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羽
纸张已然泛黄,拎起来感觉有些脆弱,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四分五裂。里头倒是很干净,没有灰尘也看不到霉菌留下的痕迹。
黑色的墨迹未曾褪色,多数内容都是一些化学式和数学演算,还会有整页整页的物质结构图,详尽地记录了父亲遇到的种种问题和解决方法。但是训练场只教给受训者识字和计算的基本能力,用来汇报任务和听取指令,其它时间都在锻炼他们的肉/体和意志。没有受过文化熏陶的佐胤自然也没有兴趣去理会,粗略地看几眼便翻了页,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看不懂。
佐胤的目的是寻找父亲的随笔,毕竟当年只有4岁,对他的了解也没有那么全面。记忆中父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温柔善良的正面形象,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只有积极的一面,人的内心远比皮囊展现出的表象还要复杂得多。
这个笔记本是当时对父亲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每天都不离手,一到晚上睡觉就锁进抽屉里,连佐胤也只碰过一次。那时佐胤3岁刚上幼儿园认识了几个字,便洋洋得意地回家找父亲炫耀。刚好那天父亲休假在家,心情看起来也很不错的样子,正坐在书桌前摊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见母亲带着他走进书房也没有把本子收起来,反而在听到佐胤学会了写字以后一把抱起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抽了支笔让佐胤写给他看。
“今天学的是什么呀?”父亲轻声问。
“写自己的名字。”
佐胤一边吃力地写着一边回答父亲,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的,松散地散布在那个笔记本雪白的纸张上,却也能认出来写了些什么。
“嘶。”父亲颇为意外地摸了摸下巴底下的胡茬,表扬道:“你的名字可不容易写啊,小小年纪本事不小。”
“那可不,也不看看孩子父亲是谁。”母亲慈爱的目光落在幼小的佐胤身上,眼里透出骄傲的神色。
“哎哟,我的小宝贝,那你会写爸爸的名字吗?”
父亲用脸蹭了蹭佐胤的头发,被胡茬刮疼的他嫌弃地推开了父亲的脑袋,随即摇摇头。
“来,爸爸教你写。”
比佐胤大了好几倍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像画画一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后父亲还觉得不够于是又继续引导他写下了母亲的名字。
“这是爸爸的名字,这是妈妈的名字。”父亲指着那几个字教佐胤。
后来的细节佐胤记不清了,他们一家人晚上去了院长家吃饭,从依稀记得的词汇来看是为了给父亲庆祝。
其实把所有线索连接起来不难知道,这个项目很可能本身就是父亲的杰作,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张羽兰口中他会那么执着于去实现它。佐胤自嘲般轻笑一声,发现自己还真是毫无保留地继承了这个人的品性,认定的事情不到最后都难以放弃。
翻过半个指甲厚的书页佐胤找到了第一段记录性的文字:
“今天强化体在和天使的对抗测试中又失败了,我们制造出来的超级战士屈指可数,人类光有强化血清还是不够,融合方案得赶紧了。”
原来佐胤前边看不懂的那些就是融合方案的演算过程,终于明白父亲之所以重视这本笔记,大概是因为上面记录了融合血清所有开发阶段的数据,甚至于可能有完整的成品方案。
难怪张羽兰不愿意把这本笔记给他看,毕竟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他所有事件的参与者都以为唯一的方案已经被当众烧毁,恶魔和天使都不得不寻找天帝这个最后的样本,他们谁也没料到被毁的资料根本就不是原本。张羽兰是以议会制造融合血清需要天帝血液样本为借口,从而骗得佐胤联手的,利用他找出并杀死天帝。她清楚要是自己知道她手上有方案,不仅会质疑她的动机,甚至也不会答应给她当刀使。这个精明的女人能够安插眼线,还能和那个叫言伊的混蛋勾结起来,确实还有点本事。
继续往后看佐胤发现了更多记录,都是在一大片方案推算中偶尔随笔记下的东西,位置五花八门,写得也相对潦草,看得出记录的时候比较随性。内容几乎都是对日常发生的事情的所思所感,其中大部分又是跟佐胤有关的记录,不管是他的糗事还是令父亲开心或者骄傲的事情,事无巨细。
“小宝贝跟他妈妈一样漂亮,那条隔壁妮儿小时候穿过的花裙子给他穿上还怪好看的,要是个女孩儿长大了可不得了。”
“张三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家宝贝评头论足,还自称‘法外狂徒’什么的,一样被我揍得不敢吱声。”
“这些同事真是刷新了我对人类智商认知的下限,还不如我两个助手来得聪明,就算是我的小宝贝,拿支笔都比他们会写。”
越看佐胤越无言,原本的抗拒感已烟消云散,父亲的性格和他记忆中的有着很大出入。耐着性子继续阅读记录,佐胤终于在整个本子一半厚度的地方发现了有用的信息:
“稍微了解一下天使和恶魔的恩怨就会理解为什么我们会为人类感到担忧,议会的实力在不断壮大,虽然那些恶魔贵族讨厌天使,却也不得不利用天使来遏制议会的实力。为什么还会有蠢材认为人类不会被波及?”
下面还接了一段分析,看起来父亲对当时的状况很是担忧。
“达纳尔已经坐上了地方指挥官的位置,南北联合区的兵力都在他手里,一旦找到机会就能把天使一锅端了。按照议会的发展势头,以后要越过贵族找个理由消灭人类也并非不可能。虽然暂时还没有办法和人类开战,但他们的教条从未变过,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
“口气还真不小。”
最后一句话跟佐胤脑海里想到的完全一致,他不禁轻蹙眉头,要是父亲还活着,说不定他们也许合不来。
其实父母的存在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下磨去了实感,佐胤记得的也只是那些在漫长痛苦的日子里聊以慰藉的关于他们的零碎片段。看到小时候留下的难看笔触,和父亲抓着他的手写出来的漂亮字体的对比,佐胤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伤感——并没有多么难受心情却又不是那么舒畅。即便岁月模糊了记忆,淡化了感情,有些东西藏在潜意识里怎么也抹不去。
翻过那属于他的最后记忆,不再有复杂难懂的推演和结构图,笔记几乎成了父亲日程安排和会议记录的普通记事本,而这里面夹杂着的记录却是佐胤最不想看见的真实。
“我的方案已经做出来了,不管院长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临床试验。他们根本不懂,科技的进步都伴随着牺牲,方案一旦成功,人类的作战能力将得到巨大提升,甚至不逊色于战斗种族。这群超级人类会成为我们最后的护盾,或许它永远也不会投入使用,但人类总归还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最近议会的动静越来越大,根据哨兵的汇报,恶魔特工小队的部署位置比较微妙,不过天使也有应对措施,暂时构不成威胁。只要我们继续扮演好‘普通百姓’,就算达纳尔拥有军队也无法对天使下手,但显然议会打算自己制造机会,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反对者还是没有减少,实验体死亡只是一个概率,而我绝对不可能失败。助手的反对在我的意料之中,雨歆是个善良的姑娘,但我可能要辜负她的期望了。如果恶魔找到机会打破平衡,将这座位于漩涡中心的城市里的天使主力全灭,剩下的天使只怕更加无力回天。”
“我很高兴羽兰能认同我的想法,可是我不能让她去当实验体,有个万一我无法和雨歆交代,也无法和他们的父母交代。她们毫无疑问将是我最得意的门徒,也是我的后继者,风华正茂未来无限。”
“茗璃也不同意临床试验,我第一次跟她吵架了,还好我们的宝贝在幼儿园没有接回来。无论我怎么解释周围的人都不相信我的方案是完美的,但凡有一丁点失败概率就畏手畏脚,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一次呢?”
“既然不愿给我机会,那我就自己来创造。”
方案是完美的,却又与理想背道而驰,佐胤亲眼见证了最后的结局。他的父亲被天帝的利爪穿透了胸膛,他想去救父亲却被身后的母亲拉住。天帝撕碎几个试图逃跑的研究员后冲破房顶逃了出去,实验室被崩塌的碎石瞬间埋没。
他的母亲将他护在身下,用四肢支撑地面为他搭建起一个避难所,在他惊恐和悲痛的喊叫中被石块活活砸死。直到哭得失神的佐胤被父亲的同伴从废墟中拖出来,母亲依然跪伏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永远忘不了那明亮的双眸在自己的注视中渐渐流逝光彩,她是睁着眼睛死的。
从失去他们的那天直到在训练场第一次和天使战斗之前,佐胤心中都只有对让他沦落悲惨处境的天帝的仇恨,和对那个怪物的畏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父母复仇成为了自己的目的?
是43被拧断脖子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父母复仇成为了自己的信仰
是从12岁那场战斗中活下来,自己战胜了对天帝的恐惧,只剩下仇恨的时候。
有些人,活下去需要一个信念。是憎恨也好,愤怒也好,恐惧也罢。就像从马拉松跑到雅典广场中央倒地而亡的费迪皮迪兹,只是为了向民众宣布胜利这样小小的信念,支撑他超越了自身的极限。
没有信仰很难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丛林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
活了26年的佐胤第一次静下心来审视自己,他的父亲因自身的傲慢酿成了惨剧,而自己又在某些方面与他如此相似,是否有一天会重蹈覆辙?因为父母如果不能作为榜样那就只能是反面教材,结果这个男人死了以后还要剥夺他唯一的信念,仿佛证实了张羽兰说的话,父亲才是他该憎恨的人。
笔记本有内容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同样发黄的便签纸,纸张后面写下了最后一处记录:
“我搞不懂院长为什么要反对我,还拉拢了一帮人,头衔和成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我的方案是完美的,我会让那些妨碍我进行临床试验的人亲眼见证我的成功,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自身有多么愚蠢和狭隘。议会毫无掩饰的野心人尽皆知,可总有些人选择用暂时的安逸蒙蔽自己的双眼,但我做不到。如果天使被恶魔消灭殆尽,人类便会处于唇亡齿寒的境地,毁灭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我不奢望能以一己之力拯救某个族群或是彻底征服某个族群,仅仅希望三族的平衡能再延长几百年。人类见证了天使和恶魔和平共处的时代,那就竭尽全力让这份和平继续延续下去。我爱的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但我有可能无法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吧。”
便签纸上的话是写给张羽兰的,后续内容无非是嘱咐她好好保管这本笔记,并且在失败后继承他的遗志。
叹了口气,佐胤将笔记本扔回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愿去想。当他再次看向那本笔记时,发现一张卡片的角从边缘露出,抽出来细细看了一眼,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老照片。父亲手上抱着的他约摸才1岁的样子,一脸好奇地盯着相机镜头,后边的父母笑得是那样甜蜜,佐胤却感受不到那两张笑脸的感染力。他失去得太早,4岁的孩子并不具备理解父母给予的关爱的心智,经过时间的洗礼,早就无法感受到失去他们的悲伤和拥有他们的幸福。
还要继续复仇吗?他不确定这样做还有没有意义。先杀了张羽兰,再杀张鹤梅,之后把天帝和她的丈夫干掉,最后给羿久珣拴上狗链。这是个完美的方案,不仅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毁了他人生的仇人,还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可是他却没有去实施的动力。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不仅被自身的傲慢和固执害死,还让自己因为他的过错而害死了母亲,并流落到训练场度过了暗无天日的12年。现在父亲引以为傲的造物挑起了天使的内部争端,也给不止张羽兰和张雨歆两个人的人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甚至因为他的方案差点让天使灭族。凭什么自己非得给这样一个愚蠢的男人擦屁股?
也许今后的日子找个角落混吃等死才是最简单的选择,但这并不在佐胤的选择范围内,比起死亡更应该惧怕的是在自己看来毫无意义的人生才对,因为他无比痛恨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想,或许养只宠物能暂时帮他找点事情干,用以填补人生中的某段空白和迷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宠物疗法”。
于是佐胤解下那件缠在刀上的外套系在腰间,收拾一番后准备出门去买点食物,毕竟照顾宠物也算是力气活。
但首先,得有体力把他接回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