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离
济安城的冬日几乎从未下过雪,初冬的清晨只消穿上一件厚些的外衫,便觉察不到凉意。
城外的炊烟远比城内升起的更早,也更多。
天蒙蒙亮时,正是村人早起的时辰,女人洒扫做饭,男人们去那横跨整个济安城的安江旁,打上一桶沁凉的水,以供一日吃喝的用水。
鹏远村的钱大婶是个热心肠。
她背着一大箩筐的菜,正准备上城里去卖,路过隔壁新婚小两口的家,见那家里头怀着孕的媳妇在院里择菜。
“哎哟,素娘哦,怀着孕呢,你家温郎也舍得让你去择菜嘞!”
许素馨的脸蛋本就被这冬日的风吹的有些泛红,听了这话,羞得涨红了脸儿不说,头都低了些。
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却弯成了月牙儿。
“钱大婶,你可别打趣我了,不过刚怀上,还没显怀呢,不碍事儿的。”
屋里头走出来一个青年,剑眉星目的,身材修长,露出的胳膊却强壮有力。
“钱大婶说的对,怀孕了就歇着。”
温越拿着个薄毯,披在许素馨肩头,语气有些散漫,但眉眼也是藏不住的笑。
许素馨抬眼嗔他,又看向满脸是笑的钱大婶。
“大婶是去买菜呢?”
“诶,可不是,入冬咯,最后卖一次了。”
“我看着这才青嫩的很,怕是好卖的紧。”
许素馨眉眼温和,说起话来真诚的很,哄的钱大婶乐乐呵呵的。
“哎哟,温郎真是有福,娶个媳妇嘴甜的哟!”
“我家娘子从不骗人,大娘今日摊上肯定不缺客。”
温越笑笑,揽着娘子的肩帮腔。
钱大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掂掂肩上的箩筐,抬步离开。
“借你们小两口吉言咯!”
等钱大婶走了,温越伸手在许素馨鼻梁上一刮,语气温柔的不像话。
“今个儿怎么起这么早?粥快熬好了,你进屋坐着,一会儿就端过去。”
许素馨靠在温越肩头,微微点头。
“就是昨夜总觉得心神不宁。”
温越在许素馨皱起的眉心揉了揉,轻声细语的哄她。
“没事儿,天塌下来有你夫君顶着。”
“嗯……”
“要不然烧炷香,也为阿枝祈个福?”
“烧香拜佛有甚可信的?倒不如……”
两口子交谈着,相依进了屋。
半上午的时候,钱大婶慌慌张张回来,箩筐里的菜分明没剩下几颗,表情却不怎么好看。
路过温家院门,望着里头悠悠叹了口气。
“什么?要征兵?”
钱大婶家,她丈夫老郭劈着柴,听了她的话,斧子都差点扔下。
“是啊,这政事我也不敢乱议,街上到处都是官兵,我实在卖不下去菜,好容易卖了大部分,着急忙慌就回来了。”
“这……咱家只剩我和芬儿有力干活了……”
“老郭啊,这要让谁去啊!”
钱大婶声音颤抖,目中含泪,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家老郭可是她的主心骨,芬儿是她最疼爱的孩子!
这会子要一个去参军,届时还能回来吗?
郭家的大女儿带着妹妹洗衣服回来,正好听见她娘绝望的声音。
她喊妹妹去把衣裳晾起来,随后走向爹娘。
“娘,你先别哭,怎么个事儿,说出来我听听。”
老郭看了眼大女儿,最后还是撇过头去。
还是钱大婶顺过气来,给女儿解释了一番。
郭芬皱起眉头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准备午饭去了。
午饭后,城里的官兵就到村里来抓人了。
期间陆陆续续有不少从城里回来的,恐慌早就在村里蔓延开来。
家里只有一个劳力的,想尽办法让人藏起来。
征兵时间紧迫,官兵不一定来得及对户籍,他们祈祷着能够钻到这个空子。
然而事与愿违……
等到官兵带着人到了温家门口,听到风声的小两口正在依依惜别。
温越背着许素馨给他准备的行囊,俊朗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愁绪。
“娘子,此去……莫要挂念。”
许素馨温和的面容上挂着泪珠,肩上的薄毯快要滑落也未曾注意到。
“夫君,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凡事……多思量,我和阿枝等你回来。”
温越庄重的点头,一步三回头的迈出了小院。
许素馨抬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丈夫已经决绝离开,手臂的动作将薄毯彻底带下,无声的落在雪地里,沾上细碎的土。
可这会儿,再没人将薄毯拾起,揽着她的肩哄她进屋了。
转眼初冬已过,许素馨挺着肚子进城卖绣品。
摊上没人,她支着脑袋想,丈夫行程应是过半了,再过些时日就要到边关了。
两个外来人扮相的书生,路过她摊前,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声音倒是不大,话里的内容,却几乎要将许素馨击倒。
她将摊子一卷,收进腰间布袋,急匆匆走了。
“诶!许娘子!你昨日说的新绣品……”
身后是顾客的呼喊,可她顾不上搭理,匆忙回了家。
路上遇到钱大婶也没打声招呼。
钱大婶见许素馨急急忙忙回来,正想问问,却见她一阵风似的就进了屋。
那日征兵,她家大女儿郭芬不由分说就跟着去了,没让老郭那把老骨头去。
她家老郭还在,好歹还是有个劳力,哪怕每日更忙了,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
她叹口气,挎着盆子上河边洗衣去了。
许素馨进了屋,将床下的香炉取出来,点上香跪拜起来。
“神仙在上,佑我家温郎一切平安……”
她从前不信这些,也没听丈夫说了个什么神仙,此时只神仙神仙的叫着。
她声声恳切,生怕心不够诚,神仙听不到。
拜完她也没心思再回城里了,一人坐在榻上,抚着肚子,口里念念有词。
“怎么会呢……”
“这马怎就忽的乱来了……”
“神仙保佑……”
“佑我家温郎平安……”
城里也是格外热闹,正也议论着行军路上马儿暴乱的事儿。
“要我说,怕是有奸细给马儿下了药。”
“谁说的准呢?这死了老些人,也伤了不少,出师不利啊!”
“我说这消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可别是乱传的!”
“还能有假?那可是两个书生说的,从那边来的呢!”
“书生罢了,哪懂些什么啊,半吊子也瞎传!”
“怕是你家有人参军去了吧?这般激动的!”
……
城门外,安江江畔,两个空空的木筐在火里烧的正旺。
最终化成几捧灰,被风吹进起了些许薄冰的安江,随着冰块儿顺流而下,被水流掀翻,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