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背井离乡
妘凰之所以被称为傻子,跟他经常做的一个噩梦有关。
都说极阳命理的人,阴邪不侵。但是,他是个例外。远近的阴阳家风水师看过他的怪病都摇摇头道奇哉怪哉。
他经常睡梦中突然挣扎,挣扎够了时,奋力地,声音却又很小地叫出来,仿佛是梦中和谁拼了命才回来,叫出来时也就醒了,便哭泣不停。
他做噩梦的时候奶奶总是拿起笤帚,含一口水,喷在笤帚头上,一遍又一遍在他身上扫,一边扫一边不停在他耳边“庆娃庆娃”地喊。
长则一个时辰,短则半个时辰,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看时,总能看到奶奶家新木梁颇为漂亮的横在屋顶中央,他就倏地冒出一身冷汗来,衣服就湿湿黏黏粘在皮肤上。
泪眼婆娑的奶奶一直守着他,他醒来时奶奶总能第一时间发现,立刻抱紧他问“庆娃你哪里疼?”
他只觉得无助、烦躁和难受,用力哭喊,拼命推搡奶奶,推搡任何一个想靠近的人。
有一次把奶奶推搡的跌倒了,父亲扇了他一巴掌,奶奶不干了,此后妘凰犯糊涂的时候就会把所有人赶出去。
无论他怎么犯浑,奶奶并不觉得他冒犯。拿起自己的头巾帮他擦汗,妘凰挣扎累了时,终于会安静下来,瘪着嘴无声地哭,好像要把梦里的无助和恐惧哭个干净。
奶奶抱着他摇“庆娃,你哪里疼啊”,每次都要这样问,心酸又无奈。
但是他也回答不上来哪里疼,就是感到害怕。
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张似有形又无形的怪脸,那张脸不是村里说的黑白无常的脸,也不是魑魅魍魉的脸。那张脸可怖极了,似笑似怒,似哭泣似嘲讽,在他面前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出现。像一张网罩在他想去的前方,逃跑无路。
他描述给家里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理解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他以后就不说了。
这样的折磨不见得夜夜有,但是出现一次他就像是经历了一回地狱。
妘凰四岁的时候奶奶和父亲分家了。因为两个小叔叔该成亲了。
妘凰问为什么那么远,奶奶不回答。魏家奶奶说奶奶要去守村。
妘凰哭着闹着跟着奶奶去了爷爷奶奶的新家。
分家的前一天下了大雨,小叔叔把他拎到院门外的厕所里然后他自己在门房等着。等上完厕所找不到小叔带他回去,雨太大了,他自己回不去,这个时候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出现在宅子后的田园里,不像狗不像猪,通体乌黑,见到妘凰发出呼噜声,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去告诉家人那个奇怪的东西,老爹和叔叔们异口同声说他做梦了。妘凰气鼓鼓地说那就是真的,一家人哈哈大笑道:“对,咱们庆庆说的就是真的。”妘凰很无奈,那本来就不是梦。
妘凰会经常在日头西落到晚上入睡得时间里自言自语,比如说什么:“天黑了你还不回家吗?”、“你别挡着我路”、“我今天不想和你聊天”等等的。
妘凰一直以为他能看见的那些小人大家都能看见,这些小人从他记事起就出现在村子里各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或者阴沉的夜晚烦着他。
奶奶的新家可以看到北山朝东侧的山后。
有一天晚上,妘凰跟着奶奶出来上厕所,指着远处的山对奶奶说:“奶奶,那个山头怎么着火啦?”
奶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同时回答道:“黑漆麻乎哪里有火?”
妘凰继续指着那里道:“你看那里啊,那个火球一闪一闪地在滚。”
奶奶毛骨悚然,一边说:“小孩子晚上别乱看”。一边手忙脚乱把他拽进屋。
妘凰这次就明白了,原来他能看见的东西奶奶看不见,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跟小人说话的时候家里人的神情他也明白了什么。
奶奶照例会在他身上一顿笤帚扫,又在碗里装上水,插上三根筷子,念念叨叨对着空气骂一会儿,妘凰就见筷子神奇地立了起来。然后奶奶夜半三更去他看见火的那地方做了一场法。
发现了自己不同之后,心里害怕之下妘凰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他几乎每天嗜睡,睡着就犯糊涂,醒来的时候哭的更加撕心裂肺。
妘凰一家多方奔走求医寻方士,却都束手无策,愁云笼罩在整个家里。
休息不好,他整天精神萎靡,看起来疲惫不堪,不怎么说话,小小年纪眼窝深陷,满脸疲惫,生来温和的性格慢慢变得骄纵霸道,任性闹腾。
奶奶每天变着法给他找好吃的,每天都听见奶奶说:庆娃,奶奶给你找了个新的嘴头子。
听得多了,妘凰想象嘴头子一定是带汤的软一点又脆一点的东西,这么想着他就哭着找奶奶要嘴头子吃。
奶奶解释了很久嘴头子就是零食。诸如此类,毫无道理的磨人,父亲和母亲看到了会训他,训完了母亲就偷偷摸泪。
村子里的人看见惯得逐渐没有个好娃样的妘凰直摇头。
这样鸡犬不宁的日子过了很长时间,至少妘凰是这样觉得的,长到妘凰感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他的命运有了转折。
但其实他也就刚过完六岁的生日而已。
六岁这年,妘凰刚过完生日第二天,村子里来了个云游方士,说是看风水的,爷爷奶奶一向好客,又住在村口,正好将方士请进家里来。爷爷是个大大咧咧的直性格,哈哈大笑道:“你脚把长啊,上门碰上好酒菜。”
家中午餐备的颇为丰盛,因为母亲忘记了妘凰的生日,晚上半夜的时候母亲说今天我庆庆的生日怎么给忘了,妘凰懵懵懂懂看着母亲怅然若失的样子,以为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咧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姐姐、妹妹、弟弟看见了忍不住和嘴嘲讽他:“我们生日都没过,娘也没惦记着”,弟弟老气横秋道“娘亲不说你知道你生日?还给你哭上了,羞羞羞……”
其实乡土村下对生日不重视,母亲却是个贤惠细腻的,每年给孩子们过生日,不会穷讲究,但是午餐一定一顿长寿面,任你想要吃别的什么好吃的,她都不会答应,显得很有仪式感。
母亲也看着抽噎着的他好笑道:“明天咱们补一顿好吃的。”
于是妘凰生日的第二天母亲张罗了好饭好酒,让妘凰兄弟姐妹们去喊爷爷奶奶一家来聚在一起吃喝开心。爷爷自然请道士一起。
方士说父母家和奶奶家的本宅风水皆可,只奶奶家门前道牙弯曲,冲宅,有煞。
爷爷奶奶听了急忙求方士施法布道。
方士诵经一遍,赠开光八卦凸镜一只,挂在宅门口,妘凰新奇地跟着方士参与了整个过程,不想这法术竟然实施了一下午才结束,妘凰却跟着方士一点不觉得疲累。
结束了时,妘凰还意犹未尽盯着八卦镜看,好像有什么玄奥似的。
那方士对祖父祖母开口道:“令孙身上有大麻烦,如不化解,怕时日无多。”
爷爷奶奶自是大惊,立即求问方士布救化解,方士道:“我有法子让他暂时脱离噩梦,但是彻底脱离苦难须得自身抵挡。”
方士唤过盯着八卦镜发呆的妘凰来跟前,摸过他的经脉又道:“每过半月我可施法一次,不过,我修行道门距此地很远,不如入我道门,随我修行或有一线生机。”
妘凰家里人犯难了,母亲直接不情愿了,这门口来个游方道士说要带走儿子,哪个母亲不害怕呢。
妘家祖上以来都是忠厚老实朴素好客,宁委屈自己不委屈别人,常常因此吃亏。
母亲妇人家虽说也跟着家里讲究些体面,不会主动欺负人,但是若要有人欺负时必定不饶人。
天下的母亲一定都是护犊子的,一顿大闹呼喝,就要把方士赶出去。令祖父祖母和方士颇为难堪。
妘凰被母亲死死拽着手揽进怀里看着方士的窘态,心下尴尬,暗想这下方士再也不来了。
方士见此却面不改色道:“既如此,我且施法一次,若有意拜入我门时,便须做好准备,待下次我来时且随我去修行,过了这个机会,找我便不能了。”
母亲打断直叫嚷道:“你走吧赶紧走,白消费我一顿盛食好席招待,竟是个害娃贩!”
也不管母亲阻挠,待父亲劝走母亲时,方士抬起双掌来,做了个看起来深奥复杂的手势,念一句道词,又换一个手势,这样子一共做了九遍,然后右掌放在妘凰百会穴处,妘凰只觉得暖烘烘的,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想睡着,然后真的就这么睡着了,方士的手掌在他脑袋上停留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妘凰这一睡就一个对时,方士交待过了让他睡到自己醒,一家人换着陪他,妘凰一觉起来时,只觉得饥饿难耐,从来没有这么想吃东西过。
母亲拿来了饭菜他狼吞虎咽就解决了,母亲竟看的呆了,扑簌簌落下泪来。接下来连续两天他吃睡安稳,妘凰心里的烦躁好像也尽去了,开始有了笑脸,甚至又恢复了以前彬彬有礼的模样。
方士待妘凰清醒后又交代了注意事项,把过脉就离开了,母亲见他确实好转,因着之前冒犯方士的错处,言语间总是在赔不是。妘凰见了忍不住眼睛泛酸使劲睁大眼睛。奶奶却笑看着他,似有欣慰。
一家人终于还是商量过后,张罗着送他入方士门下,这几天大家都不去干活了,依依不舍的陪着他,都知道这一入道门,六亲缘浅了。父亲犹豫了下,无神论者,也向牛鬼蛇神妥协了,有时候没有希望时,总要有个寄托处,这便是迷信的由来吧。
妘凰毕竟还小,熟读不少经书,却也不懂大人们在讲什么六亲缘浅,都哄他说游一圈就回来了。父亲带着他去山顶找方士时,相比父亲的心事重重,妘凰颇为雀跃,这么大第一次上自己家的山,很新鲜。
气喘吁吁爬上山,想看山顶有什么时,却只见山尖子从西向东蜿蜒着一直到了东山顶,而方士盘坐在光秃秃的山尖上,见他们上来,方士道:入我门不难,只这期间,他不得回归,须随我入山苦修,化劫以后方可见亲朋,短则几年,长则百年。
父亲终于狠下心来,谢过方士,指教妘凰跪拜方士为师,下山收拾准备行李,从此就踏上了离家修道之路。
深山空幽,修道之人早起站桩,晚来打坐,同人间的许多疾苦相比,看起来也许算不得苦修,想必只因脱离人间繁华享受,才叫做苦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