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檀
天阑主城。
中心区域的东南一角,一座用篱笆围起,周边栽满了许多青檀树与翠竹的小院,映入眼中。
这小院布局雅致,院正中盖起了一座两层高的小竹楼,周遭时不时有鸟鸣响彻,于这繁华的主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
一身素袍的颜润笙正端坐此院中,神色从容,其身前一张古朴木桌上摆放着诸多器具,阵阵松木香与茶香所混合的独特味道,萦而不散……。
一片静谧景象。
然,心欲静而风不止。
这篱笆小院之外,一温婉女子身披碧袍缓步而来,她轻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一眼便瞧见了那从容煎茶的男子。
恰在门开的那一刻,颜润笙手中动作不停,却是轻笑细语道。
“琬儿,今日怎的想起来爹爹这儿了?”
颜容琬垂着眸并未作答,仍旧沉默着。
片刻后,她淡声开口。
“我娘回来了。”
“在狄老府上……。”
又是静如死水般的沉默,在二人间蔓延,颜润笙低着头,一言未发。
渐渐的。
微阴的天色中,有绵绵细雨落。
女子不知在何时走了,院门半开着,有淡淡的焦糊味飘逸而出。
颜润笙无神的眼眸渐渐聚焦,他将手中烧的燃起点点火星的茶饼放于一旁的黑岩碟中,心绪仿佛却也如那焦灼杂乱的茶饼一般了……。
一声长叹。
随之展袍起身,于竹楼中寻出一柄似有些老旧的檀木伞。
撑起,走远。
……。
中心区的另一处。
熟悉的亭台楼阁内,气息强绝不怒自威的老者立于门外背负着双手,眉宇间带着些忧愁。
此人,正是陈风眠的师父。
狄青阳。
在不远处,颜容琬立于红砖绿瓦下,似有些局促,或是紧张。
房内。
陈风眠盘坐在蒲团上,却单手撑地身形微颤,其双眸紧闭仿佛在压抑着,眼角也带着抹深重的黑与控制不住的泪。
另一边,一名身形单薄穿着僧服的尼姑与他相对五尺而坐,身前还摆放着一张三尺七寸的长琴。
她凝视着痛苦的陈风眠,双手不断轻拨着琴弦,阵阵琴音如仙乐奏响,于房中回荡……。
这琴音温婉中又带着丝仿佛可疗愈天下的柔意,隐约间甚至可见道道音波如荡漾的池水般划过陈风眠。
“为……为什么……啊。”
陈风眠痛苦低吟,他仿佛置身在一处幻梦中,眼前似乎也在不断重复着那深切的黑暗与惨烈的红日下,所映照出的悲剧。
他跪伏在地,双眼血红几近崩溃。
直到某一刻,琴音渐缓,周遭那幻梦般的可怖也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曾经的一幕景象。
陈风眠呆愣愣的看着,画面中面容威严的老者带着一具枯尸归来,压抑的沉默了许久,还是只道了一句。
“贼子已走,百寻无望。”
“仇,难报……。”
此后数日间,打棺、守灵、安葬。
记忆中的自己,先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后又仿佛痴傻了一样,如行尸走肉,麻木的顺从着安排……。
于那处新墓前。
面目素来威严的师父却背对着自己,苍老的声音。徐徐说着。
“风眠,走了,就是走了……。”
“莫要深陷在这悲痛之中,这股悲痛,这股恨,我要你深埋在心底!”
“向前看,去变强,去找到那该千刀万剐贼子!复仇……。”
陈风眠呆看着这画面,理智渐回笼,随后一道沉静女声暮的响起。
“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陈风眠眼中的血红褪去,身边的一切景象化作光电般崩碎!
屋中。
少年面上的苦楚神色渐缓,他双眼猛地睁开,恍然似又迷茫,而后双眼一翻昏倒在地,徒留一头冷汗……。
与此同时,琴声顿止。
那尼姑轻吐口气,虽头戴僧帽却仍能看出是一位绝色佳人,模样是风韵犹在,可浑身却透着股祥和的僧人气质,极为别具一格……。
她瞥了陈风眠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长琴也似有灵,化作一缕流光钻入了其丹窍之中。
这模样古朴的琴,竟是异灵!
吱呀。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尼姑手盘佛珠,踏步走出。
“吴……师太!”
“我那徒儿如何了?”
几乎于第一时间,守在房门口的老者便急不可耐的凑上前来,急言问道。
吴师太面无表情悄然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后,才轻声道:“小施主已并无大碍。”
“只是境界终究太低,未承受住抚心琴的琴音昏死过去了,醒来后调养几日便可。”
“哈哈哈哈,好,好!”
“劳烦吴师太了,日后定有重谢!”
狄青阳威严的面目上露出几分笑意,连声道好,对着吴师太太抱拳谢道。
“娘……。”
一道带着难以言明情绪的低唤,从后方传来,狄青阳脸上的笑意一僵,略作沉默,便抱拳道。
“既如此,我就先去看看我那不争气的徒儿……。”
说罢,便转身步入房中,将房门轻掩。
吴师太低着头,眼眸中也尽是说不清的情意,好半晌,仿佛才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向了那站在绵绵细雨中的青袍女子。
颜容琬眼圈上的红,仿佛是深红的烙铁般,一瞬间便印在了吴师太的心上,带着深深的苦痛。
本以为整理好的情绪,在顷刻间崩塌。
吴师太的眼泛起红,颜容琬的泪珠不争气般的落下,她有些踉跄的扑倒在面前人的怀中,如同个小娃娃般,埋头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
“十年了,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别人议论我是没娘的孩子啊…… 。”
吴师太忍着眼中的泪,轻搂住她的背,拍打着。
“没事的,没事的。”
“娘亲在,娘亲在……。”
颜容琬只是哭着,她不知道曾经的秘辛,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些什么,她只知道她在十岁时,没有了娘亲……。
这场景安宁,但当颜容琬的哭声缓缓停下时,吴师太却忽的松开了她。
女子一惊,随即便感受到一双柔软慈爱的手在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吴师太的眼中满是爱,却又掺杂着悲哀与痛苦。
颜容琬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仿佛要彻底的,死死的记住母亲的模样,生怕一转眼就会忘掉……。
“对不起,我的琬儿……。”
女子的头发被细心整理好,然而,在下一刻,这细若蚊蝇之声,却又从吴师太口中响起。
颜容琬下意识的喊道:“不!”
她伸手去抓,想要扯住她的衣袖,可触碰到的只有一片残影……。
扭头看,僧袍身影几步间,就已移至门外,再未回头。
女子痛苦的跌坐在地上,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唯有抽泣。
门外。
一身素衣撑伞而立,他只是静静的看着。
看着她走出门外,走向自己,追忆起了往昔。
二十三年前,他们于近荒的一片花海间相遇,很奇妙的,只是一眼便一见钟情。
她是历练在外的天才僧侣,他是一方大势力中的顶梁者之一,如同禁忌一样,都带着别样的感受。他总是变着法的找她哄她,而她即便再如何诵经念佛,也未能抵挡住那心底最纯粹的情感。
身为一方强者的二人坠入了爱河之中,也初尝了禁果,诞下了爱的结晶。
苟且十年间,尝遍爱恨情,铸就了音画双绝的一段佳话。
她为了他,决心还俗。
却未曾想因此惹恼了师门,其师大怒,要强留她与幼女,万般无奈下只得一战,谁料一战成殇!
其师年老力乏,一招不敌,意外身死。
她,成了弑师之人……。
郁郁之下,从此封锁心门,任他如何千呼万唤也未能挽留,她消失在了天下间,直至某一日。
近荒的一个贫瘠小国中,多出了一座尼姑庵。
……。
啪答,啪答。
绵绵的细雨在伞面上汇成水珠,沿着边角滴落在青石路上,一声伴一声。
他撑着伞,却与她擦肩而过。
男子眼眸微垂,身后却传来了一道细语之音。
“颜润笙,照顾好琬儿,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未曾回头,他只是微微颔首。
细雨渐朦胧,相背亦成双。
她是天阑音绝,吴画檀。
却与他,无话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