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善与恶
“其实那天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敲醒了我。”
“我之前的行为……怎么说呢?或许在其他人看来都很可笑,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我拼尽全力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蚍蜉撼树。”
苏朗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谷青言时,少年清亮的眼眸在相遇的瞬间击中了他的心。
可现在少年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就好像藏着无数的风暴,却又不得不压抑积蓄。
逆流而上的路太难走了,偏偏谷青言就选择了这么一条路。
“或许跟奥斯顿合作,是会好很多。”
苏朗说的是奥斯顿,而不是key集团。
刻意注重的小细节是苏朗小心翼翼的呵护。
可是很明显,谷青言并没有体会到苏朗的良苦用心。
他非常直白地问道:“如果我真的变成了key集团的走狗,你会鄙夷我吗?”
出乎意料,苏朗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摇了摇头:“不会。”
他是有良知的,不然他也不会在知道事情真相的第一时间就想公布出去,给尾花美纪一个解脱。
可同样他也是极度现实的,他知道一个人跟世界为敌的代价是什么。
谷青言承担不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得起。
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谷青言一把揽过苏朗,双手紧紧地箍住苏朗的双肩,以近乎强迫的姿态让苏朗和他对视。
“看着我!”
“你告诉我,我会跟那些人一样,会成为key集团的走狗吗?”
看着神色近乎偏执疯狂的谷青言,苏朗仍旧平静。
“你不会。”
“因为你是谷青言,所以你不会。”
苏朗明白,少年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正在不断地崩塌与重塑。
知道的越多,越是迷茫。
他想要理解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应该做什么选择。
当然,对于要做什么选择这个问题,苏朗相信谷青言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需要自己做的并不是指导。
谷青言也不需要任何人指导。
他想要的是认同和理解。
事实上,不管谷青言做什么,苏朗都觉得没问题。
这不是因为他没原则,而是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当谎言横行于世的时候,本就无所谓对错。
一旦连对错都无法分辨了,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谷青言呢?
从某些角度来说,苏朗和郑风很像,他们都是现实主义者。
只是郑风的现实带着几分狡黠,以及为自己而活的悠然。
苏朗的现实则更多的是无奈,以及悲观的豁达。
“你似乎对我有一种没有理由的信任。”
谷青言放开苏朗,同时后退一步,与苏朗拉开距离,审视着苏朗。
苏朗神色自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同时对着谷青言给出解释。
“如果你去过灾难降临后的世界,你就会知道,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些,其实意义不大。”
“地面世界总归是要完蛋的,灾难后的世界比现在可怕得多。”
“我的意思是,至少……你们还有选择。”
谷青言静静地看着苏朗,似乎在判断他言语的真假。
苏朗则是无所畏惧地回视,他没必要撒谎,尤其是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送回来吗?”苏朗语气轻松地打开话题。
“因为在那边没办法医治?”谷青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苏朗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这么说倒也不完全准确。”
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朗对谷青言全盘托出。
他告诉谷青言什么叫贡献值,并且简单描述了那个以贡献值为核心的经济体系。他甚至将自己为什么接近谷青言都说了,包括那份他签署了的合同。
“合同上不是承诺了你贡献值奖励还有医疗资源奖励之类的吗?”谷青言很快就找到了苏朗话中的细节漏洞。
可惜的是,那并非漏洞。
“你知道合同的作用是什么吗?”苏朗没有直接回答谷青言的问题,反而提出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
“约束签署合同的双方按照条例办事。”谷青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果然还是没有经历过毒打的年轻人啊,苏朗在心中忍不住感叹,随后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首先,甲方和乙方本就不是完全平等的,有地位的不同。”
“地位的不同反映到条款上,就是权利和义务的不同。”
“在权利和义务本就不同的情况下,如果地位低的那一方又不能够输送足够的利益给地位高的那一方……合同,只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说得再明白一点,他们是跟一个活人签订的合同。”
“一个,有用的,活人。”
苏朗的话点到为止,剩下的也不用过多解释了。
以当时苏朗的情况来看:
他能活下去的概率有没有?
有。
他能活下去的概率大不大?
不算大。
为了让他活下去,需要付出的医疗资源多不多?
很多。
最终的问题,苏朗值得被拯救吗?
不值得。
也正是因此,不得不佩服樊玥当时的果断和大胆。
她没有浪费宝贵的抢救时间,而是直接选择赌一把。
这也是为什么苏朗能够站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他们骗了你,对吧?”
谷青言听完之后给出了一个让苏朗哭笑不得的结论。
苏朗摇摇头:“这不算是欺骗。”
是的,活人对死人,哪里谈得上什么欺骗呢?
至少,对于这个结果,苏朗没有半分愤怒。
他的现实不仅仅限于自己。
对于所有一切,他都一视同仁。
苏朗走向谷青言,再次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灾难降临后的世界。”
“而且这只是其中再细小不过的一点规则,地底世界就是如此。”
听到这里,谷青言也对地底世界产生了好奇,他希望苏朗给他讲讲未来。
对此,苏朗倒是没有拒绝。
“2265年10月5日,辐射灾难全面爆发,最后一个地面城市沦陷。”
“土地,海洋,空气……辐射污染遍布全球,所有物种都受到辐射影响,寻找新的生存方式。”
“人类的选择是躲到地下,同时小规模地进行地面探索,深度研究,寻求解决方法。”
苏朗转过头,看着身后的那些瓶瓶罐罐。
“其实这些东西,我见过。”
“当然,它们并不是现在这种状态。”
“动植物经过辐射污染变异后的模样实在是……千奇百怪。”
“那个时候的地面世界就像一个大的实验室?”
“对!就是一个世界性的实验室!”
“老实说,我之前还不知道怎么形容,但今天在参观了这里之后,一切好像变得具象化了。”
“只是那个庞大的实验室没有这些瓶瓶罐罐限制它们。换句话说,它们才是地面世界的主角。”
“过去,它们是食物,是资源,但在我所处的世界,它们是极其危险的存在,没有人会愚蠢到轻视被污染后的动植物,更不用提食用它们了。”
“或许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给你描述他们,一方面可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猎奇心,一方面还可以吓一吓你,但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因为对于真正久居地下的人而言,这些东西的可怕就像是炸弹,具有冲击力,但也就那么一会儿,没有人会天天遇到炸弹,说不准哪一次就被炸死了,也结束了。”
“真正折磨我们的,是日复一日的黑暗,永远无法摆脱的寒冷潮湿,还有从来都处于短缺状态的生存资源。”
“阳光的珍贵是金钱买不来的,而我们已经失去了享受阳光的权利。”
“我每天晚上都缩在那个怎么也暖不热的木板床上发抖,睡眠也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更不用提吃不饱的肚子了,长久的饥饿对于人类意志而言是一种慢性摧残。”
苏朗给出的答案的确出乎谷青言预料,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阴谋诡计,或者什么怪物袭击。
总而言之,应该是大事件,大冲突。
可从苏朗的话语中,他感到的是作为“人”的绝望。
最基础的生存需求不被满足,一点点的消耗,看不到未来的人生。
活着,有的时候是一种残忍。
“或许我们的未来可以不是那个样子。”谷青言说这话的时候望向的是尾花美纪。
苏朗不太明白,但选择认真倾听。
“或许有办法改变呢?”谷青言笑着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苏朗的错觉,他总觉得谷青言说这话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眼眸清亮的少年。
“我跟奥斯顿交易,我接替詹姆斯的位置,他给尾花美纪一个解脱。”说完,谷青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奥斯顿说天野北斋的研究是有一定意义的,所以……这项研究不能停。”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苏朗无比欣慰,听到后半段的时候,苏朗又蹙起了眉头。
他的确希望尾花美纪获得解脱,尾花美纪也应该获得解脱。
可如果是换个人来,让悲剧重演……
那这些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似乎是猜到了苏朗在想什么,谷青言嘴角勾起笑容。
“其实在这方面我是赞成奥斯顿的,这项研究有意义,这项研究不能停。”
“非但不能停,而且现在的研究样本太少了,只有一个怎么够呢?”
谷青言神色疯狂,言语中满是丝毫不掩饰的兴奋。
“天野北斋,詹姆斯,他们就是新的实验用具。”
“苏朗,你觉得怎么样?”
苏朗神色一震,突然明白了最开始进入这里时谷青言那番话的含义。
天野北斋和詹姆斯的确被关在这里,但谷青言并不是简单地想要囚禁他们!
面对谷青言的问题,苏朗同样笑了。
“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
“教你如何以德报怨?告诉你说他们犯下的罪恶是过去,让你着眼未来,放下仇恨?”
苏朗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圣母,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谷青言嘴边的笑容扩大了,他继续说道:“可他们道歉了,天野北斋向我鞠躬赔礼,詹姆斯更是涕泗横流,悔不当初。”
苏朗无奈地耸了耸肩,他看面前的谷青言就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孩子。
“所以呢?”
“天野北斋的鞠躬那么值钱?詹姆斯的眼泪是什么万年难得一见的珍宝?”
“好人成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坏人只需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鞠再多的躬,流再多的泪,尾花美纪的人生也无法倒转。”
“更何况,他们身上背负的罪与孽恐怕不止尾花美纪一人的吧?”
这些话,苏朗相信即便她不说,谷青言也都明白。
可他也知道,谷青言就是要听他说出来。
谷青言冲苏朗眨了下右眼:“果然,我一开始不讨厌你,是有理由的。”
啧,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不讨厌是什么很高的评价吗?这玩意用这么得意的说?
“事实上,我不仅不会劝你原谅他们。”
“我还想告诉你,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以德报怨?他们根本不会记你的恩,他们只会记你的仇。”
“如果这次放过了他们,或者哪怕是给了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他们不仅不知悔改,而且还会变本加厉。”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们从本质上就已经烂透了!”
“自认为可以随意摆弄他人命运,为了自身利益不惜牺牲周遭一切……”
苏朗看着谷青言认真地说道。
一字一句,全是经验教训留下的血泪。
谷青言点了点头,深表赞同。
“是啊,我从他们的鞠躬和眼泪里看到的,只有两个字。”
“虚伪。”
话音落下,谷青言带着苏朗继续往里走。
“现在,我觉得你可以见见他们了。”
“嗯……现在还算完整的他们。”
少年眼底的风暴终于不再压抑积蓄,他坚定地向前走着,没有丝毫犹豫。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会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同样的,他们也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谷青言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做审判者。
他只是一个遵从本心的疯子罢了。
他信因果循环,他也在因果之中。
可是,他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