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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劝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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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荒唐的嫖客给妓|女赎身,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用上“救”字,便显得与众不同些,但内里却又是个老套的故事。

    春容与江慎曾爱恋过的渔女模样相似,只是渔女远没有她这般白皙细嫩的肌肤,亦没有她这般馥郁艳丽的脂色。

    江慎携着积蓄的百两银子,本欲南下,在烟雨雾柳小院中钻研诗书。

    不曾想,上元节,长门街,花车帘,惊鸿一瞥。

    他在银州城留驻,只等春容出阁那日。他自述五十两买来掀轿衣,不为那般猥琐急色地窥视,而是为守得春容,不为旁人折辱。

    春容低眉一笑。

    江慎以为她不相信,便匆匆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坐着,指天立誓:“我发誓——”

    “公子不必发誓。”春容拦他,“公子所言,春容相信。”

    “那为何取笑于我?”江慎不解,急急发问。

    春容抬眉一眼,眸光灿若金乌照水粼粼。

    “公子有所不知——”她似是犹豫片刻,往下言辞或有不妥处,但片刻后,她仍开口,“所谓‘出阁’,仅是选个为之初次破身的客。但公子既擅绘春宫,岂能不知,除却交合外,多得是取悦男人的法子。”

    楼内姑娘,有几个不是自幼养在楼里?又有几个,不是自幼便待客欢喜?

    江慎脸色煞白,随即又泛起红晕。

    “姑娘……但姑娘究竟是清白之身。”江慎磕磕巴巴地说,“我愿救姑娘以清白之身,离开这污浊肮脏之地。”

    “落身妓馆,便已无清白之身。”春容泰然回道,“公子所能瞧见的,春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被无数人沾染过。唯有公子昨夜未视之所,尚无人一探究竟罢了。公子可还觉得,春容乃是清白之身?”

    江慎扯过桌上茶盏,半数茶水因其动作倾洒,沾湿坐垫、衣裙。

    他将茶水饮尽,春容再为其斟茶,如此往复三次后,他终于镇定些许。

    “是我失态。”他颔首致歉,“但若姑娘不弃,我仍愿为姑娘谋。”

    “萍水相逢,春容有幸,能与公子旧友得三分相似。”春容婉婉道,“公子今已为春容耗尽银钱,无须再多费心思。”

    “你不愿离开?”茶盏重重落下,“这是为何?”

    上一个偷偷逃去的还是梅香。春容敛眉出神,想起梅香与秀才眉来眼去的光景,转瞬便又想起瑶台上血淋淋的躯壳。

    那人是秀才,或能免去一死。

    江慎毫无背景,又无钱财,倘若今日出手,来日便是护城河上的浮尸一具。

    “春容自幼长于软玉楼,为何要离开?”

    “你便甘心做个妓|女。”江慎恼红了脸,额上青筋凸显,是气着了。

    “我生来便是妓|女,有何不可?”

    “可知羞耻!?”

    “何为羞耻?”春容不恼,嫣然一笑,拿着手帕拭去桌上水痕,“公子不妨说说,春容听着。”

    江慎一时语塞,默了片刻,自知言语有失妥当。他再饮一盏茶,平稳语气再问:“当真不愿离开?”

    春容指尖抹过杯沿,葱白圆润的指头与玉色茶碗相映,似清早天白与欲雨天青相融,将洒一场绵绵晨时雨。

    “公子可知,这栋楼里的姑娘,终其一生都困在这里。若有幸运的,或许濒死尚未合眼便被草席卷着丢出去,如此便能够看一眼楼外的光景。”她垂眼低眉,柔柔笑着,恍若雾里的花。

    她回想起上元灯会,花车碾过那条长街。

    原来她千方百计努力夺魁,为的只是能在上元节那天,在死之前,出去走一遭。

    江慎难以置信:“我不相信,困一个人一年两年容易,三年五年也不难,但如何能困住一个人十年二十年!”

    春容侧首,笑容浅了许多,似思似惑,似问似述:“倘若她们没有十年呢。”

    人一生,有许多个十年。

    怎么会有人没有十年?

    “怎么会……”江慎震颤,匪夷所思,“你,还有楼里那些女子。每一个都是芳华正好,怎会没有十年,怎会?”

    “公子银钱充裕,自然得见花开。”春容笑容已无,一张如春容颜平静似水,“若是囊中羞涩,便得去银楼择叶。”

    软玉楼乃是一座阴阳楼。

    地面为阳,便是大众所见软玉楼;地下为阴,取了个好兆头的谐音“银”字为名。银楼内里,肮脏污秽,比之软玉楼有过之而无不及。软玉摘花,银楼择叶,亦是银州城中风流客间的美谈佳话。

    软玉的花,亦曾是银楼的叶。

    春容携江慎离开枯坐禅,一路缓缓下行,在男男女女好奇探究的目光中,迈入银楼大门。

    江慎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息,多种气味交杂,已无从分辨其原貌。或是脂粉浓香,或是鱼腥肉臭,或是篆烟檀味,或是汗酸垢咸。

    两人在廊前停步。

    琴声淙淙不歇,努力抑着此起彼伏的欢爱之音,却收效甚微。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仿佛比长宁大街还要长。走廊两侧是一扇又一扇的小门,难以掩住其中凡人最为原始的欲望。

    江慎听到哭声。

    凄厉惨绝,势破云而起,直入九霄。

    他想要上前,却被春容拦下:“公子想要救她?”

    “她在哭。”

    “公子想要救她?”春容再问一遍。

    这每一扇门后,都有人在挣扎。他今日大言不惭,想要解救一株栏中花,却不知花下还有千万枝叶亦在栏中。

    江慎颓然退去,春容小步追上,不疾不徐,不乱姿仪。

    今日七月初八,瑶台吊在空中,无遮无掩。

    江慎疾步乱行,偶然又至瑶台下,他停住脚步,第一次仰面望着通透如冰的瑶台。

    “瑶台之上,如何开心?”江慎喃喃。

    “如何开心?”春容在他身旁立着,一同仰面,“春容是我,又非我。一团烂肉,任人摆弄又如何?只要将那所谓的灵魂剥离这团烂肉,便得松快。”

    尊严,羞耻,都再与她无关。

    一团烂肉而已,她不在乎。

    江慎不明所以:“你就是你,如何能将自己剥干净?”

    “首先要丢掉公子手中的笔杆子。”春容不再看瑶台,小厮端着文房四宝路过,应是哪位恩客欲要题诗作文以显文采风流,她截下一支毛笔,奉至江慎面前:“拿笔的人总要读书。书读多了,心里头装着的道理也多,便喜好与风尘女子讲道理。可讲来讲去,也是在青楼妓馆的床上翻云覆雨,却没见抱一团儿滚去谁的书房里。倘若没有这些道理,红纱帐里彻夜良宵,谁又能说谁知不知羞呢。”

    江慎握住笔杆,盯着春容:“但姑娘不是不通诗书之人。”

    叫旁人不要读书,她呢?

    叫旁人不要讲道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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