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年一遇大灾难
周慧娟腿受伤后,杨振国一直在家照顾她和孩子们。
这对周慧娟来说,好像重做了一次月子,还不用担心孩子哭闹,半夜要起来喂奶,这是她最放松的一段时间。对杨振国来说,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被全家人需要的感觉,也是他第一次接替媳妇的日常工作,他终于强烈的感受到他媳妇周慧娟是多么坚强的女人,她为这个家确实承受了太多。
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天早上,杨振国正在厨房煮猪食,她丈母娘张翠花挽着一个竹篮就来了,竹篮上还盖了一张蓝布。她把竹篮放在堂屋的四方桌上,到右边厢房去找周慧娟。周慧娟没想到她母亲怎么得到的消息,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很是惊喜。
“振国!妈来了,倒杯水!”周慧娟朝厨房方向喊话,告诉她老公自己的老母亲来了。
听到周慧娟的召唤,杨振国放下手上的活,倒了一杯开水,加了两勺红糖,送到卧房来。
“妈你怎么来了,大早上的,也不打声招呼,我好去接你。”杨振国把红糖水递给丈母娘,“还没吃早饭的吧,我给你下碗面条。”
“不忙不忙,你爹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张翠花试着喝口水,凑到嘴边有点烫,又把杯子放下了。“好不好些了,被牛撞到还疼不疼了?”张翠花关切的问周慧娟。
“没什么事,就是擦了个口子,上了药,好了一半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完全下地了。”周慧娟伸手去握老母亲的手,让她不要担心。
“我给你们带了一些鸡蛋来,天气太热了,这个月鸡没下多少蛋,等再下了,我再给你们送一些来。”
“你自己留着吃吧,家里也没什么菜,我们还可以买菜,免得嫂子说你。”周慧娟知道她嫂子很介意张翠花总送东西给自己家,侄子侄女还小,也需要营养。
“屋里还有,我喂的鸡下的蛋不都是给他们吃了。你爹昨天还专门打了两条鱼,叫我给你们送过来,怕你嫂子看到,用报纸包好了,放到篮子里了。”
“又不是什么大病,搞得这么紧张,鱼带回去吧,你们自己留着吃。我快好了,没事的。”周慧娟明白,她亲生的爹妈,跟她大哥大嫂的关系,有点像她婆婆和大伯、大伯娘的关系,同在一个屋檐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歇着吧,我该回去了,你爹还没吃早饭,回去晚了该叫唤了。”张翠花水没喝上一口,放下杯子就要走。
“我送送你!”杨振国上前要搀一把她丈母娘,送送她,大门的门槛有点高。
“别送了,我能走。篮子就放这里了,下次别忘了给我带过来。”
杨振国把丈母娘送出大门,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走得很慢,又没有一点迟疑,他记不清看过多少次这个背影了,每次家里有点什么事,他丈母娘总会悄悄的来看他们,每次来都会带点东西,不是其他子女亲戚买给她吃的,就是她自己种的自己养的,她从来没有把好的留给自己,都是送出去带给了子女、外甥这些后辈们。杨振国觉得很亏欠他丈母娘,他们很少去看望两位老人家,也很少给他们带去什么好东西,再加上自己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孩子,他有时候也有心无力。
送走丈母娘,杨振国掀开了搭在竹篮上的蓝布,上面是用报纸包裹的一团,打开报纸,里面是两条草鱼,个头还不小,少说也有个3、4斤,报纸下面全是鸡蛋,鸡蛋之间还撒了一些谷糠隔开,怕走路的时候磕破了。这怕是要攒一个月才有这么些鸡蛋吧,杨振国顿时觉得实在不该收丈母娘送的这些东西,这些对他们俩个老人来说太不容易了。
杨振国的岳父和丈母娘跟他小儿子一起住,这个小儿子叫周为民,周慧娟要叫他一声小哥,他们并没有分家,是一起吃饭,平时都是丈母娘张翠花做饭,过年过节,是周慧娟的嫂子做饭。张翠花打理了俩个菜园,一个在家门口的院子里,一个在几百米远外的地旁边。平时吃的菜都是从张翠花打理的菜园出,要是菜园跟不上,就到大队市集上买点肉买点小菜。
周慧娟的爹周国富以前是打渔的,常年在湖里风吹雨淋,到老了,膝盖不行了,患上了风湿和关节炎,天气一变化,他的膝盖和小腿就会疼。不记得是哪一年了,近湖边已经打不到大鱼了,大队里把近湖分为了几个区块,用织网和浮球隔开,承包给村民养殖,这几年螃蟹卖得很火,家家户户除了养甲鱼、养草鱼,也开始养螃蟹了。
由于周家湾靠着西梁湖,是天然的淡水湖,远离市区,没有什么污染,水质非常好,养的螃蟹鲜甜肥美,口碑出去了,需求也大了,村民们养螃蟹的热情也高了。有利可图,乡里的一帮小混混也看上了这个地方,恐吓威逼利诱,部分村民被迫把承包的养殖区转让给他们。
周慧娟的爹周国富,以前干过村长,她二叔在城里当官,在村里还有一些威望,小混混并没有找他家的茬。周国富靠这个承包的养殖区维持着家里日常的开销,还有最小的女儿的学费。周为民夫妻俩接过了他爹名下的田地去种,产出口粮,吃不完再卖。农活不忙的时候,周为民还会去城里打临工,补贴家用。
可能是因为以前做过村长,周国富习惯了指挥人干活,家里的大小家务都是张翠花包了,他从来没有做过饭、洗过衣、烧过水,用土话讲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像个孩子一样。
张翠花天生的劳碌命,她对这些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总是一副埋头干活的模样,话不多,也很少向儿女们诉说自己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她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会向儿女们倾诉。
杨振国当然知道他丈母娘是什么性格,也知道他岳父家里事基本不管,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逢年过节去看望他们,临走塞一些钱和吃的营养品给他丈母娘。他也知道,这些最后都没有落到他丈母娘身上,都是给了后辈们,他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晚上杨振国听收音机,天气预报报道下周会有一轮强降雨,比前两轮的雨量更大更猛,看来今年逃不过了,发大水概率很高。前几天他母亲金兰枝过来看周慧娟,闲聊还提到金兰枝的老房子需要检修一下了,自从他们的爹杨致远走后,老房子就没人住了,风吹雨淋的,还有耗子到处搞破坏,有些黑瓦已经残破了,木头的房梁因为漏水开始腐烂了。
杨振国在家照顾周慧娟,时间也多了,赶个阴天,他扛着梯子就去老房子那了。他爹妈以前的老房子在村里是倒数第二排,很久以前老房子的宅基地那是个小山头,地势比较高,即使老房子只有一层,站在屋顶还是可以看到大半个村子,远处的田地和湖泊,就像梯田拾级而下,看得也非常清楚。
杨振国爬上屋顶,重点检查塌下去的地方,黑瓦下面支撑的木瓦条已经腐烂了,油毡也被塌下来的瓦片压破,老鼠在那里做窝,到处都是一粒粒的老鼠屎。有两个地方塌下去比较严重,看来要重新换瓦条,换油毡了,破的黑瓦也要撤下来重新铺。
在屋顶上弯着腰捡瓦片时间久了容易腰痛,杨振国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他爹杨致远也检修过老屋,那时候杨致远在屋顶作业,金兰枝在下面负责传递瓦片、瓦条。看着母亲在梯子上不停上上下下,实在太累,还在上小学的杨振国就跑过去帮忙,他那时候力气还小,单手一次只能传2-3片黑瓦,太多手握不下,虽然效率不高,也给金兰枝减少了工作量,她可以站在梯子中部,接过儿子传来的瓦,往上递,不用再走下去搬瓦片,省了很多脚程。
想起那时候什么事都可以有父亲依靠,他爹杨致远总是被他母亲金兰枝指挥,清理沟渠,打院子,编竹篓,扎扫帚,换灯泡,修理家具,粉刷墙壁,补渔网,好像没有他父亲不会的。小时候杨振国就立志长大了要做父亲一样的全能超人,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他只会他爹技能的一半,编竹篓、扎扫帚、补渔网,他只能做出型,却抓不住神,就像小朋友捏泥巴一样,看起来像条狗,其实它是一只老虎。
他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当爹也已经5年了,他成了被人需要,需要去照顾人的人了,有时候他实在是不知道能为患病的儿子做点什么,他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他才能让孩子过得好一点,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让她嫂子和她母亲关系不那么僵,他也不知道要过多久,他才能让妻子周慧娟每天干的活少一点。
实在有太多让他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办,也找不到答案的事情,但时间不容他去细想,不容他去停下来发呆。儿子会哭,女儿会饿,很快女儿要上小学了,金兰枝也上了年纪。
一个人在房顶上忙活了一下午,中间只有金兰枝过来瞧了一会儿,小时候杨振国很喜欢一个人坐在山头上,看云走云来,看夕阳落山,现在他坐在房顶上,眺望远方,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云层,远处临湖的田地已经被上涨的湖水吞并了,更高一阶的田地本来已经干涸可以收割,现在都灌满了水,金黄的稻穗下缘已经埋到了水里。有的田地已经抢收完毕,有的已经放弃,水太深了,由着它自生自灭。
湖岸线一天天上移,村子的外沿有一半面积已经被水包围了。要是再下暴雨,水线继续上移,靠近田地的打谷场恐怕也不能幸免。收音机里面说,今年是54年大水之后最大的一次洪水,总雨量没有超过54年,但局部地区水量比54年还大,是百年一遇的等级。
杨振国54年还没有出生呢,他对54年的大洪水没有感觉,倒是每年下暴雨,一旦持续时间长了,村里面的老者坐在一起拉家常,就会回忆起54年发大水的场景。老者们说,当年发大水的时候周边很多村子都泡在水里了,杨树湾有一半的房子也被淹了,猪啊牛啊都被冲走了,有一段时间没东西吃,树皮都被村民刨光了,最后树皮都没得吃,有些人吃起了观音土。
杨振国很难体会吃树皮吃土需要多大的勇气,是有多么的无奈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现在生活好了,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现在还会出现当年的场景。他爹的老房子已经修缮好了,地势也高,即使来了洪水,也不会有什么事。
杨振国忙活了一下午,眼看天也快黑了,他该回去做晚饭了。
家里周慧娟正在陪小毛玩耍,她的腿伤口已经结痂,只要不去碰它,不拉扯到大腿,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和往常一样,杨振国炒了几样小菜,烧了两瓶开水,抽空去喂了一下猪和鸡,外面起风了,天上乌泱泱的一片,看不到一点星光,怕下雨,外面晒着的衣服和床单也收了进去。
正在桌上吃饭,金兰枝端着一大碗鱼汤过来了,里面有一条被折成两段的草鱼,这是杨振中带回来的,听说邻村有家包了鱼池,怕今年发大水,现在开始捕鱼了,杨振中在那边兄弟家喝酒,鱼池的老板送了他两条鱼下酒,一条大的5-6斤,一条小的3-4斤,大的做了一半,还有些鱼杂已经吃完了,小的只动了几筷子,还算完整,金兰枝送了过来。她看儿子下午一个人忙了一下午,挺辛苦的,给他补补。
虽说杨振国他大嫂和他妈不对付,他大哥还算个讲道理的人,脾气有时候是粗暴了一点,对自己的母亲和兄弟,还是可以的,有好东西也知道分享。就是有时候张春兰发话了,杨振中觉得在理就默许不作声,要是不得理,杨振中直接一句怼回去,张春兰虽有一肚子不愿意,也只能关在房里头撒气。这时候杨振中会劝上几句,要是张春兰不听,他就干脆出门,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去,眼不见心不烦。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物总有一物降。
一家人睡得正酣,窗外大风摇得枝条呼呼作响,雨滴噼噼啪啪的打到窗户上,越来越急。“啪!啪!啪!”有人在拍窗户,杨振国从睡梦中惊醒,谁深更半夜的来敲窗。“振国,振国,出大事了!你老亲爷打电话来了!”
这是村长的声音,杨振国开灯,看了看手表,才三点多钟,他抓了衣服披上,出去开门。周慧娟也被吵醒了,她披上衣服坐起来背靠在床头上,还没睡醒,缓一缓。
“开国叔,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的跑过来?”杨振国推开大门,外面疾风劲雨的,他开国叔披了件绿色的雨衣,脚上穿着厚重的黑胶鞋,裤腿已经全湿了。
“你老亲爷刚打电话来,家里出大事了,你赶紧过去一趟。你小姨子淹死了。”
“怎么可能?!哪个小姨子?”杨振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家湾,最小的那个,你快去吧,你老亲爷都急死了。”
杨振国实在是不能相信,他最小的小姨子才十八九岁,风华正茂,怎么突然就没了。
周慧娟在房间里回神,当她听到“周家湾”“最小的”“你小姨子” 这几个词的时候,她一下子醒了,披了衣服,穿上拖鞋,左右不分的就冲了出去,完全不顾腿上结痂的伤口。
“开国叔,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小妹妹出事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你爹刚打电话到我这,让我通知你们快过去一趟,只说你最小的妹妹淹死了,其他的也来不及说,就挂掉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麻烦了,开国叔,大晚上的,你快回去歇着吧。”杨振国夫妇送走村长,俩个人回到卧房,坐在床沿上,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那个最小的妹妹,才十八九岁,还在上学,那么青春阳光,风华正茂,她还没有谈过恋爱,还没有好好享受人生,他们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是真的,一定是村长听错了。
尽管他们夫妻俩个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但谁会在凌晨3点钟,冒着大风大雨,跑来敲你家窗户,告诉你们,你亲戚去世了。
杨振国和周慧娟楞了一会儿,虽然他们半信半疑,他们也怕这是真的,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快点过去看看,免得他老亲爷担心。
杨振国跑去他哥杨振中家,叫醒了他母亲金兰枝,交待她早上醒了去家里帮忙照看一下两个孩子,周慧娟简单收拾了一下,取了雨衣、雨鞋,又从家里的梳妆盒里拿了千把块钱,拿上手电筒,和杨振国汇合,赶往周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