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
午夜,仙女的魔法渐渐失效。宝马香车变回圆滚滚的橙黄色南瓜,锦衣华服变回被撕扯成破破烂烂的衣裳,灰姑娘心急如焚地逃出皇宫,遗落下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鞋。
她能留给闫筝的,不过一段脸红心跳的记忆。甚至过了今晚,姜尔都不确定,闫筝是否会同她一样,觉得美好。
“是我太无趣了吗?”闫筝静立在树下,衣摆在凉风习习中飘荡。
孤单地生存在世间,踽踽独行过了一个甲子。重生之后,她拥有了年轻的身体,心态却在无形中,不可避免地老去。
闫筝垂下眼,羽扇般的睫毛遮去了眼底的愁思。她默然谓叹着,充满生命力的姜尔,怎会爱上一个耄耋老人?
姜尔当年便没爱过她,何况是现在……
“不是你的原因。”姜尔仰起头,望着明月高挂的天空,浅浅地笑了,“我只是更爱自己。”
闫筝是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她不愿意欺骗她,也不愿她患得患失地猜测自己的心思。
姜尔:“其实,无论是和你接吻,还是和你有肌肤之亲,我都感觉特别美妙。”
她的温柔,她的细心,她的周到……
闫筝待她如珠如宝,亲吻时的缠绵,拥抱时的体贴,只要姜尔发出轻微的嘤咛,或是露出了一点点不适的样子,闫筝便会立即停下,将细致的吻印在她的眉心、眼睛、鼻梁、嘴角……
再柔柔地问她:”尔尔,我弄痛你了吗?”
闫筝的技术相当好,手指与嘴唇的撩拨,留有的全是舒服刺激。
“但是,比起甜蜜的爱情,”姜尔坦荡与她对视,目光炯炯,“在演奏台上拉小提琴,肆意地收放情绪,获得国内外观众的认可。若问哪种生活最让我幸福,我会选择后一种。”
长夜寂寂,月色清幽,离开枝头的花瓣,自风里零落。
闫筝懂她的话外音,可仍是情难自禁道:“我可以做你的情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从她说出这句话开始,她在她面前放弃了尊严,降低了底线,丧失了体面。
无名无分也好,见不得光也罢,闫筝想要的,不过是姜尔身边的一个位置。
姜尔一怔,不敢相信话是她嘴里说出来的。
沉默在彼此间盘旋,姜尔不假思索,郑重地摇了摇头。
引她醉心的闫筝,气质疏冷,身如水月。绝不应该在另一个人面前卑躬屈膝,就算此人是姜尔自己,她依然无法接受。
“再会。”姜尔走过她,一直等候的司机从驾驶位下来,拉开车门,结实的手臂挡在门顶。
闫筝没有转身,背后的车子启动了,她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站在遮天蔽日的法梧桐树下,一动不动。
瘦削的白色背影,凝成了暗夜中的一个点。
姜尔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将此事拖延,既给不了承诺,断要趁早。生命有它的不可承受之轻,而爱情太重。
轿车驶过笔直的林荫道,开过奢华的欧式大门,转入依山傍水的私家花园。
树木如林,芳草如茵,独栋洋房被漫天的绿色掩映。门廊处挂着几盏铁艺灯,姜尔扫描了指纹,推门而入。
走过一道陈列着各色艺术品的长廊,宽大的客厅,仅亮了一盏落地灯。
姜相面对中庭,席地而坐,一袭烟灰色的绸缎面睡裙,正用剪刀修剪着百合花枝,旁边摆着一支水晶高颈花瓶,蓄了一半的水。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姜相回眸,看了她一眼,将修好的百合插入花瓶。
姜尔从后面抱住她,贴着她丝滑的背脊蹭了蹭:“爸爸呢?”
“在外面应酬,”姜相十分专注,神色在灯光和月光下柔和,“不知道他今晚回不回来,可能会住市区。你找他有事吗?”
姜尔:“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中庭设有一座铜质的罗马喷泉,最顶端立了两个,扇动着翅膀的小天使。夏花开满,满室的清香。
“妈妈,你今早出去了。”姜尔用的是陈述句,“我似乎看到你了。”
与此同时,闫家老宅。
“爸,你今天去看我妈了吗?”闫筝站在厚重的深色木书桌前,挺胸收腹,腰背立得直直的。
闫朔取下金丝边眼镜,拿布仔细地擦拭着透明镜片,鼻托架在他高挺的鼻梁,在驼峰两侧留下了不深的印子。
“我去了。”他语速很慢,稳重的同时,又显得斯文,“墓前有两束百合,一束是你放的。”
闫筝问:“那另一束是谁放的?”
“你母亲的故友。”闫朔重新戴回眼镜,有了层遮挡,眼底浮起一丝阴翳,“也是秦定武的妻子。”
说到“秦定武”这个名字,他的声线沉了两度。
闫筝敛眸,有个问题,困扰她许久了:”爸,你知道的,鲜花中我妈最喜欢百合。”
闫朔:“我知道。”
“可是,你去看她,从来不带百合。”闫筝在桌下,暗暗收拢住五指,“为什么?”
英式装潢的书房,书桌两边分别立着通顶的书柜,上面摆满了一格格,散发着浓浓纸香的书籍。
桌子正对着一面大窗户,以自然的园景入画,看着甚是开阔。
“你妈妈适合白玫瑰。”闫朔说得理所当然,“我第一次见她,她穿着雪白的裙子,在白玫瑰园里弹古筝,那一幕非常美。”
那时的孟宛凝才到英国,根本不具备丝毫名气。闫朔朋友的婚礼,请她去弹奏助兴,薪水按小时结算。
闫筝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喜好不重要吗?”
“重要吗?”闫朔居然反问她。
她早该想到,父亲偏执自私得可怕,只关心自己在乎的,就像他所谓的复仇,并不完全是为了母亲的死。
闫筝的脸色有些难看,闫朔故意把话题岔开:“要怪就要怪秦定武,如果不是他,你妈不会选择自杀。是他人品败坏,为了一己私欲,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不但破坏了你母亲和姜相的关系,还逼得她无路可走。”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闫筝问道,“如果我妈的自杀,根本就和秦定武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闫朔的脸瞬间扭曲了,“啪”地声巨响,是他愤怒地砸下杯子。
水滴渐上了闫筝的足踝,骨瓷杯摔成了碎裂的几瓣,碎片在灯光下,闪着锋利的冷光。
闫朔气急败坏:“秦定武有什么好?明明就是个从底层混上来的小人物,不借着姜家的力量,他会有今天?一个入赘到女方家的男人,孩子都不和自己姓。成天端着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他凭什么?!”
他永远记得,他从孟宛凝上锁的锦盒里,翻出日记本的那一天。
厚厚的一本,薄薄的纸页,记满了她对另一个人的爱恋和思念。他作为她法定意义上的丈夫,在孟宛凝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质问她,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他以为她会哭着向他道歉,求他原谅。他那么喜欢她,尽管接受不了背叛,说不定独对她,会动上一点点恻隐之心。
谁承想,孟宛凝顶着肿得高高的左脸,一脸平静地和他说,身为他的妻子,她一直爱着别人,确实对不起他。不如他们离婚,她可以净身出户,不仅财产分文不拿,就连她亲生的女儿,都可以不要。
那他闫朔算什么?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吗?孟宛凝什么都不要,就想问他要个自由身?
他扯着她的衣领,残忍地挤出一个笑容:”离婚,没那么容易。除非我知道,你爱的那个人是谁。”
孟宛凝总算紧张了,细长柔美的眼中,涌起了涳濛的水色。
他曾最爱她这幅样子。
闫朔中意的类型,源自戴望舒的《雨巷》,江南烟雨中,带着丁香愁绪的姑娘。他对孟宛凝一见倾心,恰是因为于此。
“是不是秦定武?”闫朔思索了一圈,无数种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个遍,最后仅能想到这一个名字。
孟宛凝社交简单,最好的朋友便是姜相,除非工作,和其他人少有来往。她三天两头地往姜相那里跑,以前他以为她们姐妹情深,总想要见面。
现在看来,或许另有隐情。
听到他说“秦定武”,孟宛凝苍白的面孔上,快速地划过好几种情绪。
有震惊,疑惑,哑然,无奈……
临了,再次归于平静:“你说是就是吧。”
她像是累极了,顺着墙壁瘫坐下来,纤长的睫羽投在淡青的眼下,脆弱无助,仿佛碰一下就要碎了。
闫朔猜她没心力隐瞒,没力量与自己进行对抗。
他心里已然认定了,惨笑着问:“你当初抛下国内的一切,来到英国也是因为秦定武?”
孟宛凝沉默良久,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
后来经过了一段混乱,他的理智全线崩溃,发疯地砸着家里的器物,交错的混响中有小闫筝的哭声。
她满脸的泪,小小的手湿乎乎的,拽着他手腕的掌心有些粘:“爸爸,你不要这样……”
他找回了些冷静,抽回手摔门走了。住进酒店,不敢回家,天天在酒吧里买醉。
再过了几天,孟宛凝死了。从别墅四楼跃下,后脑勺着地,抢救无效身亡。
她离世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姜相。
想到这些陈年旧事,闫朔恨得咬牙切齿:“秦定武,害死了你的母亲,更是夺走了我做男人的尊严!”
闫筝闭上眼,父亲果然什么都不清楚。
她却忽然理解了,姜尔想退回一步的理由。孟宛凝宁可说自己爱秦定武,都没有说她爱的人是姜相。
出柜,确实挺难的吧……
“闫总,您不会后悔了吧?”书房的门未关,林雪芽径直走了进来,“计划实施了,铺垫做好了。现在收手,来不及了。”
“闫董,您消消气。”她蹲下身,捡起水杯的碎片,笑着望向闫筝:”秦定武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