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孙家往事(四)
吴用心里一惊,有些被识破阴谋后恼羞成怒的样子,盯着吴德的双眼瞳孔缩了下,混浊的双眼冒着交错的红血丝,如同来自地狱般的声音,阴冷地说,‘你说什么?’
‘你要卖了我,我知道的,这个家我也已经呆够了。不过,你想不想卖个好价钱?’
看着吴德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吴用有些许被激怒了。自己心里想要卖了他是一回事儿,被自己带大的孩子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你个小兔崽子,狗杂种,说什么呢!’吴用气得想要拿撑着身子的木棍打吴德,但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刚举起木棍,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吴德笑看着,也不开口,也不上前扶着,更不会害怕地逃跑,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吴用缓过劲来。
过了许久,吴用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冷冷地开口,‘你刚说,去哪里可以卖个好价钱?’
‘跟着我走吧。’
吴德将吴用引到了孙佑年经常走动的大街上,将事先准备好的卖身招牌挂在自己身上,吴用满脸阴鸠地看着吴德,反正跟自己的初衷一致,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父子俩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找了一处显眼的角落,吴用坐在了地上,吴德则跪在地上,露出哀戚的表情。
大街上,许许多多的人来来往往看着这一切,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戏谑地说着什么,有的人脸上挂着同情,有的人满脸看戏的样子,有的人冷漠地走过,好似没有看到眼前的场景。
父子俩等到了大中午,身上因为上午下过一阵雨,后面又出了太阳,浑身黏腻腻的,让人很不舒服。
本来下雨的时候,吴用拉着吴德想要找个地方遮雨,吴德却怎么都不肯起来,坚持在雨中跪着,吴用看着也不着急,爱跪就跪吧。
后来,有一个妇人穿着还算艳丽,右手提着篮子,篮子里面装着几根白萝卜和一些蔬菜,左手拿着把油纸伞,走了上前,跟吴用询问了价钱。
吴用看到买主上门,刚想议价,便看到吴德一脸阴鸠地看着妇人,嘴里嘀嘀咕咕地,好像骂那妇人不要脸,那妇人一气之下便甩开了袖子,离开了。
吴用眼看到手的金子居然就这么飞了,心里气急,拾起身边的木棍就往吴德身上招呼,吴德闷声不吭地跪在地上,默默承受着木棍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滋味。
这时,一个小少年身边跟着两个仆人,默默地走上前来。
‘这位大叔,不要再打了,再打这个孩子就要被打坏了。’孙佑年少年老成,一副翩翩的富家贵公子模样,稚气的眼神带着满满的不认同。
‘要你多管闲事,走走走,不关你的事。这个小兔崽子,自己要作死,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可知道站在你身前的人是谁?!’
‘我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怕。’吴用一出口,就是一副街头泼皮无赖的小混混模样。
孙佑年身边的仆人还想说什么,孙佑年伸手阻止了。对于这种人,孙佑年心中自有一套处理方法,这种人就是要钱,自己正好有钱,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用多费口舌,将时间浪费在无知的人身上,是最不值得的。
‘你要多少钱才能将这个人卖给我?’
‘你要买他?’吴用手里的木棍正好挥到了半空中,又停了下来,身子撑着木棍站好,一脸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小公子。心里打着小九九,双眼却是贼眉鼠眼地从孙佑年打量到仆人,又从仆人转移到孙佑年,反正都是要卖了这小泼皮,卖给谁不一样呢。
吴用用眼神警示吴德,不要再负隅顽抗,最好是安静地呆着,如果又惹恼了买主,看他不打死他。
吴德当然不会阻止,这可是自己刚刚瞧好的金大腿,不赶紧抱紧了,怎么去施展自己的复仇大计。
‘二十两银子。’吴用狮子大开口道,‘不接受议价。’
‘小少爷,不能买,不值得的。’仆人阻止孙佑年,小声开口。
孙佑年细细打量着面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看他附头顺耳,一副听话懂事的模样,偶尔还一脸惊恐害怕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伸手将腰间的荷包取下。
‘二十两银子可以给你,但是,你以后不可以再联系他,也不能再找他的麻烦。六子,草拟两份卖身契。’
‘小少爷……’仆人六子还想说什么,另一个仆人阻止了他,他们都知道,小少爷定下的事,基本改变不了。
两人按照孙佑年的吩咐,处理好眼前的事,便带着吴德离开了。
吴用拿到二十两银子,整张嘴脸又哭又笑,右手撑着木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吴德跟着孙佑年走过几条街,孙佑年想着那男子应该是不会再跟过来了,便将手里的那份卖身契递给吴德,‘你的卖身契拿好了,你自由了。以后好好生活吧。’
吴德本来还因为吴用提的价钱太高,怕孙佑年不答应,谁知道孙佑年不仅爽快地应下了,还帮自己解决了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事,现在居然还把卖身契还给自己。
吴德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含笑的小少年,渐渐地心里好像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我不能收。”吴德摇了摇头,退了一步,没有接孙佑年手里的卖身契。
‘您已经买下了我,以后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如果您不要我,我只能,只能投河自尽了。’说着,吴德往边上的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急匆匆走了过去,将要跳下时,便被孙佑年身边的仆人拦了下来。
看着眼前情绪颇有几分激动地吴德,孙佑年心里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难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孙佑年有点无奈地打开手上的折扇,还想开口说什么,眼前的少年突然眉头紧皱,整个人倒了下去,好了,这下话都不用说了。
孙佑年将吴德带回他们暂时的落脚点,一处比较大的庄子。
孙佑年父亲知道他下午做的事,没有过多责罚,他向来都教导儿女要多做善事,乐善好施。一个商人,不仅要外在富有,内心也要同样富有。
如果只是收一个打扫仆人,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佑年不知道自己收下了怎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情愫,只当自己日行一善,吩咐仆人照顾好吴德,便没再关注这件事。
接下来的日子,孙佑年还是乐呵呵地跟着仆人到处闲逛,美其名曰寻找商机。
又过了几日,孙佑年跟着谈好生意的父亲回到了家中,其他一众仆人一起回去了,包括还在病中的吴德。
吴德跟着众人回到了主宅,看到了自己从没有看过的大房子。孙家的主宅抵得上之前吴家所在的一整个村庄。
大宅子里面,金碧辉煌,仆人众多。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华丽的衣衫,就连仆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都比之前镇上的富家少爷小姐还要好。
吴德就像一个癞蛤蟆,之前只看到天上的一角,以为那就是整个世界。直到有一天,有一只翠鸟飞了过来,告诉他这世界很大,大到他们不吃不喝地飞,都看不完所有风景。癞蛤蟆半信半疑,便央求着翠鸟带它出来看看,翠鸟将癞蛤蟆从洞里叼了出来。癞蛤蟆双眼放光,看到这外面的世界的宽广,确实跟自己之前看到的那片小天空不一样,内心颇受震动。
这时,吴德知道仅凭现在的自己,想要找那人和自己的便宜娘亲复仇,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除非,自己能够站到跟那位小少爷一样的位置,或者,还要再往上。
只是,这一切要怎么实施呢?
吴德的小脑筋又开始转动起来,闭眼想了许久,一切的突破口,还是在那个心善的小少爷身上。
自打孙佑年救了吴德,吴德便没有再见过他,吴德想着怎么让孙佑年注意到自己,并且把自己带到他的身边。
吴德困扰了许久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这个宅子所有人做事好像都已有一套章法,外人很难融入进去。即便是想要跟几个打扫的小厮套近乎,一问到比较深入的问题,小厮们便不忙说不知道,垂头干活,不再应话。
吴德处心积虑,纠结了许久,一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在一个雨天,救下了一只流浪狗,这个小狗黑白相间的毛发东缺一块西缺一角,嘴角溃烂,瞎了一只眼睛,还瘸了一条腿。
小狗看着奄奄一息,好像时日无多,吴德本没有这么大的善心,可是,他家的小少爷有,所以,自己没有也要有。
将小狗安置在花园的一角,用几块木板隔了一间小屋子,又将一些破布衣放在小屋子里面,听着小狗呜呜咽咽地叫着,吴德心里毫无波澜。
养了小狗好些天,终于让吴德等来了实施计划的好机会。
那一日,孙佑年想要去厨房取炖好的雪梨汤,端去给自家祖母喝。
还没有走进厨房,便被拦了下来,一个伙夫笑嘻嘻地看着孙佑年,知道他要来取雪梨汤,便说,‘厨房油烟大得很,您别去了,我去帮您取。’
孙佑年温和地应了声好。伙夫刚走进厨房,孙佑年便听到厨房传来的一声声叫骂声,顿时心生好奇。按理说,只要下人们没有出现太大的矛盾,自己是不该管的。
只是,既然都听到了……孙佑年迈步走进了厨房,看到了一个少年蜷缩着身子,被厨娘们还有伙夫们围在了中间。
孙佑年心生疑惑,上前一听,才知道是这个少年偷了几个馒头和一些碎肉。
按理说,孙家并没有苛待下人的传统,这个少年为何要做出偷吃食这种事?孙佑年看着眼前的少年有点眼熟,仔细辨认了许久,才认出,这是之前自己在街上买来的那个小少年吴德。
吴德被指责,却一直不肯说出原因。孙佑年看着厨房众人一人一句,被吵得耳朵有点累了,便说自己要亲自审问吴德。
孙佑年将吴德带出来,问了许久,吴德才肯说,是因为自己最近救了一只小狗,看它快要病死,厨房的吃食下人又不能随便带走,才想着趁着大家在忙,偷些藏在袖子里带出来给小狗吃,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
吴德带着孙佑年看到了那只小狗,孙佑年这才明白吴德的‘苦心’。
孙佑年感慨自己居然救了个心地善良的小少年,又见少年年纪和自己相仿,便将他带在了身边。
吴德惯用一些小心思,孙佑年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久而久之,便与吴德有了很深的交情。
直到后来,孙佑年当了家主,老管家年纪又大了,孙佑年想着提携吴德,便派人去吴德老家探查一番,这才知道,自己与吴德的相遇或许是有些人为的‘巧合’。
孙佑年气愤于吴德的苦心欺瞒,但是,这些年来朝夕相处的情分,又不能简简单单地割舍掉,就将吴德叫了过来。
吴德知道孙佑年在查自己,也知道孙佑年对欺骗自己的人非常仇视,便主动和盘托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主动说自己愿意离开孙家。
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甚妙,孙佑年揉着额头,叹气说自己要好好考虑考虑。
就这么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冷战了数天。
一夜,孙佑年在生意上得罪一个买家,买家雇人设了个酒局,名义上是说事情说开了就算了,大家以后生意上还是要多多来往。酒桌上的人,都是来往密切的商人和几个朝廷的高官,得罪不得,孙佑年便笑着应下了。
实际上,酒桌上的酒,孙佑年那杯下了剧毒。吴德不知从哪里得知,冲进房间,说是要给孙佑年赔罪,便将孙佑年已经高举到嘴边的酒杯抢了下来,仰头灌了下去。
孙佑年看着‘失礼’的吴德,连忙向桌上的众人告罪,说起自己与仆人有点小误会,打扰了各位的雅兴,连连告罪后,将吴德带了下去。
走出酒楼,吴德便吐出一口乌黑浓稠的鲜血,对着孙佑年说了句‘对不起’,便倒了下去。
孙佑年大惊失色,将吴德抱了起来,上了马车,又连忙叫下人去找相熟的一位医药圣手。
后来吴德的命被救下了,身子却出了一些问题,毒素被逼到了下身。吴德一直陪在孙佑年的身边,孙佑年之前一直劝他成家,吴德总说时间还早。谁知道,出了这事,吴德此生再无法与人孕育出自己的孩子。
孙佑年知道这事后,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看着书房的灯火一明一灭,孙佑年心中下了个决定。
孙佑年踱步来到吴德的房中,看着想要起身的吴德,连忙上前扶着他躺下,跟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定,问他是否愿意?
吴德一听,心中甚是欢喜,脸上却做出拒绝的神情,连连推辞道‘我不想连累你’。
孙佑年看着病榻上的吴德,心中有些许酸涩。这些年来,他在自己的身边可以说是忠贞不二,吩咐做的事,每一件都做得很好,没有吩咐的事,也都一一做得十分妥帖。
人是会变的,他的过去,自己既然之前不知道,那么就当从来都不曾知晓。他的现在,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感受到,也该相信他已经改过自新。以前的吴德已经随着一纸卖身契,彻底割断了从前,现在的吴德,是自己眼前这个,愿意舍命相救的自己的好兄弟!
孙佑年沉思了许久,吴德便一直看着他。这个与自己风风雨雨一起相扶相伴走了这么多年的人,脸上渐渐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不再是之前那个翩翩美少年。
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有自己的痕迹,自己陪伴他走了那么多路,度过了那么多艰难地时刻。如果那一天到来,自己真的下得了手吗?
吴德身子养好后,又重新回到了孙佑年的身边。孙佑年将他推荐给老管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全凭老管家主意。吴德是否有管这么一大家子的能力,老管家慧眼如炬,自然可以分辨得出来。
后来,吴德果然凭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被老管家信服,慢慢地开始接手孙家的大小事务。
吴德对上善于逢迎讨巧,治下能够及时发现孙家的问题,对症下药。
他做事向来赏罚分明,条理清晰,孙家的大小事务都能够合理分配,账目也都清晰明朗,可以一目了然。
吴德超强的记忆力,在孙家错综复杂的大小事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内,孙家的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个人的工作也都十分清晰。对外,所有人情往来,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案。
孙佑年很享受吴德的细心,什么事情,别人不知道,一问吴德,准能知头至尾,明明白白。
只是,孙佑年也知道,这事存在十分大的弊端,所以,孙佑年开始思考怎么去解决眼前的困境。
孙佑年知道自家的孩子们也很信服吴德,但这正是最大的问题。吴德是个凡人,总会生老病死,那孙家的基业是不是也要随着吴德埋入黄土,而毁于一旦。
这个问题,困扰了孙佑年许久,终于,孙佑年想到了一个办法,壮士断腕。
他叫来吴德,跟他商量着,将一部分基业转到他的名下,又建议他如果有看到合适的少年,可以收养下来,以后可以为他养老。
吴德听到孙佑年的话,心中可谓掀起一阵惊涛巨浪。原本自己心中还在纠结着是否还要实施复仇计划,现在的选择好像已清晰了。看来,自己总归是被当成棋子,如果大家都要利用自己,那么,就别怪自己先下手为强!
吴德表面上伪装成顺从,在孙佑年给自己几乎二分之一的家产时,连声拒绝。拒绝不掉,他便顺势收下了。
孙佑年将孩子们叫到自己书房前,说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并且一一训诫,让他们要学会自立更生,不能过度依赖别人的帮助,这样孙家才能够更好地活下去。
孩子们一一应是,对管家吴德,还是跟之前一样的敬重,却也没有再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跑去问一声吴管家。
吴德心里空荡荡地,其实,他早就知道他那便宜娘亲还有生而不养的爹爹是谁,也知道他们真的如他当初所想,是孙家的死对头。
他那抛下自己转身奔投所谓的荣华富贵的娘亲,其实是个青楼女子。跟着自己那算是未曾谋面的父亲,在一次酒桌上,两人风花雪月了一番,便互许终生。
母亲别的事情不聪明,拉拢男子的心术确实算得很准。父亲离开当地准备回家里争夺财产,便跟母亲说让她等他。后来,父亲知道母亲生下了他的儿子,因为刚掌权,所以没有将吴德带回,担心他年纪小误事。想着等吴德大了,他母亲在家中的小妾位置也牢实了,再将他接回去。
吴德想起自己那对寡廉鲜耻的亲生爹娘后来知道他成了孙家的管家,曾经来找过他。那时,他们都哭诉对不住他,本来就不想抛弃他,只是因为一些变故,只能将他寄放在吴用的家中,现在他们想要和他一家团聚。
又说,孙家是那狼子野心,一早就知道吴德是他们刘家的孩子,就是存了拆散他们一家人的心思,才会收下吴德,让吴德要清醒些,一家人齐心协力去对付孙家这家人的肮脏手段。
最后还带来吴用的消息。说那吴用卖了吴德后,有了钱,竟然没有归还赌债,又拿去买酒和赌博。最后,债主们讨上门来,没有钱还给他们。几个债主,一人要下了他的一双手,一人要了他的一双腿,一人将他的心肝扒了下来。
吴用半夜横尸街头,死相恐怖,官府也没有人敢管。最后,还是一个雨天,一个卖草席的用一卷草席将他破碎的身子包裹了起来,最后找了个无人的地界,简单挖了个坑,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