感随之大幅度降低,他终于又有了行动的余力,于是用尽全部力气支撑起身体趴在了洗漱台上。
一抬头便望见那两只掉光羽毛的丑陋翅膀已经比原来大了两圈,并且还在不断地膨胀,那是连肉眼也可见的生长速度。
湿润的头发贴在前额上,稍微挡住了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脸颊,久珣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濡湿的眼睛透露着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情,让他看起来越发脆弱不堪。
他很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
身体的疲倦还未缓解过来,如死亡之音的骨节声又从背后传来,久珣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做好了承受将要袭来的痛苦的准备,这次他希望能表现得更加坚强一些。
翅膀的膨胀速度忽然加快,光秃秃的皮肤被撑到极限开始破裂剥落,露出下面鲜红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头。出血量也陡然增加,被血液染红的皮肤组织一块接一块掉落在地上,化成了黏糊浓稠的血块。本来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但当痛觉神经被崩紧到极致时,久珣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颤抖的手指扣住了墙上的置物架,久珣转过身想要去门口找人求救,脆弱的铁架却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瞬间崩坍。失去支撑的身体随着重力倒下,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台面上,这下久珣彻底动不了了。
晚秋时节早晚的温差越来越大,即使是佐胤这样强健的体质,在出了酒吧门只穿着背心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于是便把久珣借给他的那件外套披上。因为彭远鸣的弟兄找的帮手到了,佐胤和羿偈得以提前离开,算上下午提早上工的一小时总共也才工作了不到四小时而已。
回到公寓,一进门佐胤便微微皱眉,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挂钩上,沉静的眼眸开始四处搜寻那股气味的来源,而旁边的羿偈对此毫无察觉。也难怪,如果不是经常与这种气味打交道的人,在被水冲散以后混杂在室内其他的气味中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但佐胤对此非常敏感。
“老婆,我们回来了。”羿偈扯着嗓子喊道。
“今天怎么这么早?”张雨歆从厨房里伸出脑袋问。
“彭远鸣找了帮熟练的伙计帮忙,就把我们先放回来了。”
“那我现在就去做饭,你看看久珣洗完澡没,让他试试沙发上的衣服。”
听到这句话红色的眼睛立刻警觉起来,佐胤二话不说拉开门进了浴室,羿偈见状便没有跟进去,而是准备去厨房准备张罗晚饭,脚还没伸出就听见浴室传来了佐胤的声音。
“来个人。”
声音还算镇定但有些急促。
闻声走到浴室门口往里看,羿偈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满地都是白色的羽毛和鲜红的血迹,狭窄的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惊悚程度堪比恐怖电影中的拷问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自家孩子正一/丝/不挂地趴在洗漱台上奄奄一息,背后两个只剩骨头和肌肉的翅膀高高立起,不断地痉挛着发出“咔咔咔”的骇人声响。
“我的亲娘诶!”羿偈吓得差点跳起脚来,火急火燎地想上前查看,却被门口的佐胤拦下。
“他的气息还很强烈,说明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先不要动他,赶紧叫医生。”
听到佐胤吩咐,羿偈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掏出裤袋里的手机,哆嗦着拨出了一个电话,对佐胤说:“你先看看他的情况。”随后又冲着接通的电话回复道:“喂,彭远鸣!出事了……”
那边张雨歆听见骚动也急忙想赶过来,却被羿偈上前堵在了厨房门口,浴室里的情形确实不适合被一个母亲目睹。
疲软的身体被人从后方抱起,快要熄灭的意识再度苏醒过来,眼皮颤抖着睁开,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面前的镜面看到了熟悉的红色。紧接着一阵不同于背部的刺痛从肩头传来,已经痛到麻木的神经在新的痛觉刺激下突然再度活跃,久珣猛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近乎快要停止起伏的胸腔又再度明显收缩起来。咳嗽了几声意识完全恢复过来,但同时大脑又能再度感受到背部的剧痛,久珣乏力地靠在身后那个人的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了抱着自己的手臂。
看到怀中的人有了反应,嵌入肩头的尖牙这才松开,留下一排红色的牙印和几点渗出的鲜血。
“不要去想那些疼痛,注意我的动作。”佐胤压低声音在久珣耳旁低语,同时一只手向下慢慢触碰,最终停留在他的腿根处。
身体的防御机制在威胁靠近脆弱部位的时候做出了反应,久珣没有刻意去防备,大腿却下意识地夹紧了一些,并且试图脱离和那只手的接触。
“就是这样,让我看看你的毅力。”
话未说完佐胤的手指就已经粗暴地按住了大腿内侧的肌肉,随后用力向下刮擦,久珣的身体为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之后那只手又从尾椎骨的位置贴着背部往上推,再之后又沿着胸肌下第一节肋骨横向游移,身体开始本能地抗拒他人的侵犯,令久珣无法忽视这个时刻存在的“威胁”。
一番折腾下背部的疼痛似乎真的得到了缓解,久珣索性闭上眼全心全意地追逐着手指给予的刺激,佐胤知道他抗拒被人掠夺的羞耻和屈辱,却反而利用这一点帮到了他。令人厌恶的事情往往比令人愉悦的事情更容易吸引注意力,且存在感更为强烈,对恐惧和威胁做出迅速反应是人类的本能。
终于在一阵额外清晰的骨节声中,翅膀伸展到极限停止了生长,难受的膨胀感顿时消散一空,疼痛也戛然而止。
感受到怀中的人身体放松下来,佐胤的眉梢终于舒展,嘴角攀上一丝笑意,用夸孩子的语气轻声道:“这才像样。”
透过身前的镜子,久珣看到佐胤在注视着自己,那抹浓黑的身形与红色眼眸让他感到无比安心。或许是想寻求更多慰藉,久珣不由自主地挣开抱住自己的手,转身朝视野中的红色扑了过去。疲倦地闭上眼倒在对方怀中,久珣长舒一口气再也不愿动弹,现在他不想去思考为什么会这么做,只顺从内心的指引。
从旁边的架子上拽下一条浴巾裹住久珣的身体,佐胤动作轻柔地将他抱起带出了浴室。还在跟羿偈理论的张雨歆见到孩子的惨状大惊失色,一把推开比自己高大得多的丈夫,急匆匆地上前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佐胤。
“他没事。”简短回应,佐胤抱着久珣回了房间。
十来分钟后,羿偈给医生开门把他领进屋子,一家子人全部聚在床前等待诊断结果。只见那位医生做了些简单的检查,随后又好好研究了一番那两只翅膀,摸着下巴神情疑惑。
“我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医生答道:“普通天使长翅膀是随着年龄一起慢慢长大,像这种短时间内成长的听都没听过。”
“那有没有其他问题?”张雨歆紧张地问。
“刚刚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所有生理状态都很正常。”
至此,两个长辈紧拧的眉头这才被抚平。
“对了,他这两只翅膀可能还在生长,暂时不要去碰它们,让我先观察一会。”医生补充道。
“有动静了。”
就在所有人都放下心时,佐胤冷不防地插了句嘴,于是那些人的目光又全部移回到久珣身上。不消一会,众人果然发现了佐胤所说的变化。
翅膀表面逐渐渗出许多透明粘液,逐渐将两只翅膀包裹起来,之后这些覆盖的粘液又开始浑浊。随着时间推移,堆积得越来越厚的粘液如同冰箱里凝固的奶油,在翅膀表面形成了一层奶白色的薄膜。又过了一会,红色的肌肉和白色的骨头便被包裹在了这块薄膜之下。除了佐胤神色依旧,一众人见此情景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犹如胚胎发育一般,薄膜越来越厚,以极快的速度分化出了皮肤组织。生长羽毛的毛孔也越来越清晰,接着白色的绒毛从里面钻出,越长越长,随后黏连的绒毛像树木一样伸展开来,形成一片片完整的羽毛,并且羽毛也以同样的速度在变大。
这简直就是奇迹。
不过短短数分钟,在众人的注视下,两只像解刨标本般的翅膀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羽毛,新生的羽毛蓬松柔软,又白得炫目,将它们的主人也笼罩于散发的清澈光辉中。
久珣已然累得熟睡过去,胸腔均匀地起伏着,脸上的神情安稳平静,佐胤有些不忍心将他叫醒。但是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床单和被子也被身上的水汽浸湿,这种天气不弄干很容易生病。鉴于其他人还沉浸在视觉冲击中无法做出反应,佐胤只得上前拍拍那张熟睡中的脸把久珣弄醒。
“找点衣服穿上。”下达完命令,佐胤独自离开了房间。
清醒后看到身后巨大的白色羽翼,久珣被那光亮无瑕的颜色所震撼,一时间无法将视线从它们身上挪开,因为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翅膀正长在自己背上。
“你……你现在感觉怎样?”医生连忙上去询问。
被陌生的音色吸引,久珣这才搞清楚状况,自我检视一番后,答道:“有点累。”
“还有别的不适吗?”
久珣摇了摇头。
“太好了。”张雨歆再度卸下担忧的神色。
为以防万一,医生还是再次给久珣检查了一遍,在没有发现问题后便留下一张名片离开了。张雨歆则回到厨房继续做未完的晚餐,而羿偈担起了打扫浴室的重任。至于佐胤,拿了毛巾回房后像照顾宠物一般,不顾久珣的反对强行搓干了他的头发,并等他穿上衣服后将他按在椅子上替他把头发吹成了一个蓬松的毛球,一点水分也没有放过。
“先在这躺一会。”把乏力的久珣扔在地铺上,佐胤吩咐说:“一会吃饭叫你。”
“我得把被子和床单烘干。”
“明天再弄。”
“那你不就没地方睡了。”
“外面不是有沙发,还是说你想跟我挤同一张床?”
冷淡的视线凝视着久珣,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他能读懂佐胤是绝对不乐意的,那副时常高高在上的主人姿态本来就明确了立场,再喜欢某一只宠物,也不是非得纵容它爬上自己的床。当然久珣也不乐意,对方毕竟不是华宗那种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人,否则他也不必在意被子是湿的还是干的。
于是懒得再跟他客气,久珣乖乖在棉被上躺下休息,听得身后一声门响,佐胤又出去了。
白墙黑瓦的复古建筑在一众霓虹灯闪耀的现代楼房中显得十分别致,屋檐下的灯笼跳跃着黄色的灯火,为冷色的建筑增添了一丝人情味,让这栋造型突兀的居所很好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
穿过院墙上朱漆的大门,后面是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路,两旁各立着一排及腰高的灯台,顶端的灯罩里摇曳着点点火光,指引来人前行的方向。走上屋子前的阶梯,脱下沾满尘土的鞋子,赤脚踩在光滑的木制地板上,丝丝凉意沁入皮肤,这才想起忘了换上门口干净的室内鞋。
沿着同样朱漆的低矮栏杆向左走到尽头,再向右转个身,便看到前方走廊通往后院的台阶上坐了两个人,身着圆领红色长袍妆容夸张的男人,一手拎着烟杆,一手搂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望着了无星辰的夜空沉思。大概是因为有孩子在,他手中的烟早已熄灭,台阶前方的青石地砖上堆积着一小撮烧了一半的烟灰。跟男人扮相相似的少年依偎在他怀中,双目轻闭神情安详,似是睡着了。
察觉到靠近的脚步声,男人转头,轻声唤道:“殷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迟疑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还是作罢,回应道:“我回来了,哥哥。时礼又晕倒了吗?”
“是的。”男人显得有些无奈。
“我今天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女人理了理黑色的西式长裙,走到男人身旁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议会同意让时礼用他们开发出来的技术进行治疗。”
“也就是说我们终于可以……”
女人摇了摇头,遗憾地说:“议会明确表示不会将技术教授给我们。”
“这是想永久卡住我们的脖子。”男人捏紧烟杆,脸上有了怒色。
“毕竟他们也只是需要我们家族的财力才让我成为长老。”
“议会从来都不可信任。”
“无所谓。”女人伸手抚摸少年的头发,“我只想听时礼再叫我一声姑姑,难道你不想听他再叫你一声爸爸吗?”
沉默地垂下眼睛,男人怜爱的目光落在怀中少年的身上,随后轻声答道: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