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话说缘来 （一）
篱落园原本乃前朝一公主府邸，自太祖建国后便划归皇室所有，然先帝节俭，并未大肆修缮。
佑康帝临朝初期，为请苏太傅出山，特将篱落园赏赐苏府。
然苏太傅其人，虽好风雅，却更崇尚自然之雅趣，是以自接手这园林，亦未曾花大心力去修缮扩建，园内一应草木，尽皆任其自然生长，尤其这一池荷花，比之旁人府里养的，开得尤其烂漫，在上京城中俨然一绝。
荷花花期不长，往日苏家大公子在家时，年年夏日此时便广发请帖遍邀名门士子入园赏花，自打近些年大公子离家游历，走了几年，这篱落园中的荷花，便被锁了几年，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须知那园门深锁的，不知是上京城中多少风流雅客的憾事。
篱落园今日突然的便中门大开，有人巴巴的见着苏太傅同太子殿下先后入园后又紧闭园门，知晓苏府大公子仍未回京，又是一地慨叹。
众人只道今日苏太傅及太子师徒二人品茗赏花，自是一场风雅趣事，实不知园内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苏大公子苏淳之昨日进城后先找家客栈梳洗一番便趁夜里人少时悄悄潜入了园内。从蜈蚣山至此，赶了二十几日的路，一路上未曾好好歇过一日，此时面上仍是满脸风霜之色。
朱曜自宫中带出的菜肴楼，全都进了苏淳之肚里，如今一炷香已过，他仍是吃的停不下筷子。
苏大夫瞧着孙子这副吃相，又见他连往日沾也不沾的素炒青菜也都吃得香甜，不由一阵心疼，面色却是不显。
朱曜手里端着盏茶，仿似看不见苏淳之如此大快朵颐吃相。
苏淳之此时一副江湖人不大讲究的褐色短打装扮，又是这么一副饿了多日的难民模样，同三年前，上京城中光风霁月的淳之公子判若两人。
想来往日追着马车投送香囊瓜果的姑娘小姐们见此光景，颗颗芳心定要碎了一地。
苏老太傅看不过眼，亲倒了杯茶水，放至孙子面前，温声交代他且慢些。
偏苏淳之并不领情：“您老且略等等，孙儿这么些年，也就过年过节能这么吃一回。”
这没皮没脸的样子越发没眼看，苏太傅往朱曜的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老脸一红：“如此模样，便是你那师傅教的？”再说，“怎会，怎会饿了一路？”
当下时局虽然紧张，也只是北边，莫非，南边也生了匪患？
一直不曾说话的朱曜此时也抬眸淡淡看向苏淳之。
苏淳之嘴里包了一包饭，见朱曜看他，将欲出口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待饭咽下，说出口的便成了：没钱！
似太子殿下飞鸽传书命他尽快赶往北凉这般话他没敢说出口。
朱曜收回目光，垂眸喝茶。
苏太傅关心则乱，浑没注意两人之间的眉目官司。
苏淳之说没钱，苏老太傅却也相信。
盖因苏淳之当年当庭拒绝陛下亲受官职，属实伤透了他父亲苏仲文的拳拳忠君之心。
这三年来，明知苏淳之人就在岭南也不曾往岭南寄过丁点银钱，便是连苏老太太，想念孙子，再如何念叨亦不曾私下派人前去探望。
再则他那师傅，虽也算得饱学之士，然却甘愿窝在那蜈蚣山草堂，干着江湖郎中的营生，又没旁的营生，日子自是过得艰难。
好在自家孙儿如今回了京。苏老太傅便不再多问，打定主意待他家去后再说。
不料，待苏淳之放下碗筷，猛灌了一通茶水后，却是语出惊人：“太子殿下，祖父，我这且还有要事，您二人看谁给我些盘缠？”
朱曜尚未曾说些什么，苏老大人先就呛了口茶水，猛咳了几声。
“你，你又要去哪？既已回京，还要甚盘缠？”
仿佛有口水喷在了苏春芝脸上，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道：“好叫祖父知道，我此次已得师父允准前往北凉投军。”
“投，投军？”饶是苏老太傅饱经风浪，也被自己亲孙儿的这句话给震的惊了一惊。
北凉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自谢老将军领命北上， 尚未有战报发来， 然全朝上下皆知，那厢战事定是一触即发，大熙与北羌死战已成定局。
苏家以诗书传家，历经数百年而不倒，皆因后世子孙皆传承前辈之衣钵，走的全是文人的路子。
他这嫡长孙子苏淳之，虽幼年丧母，却得他的老妻亲自抚养，一应受教之事更是他同长子亲自督导。
苏老太傅一生桃李满天下，自然而然的便以为他亲手教养的孙子必然长成他想要的样子。
自然，也几乎长成了。
然自他三年前殿试上高中探花，继而拒绝陛下亲授翰林院编修一职，之后的事情便不再按着他划定的路子走了。
这个孽障啊，是要亲自毁了自己的一生啊。
全不知这三年来为他同老妻为他辗转反侧，忧思难眠的熬了多少个黑夜，便是他那长子，也为这不省心的平添了多少白发？
这事自是不能成的！
苏太傅当即颤颤抬起手，指着苏淳之：“想要投军，除非我死！”
苏太傅此时怒发冲冠，同平时那位温文尔雅淡如松柏的样子截然相反。此时，室内除了太子内侍多谷，算得上旁人的，也只朱耀一人。然这主仆二人毫无暂避一旁的想法，眼见爷孙俩斗法，仍是坐得稳如泰山。
好在苏淳之知此时还记得他尊师敬长，他扑通一声跪在苏老太傅面前，又好似是跪在朱耀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荐信双手敬上。
“祖父息怒，孙儿之名现已在谢老将军的将官名册上了。”
苏老太傅颤巍巍接过，打开来只将正文粗粗一扫，便看向末尾：此子之才，可堪参将一职，盼君酌情堪用。岭南洛氏仲明，敬上。
岭南洛氏仲明，苏老太傅见此猛然看向闲坐一旁的朱曜。
朱曜抬头迎上苏老太傅的目光，神情淡然自若。
见此，苏老太傅不由苦笑，太子亲自登门相邀游园的真正缘由算是知晓了，可叹他竟还以为一切均是巧合。一时间，苏淳之离家三载的缘由仿似也找到了。
“老臣愚钝，竟不知太子殿下竟早已运筹于千里之外。”，苏老太傅颤颤起身，俯身向朱曜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