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我想你了
凌鹿就这么要倒不倒地挂在对方的手臂上,带着几分“好险啊差点就滑倒了”的惊悸,在暗色的灯光里抬头看向这人。
这人,这好看而深邃的眼睛,这微微皱起的眉头,这带着几分无奈的薄薄嘴唇
凌鹿整个人都懵了。
“先生”
“你你你怎么”
厉行洲并未说话。
他只是用右手将凌鹿扶起来,还弯腰拍了拍他身上沾到的雪粉。
凌鹿依然呆呆的。
这两天他不止一次想过,等厉行洲回来了,自己要跟他说什么。
是先说“先生,你居然骗了我”,还是先说“先生,你的伤好了吗”
但此时此刻,凌鹿全然忘记了这些想法。
他仰头看着厉行洲冷峻瘦削的面孔,人不知怎的已经扑了过去。
他双手绕住厉行洲的颈项,头搁在对方的肩窝,声音闷闷的
“先生,你回来了。”
“我我想你了。”
落雪纷飞。
路灯的光线仿佛比刚才更暗了些。
厉行洲的右胳膊缓缓抬起,绕住凌鹿的肩膀,低声道“嗯,回来了。”
他右手微微用力,将这少年搂得略微紧了些,又道“冷不冷”
凌鹿依然埋在他的肩窝里,摇了摇脑袋“不冷。”
随着凌鹿晃头的动作,他那一头又软又顺的黑发,便如同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般,在厉行洲的颈项上蹭来蹭来。
厉行洲的身体更僵了。
他不禁抿了下唇,犹豫着要如何开口,或者如何动作,却察觉到怀中的少年挺直身体,往后退了小半步。
只见少年脸上尽是担忧之色,眉头皱皱巴巴,双手用力地拽着颈间的围巾
不待厉行洲反应过来凌鹿究竟要做什么,凌鹿已将这深蓝色的厚围巾扯了下来,然后踮着脚,笨拙地将围巾套在了厉行洲的颈间。
“先生,你的皮肤好冷。”凌鹿道。
其实刚刚扑过来抱住厉行洲的时候,凌鹿便有种奇怪的感觉
厉行洲的身体,仿佛比以前要僵一些
就好像是电量不足的机器
直到厉行洲开口问自己冷不冷,凌鹿这才瞬间反应过来
对哦,是因为太冷了
刚才崔屿不也说嘛,天太冷了,人都冻麻了。
更何况先生之前还受伤了
自己拐弯抹角地问过卢阿姨还有崔屿,如果一个人胳膊受伤了,伤得很严重,那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没。
他们都说,首先就是要注意保暖啊,不能着凉
待凌鹿乱七八糟地将围巾绕住了厉行洲的脖子,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句“先生,太冷了,你不能着凉”
昏黄光线里,厉行洲裹着那厚厚的围
巾,一动不动地看着凌鹿。
或许是光线太过黯淡
那深邃如夜的眼睛里,藏着些凌鹿完全看不懂的情愫。
记忆里,厉行洲从来没有这么看过自己。
莫名的,凌鹿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他舔了下嘴唇,小心翼翼道“先生”
厉行洲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抬手摸到颈间的围巾,像是要解开它
我不冷的。”
“你把围巾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凌鹿心道好不容易给你裹好了你可不能解开啊,慌忙伸手按住厉行洲的双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脱口而出道“你冷”
厉行洲“”
说罢,凌鹿一不做二不休的,再次踮起脚,身体费劲地往上够,用双手手心覆盖住了厉行洲的耳朵。
才从室内出来的凌鹿,手心温温热热,一如既往的柔软。
相较之下,厉行洲的耳朵的确冷得像冰。
毕竟这人已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地站了好些时候。
凌鹿“你一定冷你耳朵都是凉的”
说罢,他又软又热的手心开始在厉行洲的耳廓上蹭来蹭去的,似乎这样就能更好地把温度传过去。
厉行洲“”
指挥官先生不再执着于要将脖子上这裹粽子般的围巾摘下来,只从旁拿起靠在墙上的黑色大伞“走吧。”
说罢,他左胳膊横在胸前撑着伞,尽可能地将伞偏向凌鹿的方向,右手揽住凌鹿的肩膀以防这人再摔倒,踏进了雪里。
凌鹿看着厉行洲的左手握伞的姿势,心中一动,不有分说地双手抓住伞柄,急道“我来打伞我来打伞”
怎么可以让伤患来撑伞呢
一定得自己来
像是怕厉行洲不同意由自己来握伞一般,他又慌忙解释道“我,我还没有在下雪天撑过伞呢,我觉得会很好玩儿”
厉行洲“”
指挥官先生松开手,任由凌鹿将伞抢了过去。
然而凌鹿从未和人共同撑过一把伞。
更何况他还比厉行洲矮了不少。
所以,尽管他已经极力将伞举高,伞沿还是会时不时从来厉行洲的额头、发顶划过。
厉行洲不得不随着晃动的伞,像躲避什么暗器一般,这边侧一下,那边躲一下。
饶是如此,他的头发还是被这伞挠了好几下。
待两人终于走出小巷,走到停在街边的黑色大车时,凌鹿好奇道“啊,先生,你的头发怎么乱了”
厉行洲“风吹的。”
公寓里很暖和。
凌鹿捧着厉行洲带回来的那只小鹿,兴奋得尾巴不停打晃,连头上的小角都格外的亮。
“这个是给我的好有趣好喜欢谢谢先生”捧着玩具小鹿不停欣赏的凌鹿,俨然已经把“自己很生气,自己要严肃
地和先生谈一谈”这件事给丢到一边去了。
直到小水壶咕嘟咕嘟滚了过来,机械手里捧着那只小陀螺,眼巴巴地望向了凌鹿手里的玩具鹿dashdash
那意思是,你手里的那个看着好好哦,可不可以和我的小陀螺换着玩儿”
凌鹿使劲摇头“不可以不可以,这个是先生给我的,不和你换,也不能借给你玩儿”
“对了小水壶,快去把先生的饮料端上来,要热乎乎的哦。”
小水壶得令,吱嘎吱嘎地转身跑去厨房了。
厉行洲听到“饮料”两个字,立刻想起凌鹿费心为自己煮的“茶水”,额角跳了跳道“不用”
凌鹿转过头,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看着他“这可不是一般的饮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厉行洲“”
行吧。
大不了闭着眼睛喝下去。
厉行洲揉揉太阳穴,坐到了沙发上。
凌鹿跑进卧室,把这只玩具小鹿放在了自己枕头边,再哒哒哒地跑到了厉行洲面前。
方才还眉眼弯弯晃着尾巴的少年,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嘴唇绷成了一条线,就连尾巴都一动不动地直直竖着,宛如一根旗杆。
他腰背挺直,双手则是背在身后,一副“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的模样。
厉行洲不动声色地看向凌鹿。
凌鹿深吸一口气,道“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你。”
厉行洲“噢”
凌鹿一字一句道“先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厉行洲原本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交握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
“嗯”
“我瞒着你什么了”
凌鹿看着厉行洲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那种说不清楚的、乱成一团无法梳理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嘴角都沉了下去,声音都有些变“你,你,你在很重要的事上骗了我”
厉行洲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原本暖意融融的公寓客厅,突然像是冷了下来。
厉行洲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语调是格外的镇定“什么事”
恰在这时,小水壶端着一杯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地滚了过来。
它履带发出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那微妙的沉默与寂静。
凌鹿接过小水壶手里冒着热气的杯子,瘪着嘴递到厉行洲跟前“哼,总之你先把这个喝了”
厉行洲低头一看,杯子里是一种棕褐色的液体。
指挥官先生没有追问这是什么,甚至都没有犹豫半秒,直接举起杯子就送到嘴边
居然不太难喝。
比之前凌鹿煮的茶好喝多了。
这个液体微苦微涩,还夹着丝丝的甜意。
看着厉行洲把这杯液体一饮而
尽,凌鹿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他道“先生知道这是什么吗”
厉行洲“不知道。”
凌鹿那旗杆一样笔直的尾巴终于软了下来,晃了几下。
可他还是瘪着嘴,一脸不悦地嘀咕着“这个,这个是卢阿姨推荐给我的壮骨颗粒。”
“据说如果骨头受伤了,喝这个很有用处的。”
自己费了好大功夫才买到的呢。
厉行洲的眉毛一挑“受伤”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细节,终于猜到了凌鹿究竟在说什么。
原来是这个。
原来不过是这个。
他方才绷成一张面具的脸,终于稍稍松懈下来。
凌鹿对着他继续道“先生你之前明明受伤了,为什么要告诉我没受伤”
没有眼泪的少年,眼眶竟有些发红。
少年的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委屈。
他的嘴角又瘪了下去“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他还想继续声讨下去,却听见厉行洲快速回答“我错了。”
呃
先生对我认错了
厉行洲看着他“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不是故意要对你隐瞒什么。”
这两句话很平实也很普通,也和之前猜想的差不多。
但听在凌鹿耳朵里,却让他这几天来萦绕心间的那种难受之意消减了许多。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想要落到厉行洲左边的胳膊上,却又担心碰疼了对方而不敢真的将手落下去。
直到厉行洲柔声道“全好了,不疼了。”
凌鹿这才将手慢慢地、轻轻地搁在了厉行洲的肩膀上。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也能感觉到少年手指上的温度。
少年低着头,嗫嚅般道“真的不疼了”
厉行洲道“真的。”
不会哭的少年,声音如同哽咽“我听他们说的,伤口好吓人。”
“说你胳膊都不能动了。”
“说那些怪物把你咬得血肉模糊。”
“说你后来都晕过去了”
“我我”
“先生,我好担心你”
少年那带着情绪的声音,一声一声落进厉行洲心里,落得他的心底也是又酸又软。
他抬起右手,一下下抚着凌鹿的头发“好了好了,没事的。早就不痛了”
少年依然垂着头“我一想到你当时伤得那么严重,还要来骗我说没事”
“我就更难过了。”
“我为什么不能有用一点,这样你就不会为了不让我担心,还要撒谎骗我。”
“我为什么不能再聪明一点,这样一下就能看出你在撒谎”
“先生,我,我好没用啊”
假如自己能像周中尉那
样可靠,或者像谢老师那样厉害,先生一定就不会瞒着我了
我还要更努力,我要我要成为最厉害的,能像谢老师那样去前线支援的“高级机械师”
此时的厉行洲并不知道凌鹿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这少年立下了怎样的决心。
向来都是理性而自制的指挥官先生,在听到少年那委屈巴巴的声音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软得近乎开始发痛。
他用手臂圈住凌鹿,往自己怀里一带,几乎是让凌鹿坐在了自己腿间,头埋在自己肩窝,连声道“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对你说实话”
凌鹿“唔”了一声,委委屈屈地继续道
“我都没有事瞒着你我的小角,我的尾巴,都没有瞒着你。”
“可你受伤了却要瞒着我”
说着说着,凌鹿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盯着厉行洲“先生,除了这件事,你一定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凌鹿的语气执拗而坚定,就像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看着那深红色的眼睛,还有那小巧的两只犄角,厉行洲的喉咙又滚动了一下。
那天与何老在核心城的对话,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笑涵说,其实黑雾,或者说污染源,并不是在旧纪年的最后几年才突然出现的。”
“在很早以前或许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甚至更早,就已经有零星的污染源出现,并且侵蚀了部分动物。”
“当然了,那个时候的人们不可能认识到这是污染源,也不知道这些动物是被侵蚀之后的污染物。”
“这么口口相传下来,这些畸变之后的污染物,就成了文学作品里的鸡头蛇怪、狮鹫、喷火魔龙”
“以及经久不衰的经典形象恶魔。”
说到这里,何老停了一下,笑道“厉将军,您自幼生活在第三区,或许不知道恶魔是什么形象”
厉行洲看着前方缓缓流动的河水,声音有些艰涩“我知道。”
我知道的。
深红色的眼睛,上翘的小犄角,长长的、晃来晃去的尾巴。
我知道恶魔是什么样的形象。
“不过,恶魔虽然有着角和尾巴,但整体依然是人形。”
“污染物是没有人形的。”
“污染源无法造成人类的肢体异变”,是目前关于污染物的共识。
被污染源侵蚀的人类,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在外形上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何老笑道“对啊,我当年也这么对笑涵说的。”
“可笑涵说,这只是我们的思路太狭隘了。”
“她说,谁说污染物一定是污染源在人类世界侵蚀了什么动物之后才形成的”
厉行洲不禁道“什么”
向来不动如山的厉行洲,难得一次地流露出了彻底的惊愕。
何老拍了下扶手,带着些“看吧看吧,你小子也觉得匪夷所思吧”的快乐,笑着道“哈,厉将军,我当年也是这个反应。”
“我很正经地和她辩论,无论是现实案例、动物实验还是计算机的模拟演算,都证实污染源必须要与人类以外的生物结合之后,才能形成污染物。”
“仅仅是污染源本身,是无法构成污染物的。”
厉行洲没有说话。
但他却想起了,按照江笑涵教授的要求,从污染区带回来的那种黑色的、如液体一般的污染源。
那种黑色的污染源,没有和任何生物直接接触过,一直处于实验室的封闭环境中,却能自主地模拟成各种形态。
一开始是水滴、石块。
随后是叶子。
最近一次的观察结果还没有出来。
但厉行洲有种直觉这一次,一定会是更复杂的某种生物。
出于江教授的要求,这个实验是严格保密的,就连何老都并不知道这个实验的存在。
金色余晖下,厉行洲微微眯了下眼。
何老并没有察觉到厉行洲的异样,依然沉湎于对过往的回忆中,带着笑道
“结果她引用了一段不知道从哪儿淘出来的中世纪文字,说你看这里面的描写,大地一分为二,鲜红的熔浆从中喷出,恶魔踏着熔岩来到世间。”
“她说,说不定在污染源起源的地方,凝聚在一起的污染源本身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只不过其他污染源来到我们这里时,变成了七零八落的黑雾,只有最强大的污染源,还保持了原有的模样”
说到这里,何老笑着摊摊手,做了个“我也真是无语了”的手势,继续道
“她还推论说,传说里恶魔对人类的引诱,其实就是恶魔在侵蚀人类。”
“那些被恶魔诱惑、自愿为恶魔献上生命的人,都是被侵蚀了而不自知。”
“如果可以倒回去测定这些人类的抗侵蚀值,那一定是一个个都低于0了。”
“我当时跟她说,什么恶魔啊什么魔龙啊,都只是文人墨客的美好想象。按她这个说法,文学家和诗人们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结果她煞有介事地告诉我,怎么会要不是他们把这些事情当做故事记载了下来,我哪里能得到如此宝贵的资料呢”
沉湎在回忆里的何老撑着下巴,带着笑地看着远处的夕阳,没有再说话。
倒是厉行洲,在等了片刻后道“后来,江教授还和您讨论过这件事么”
何老摇摇头“没有了。”
“大概二十年前,她突然中断了这项研究。我也没有再问。”
“毕竟她的想象力那么丰富,关注的事情那么多,估计很快就把这种虚无缥缈无法验证的事给丢一边去了吧。”
厉行洲没有再问。
他的视线,也落在了远处装载着“丽达”的建筑物之上。
何老往轮椅
后背靠了靠,略带着些歉意“抱歉啊,厉将军,让您听我这个老人念叨了许多无聊的琐事”
厉行洲“不,不无聊。”
他顿了下道“很有价值。”
厉行洲人站在这里,与何老有来有回地说着话,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江教授写给自己的亲笔信。
那封江教授托凌鹿带给自己的信。
江教授在信中的原话,他记得很清楚
由于身份特殊,再加上失忆症的缘故,凌鹿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反应。
但我确信,在他懵懂无知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
厉行洲,请务必代替我,亲自照顾凌鹿,不可假手于人。
照顾他,尊重他,引导他。
请你竭尽全力,让他成为一个真正能适应这个社会的人。
大半年前,自己便猜测这封信别有深意,却不知道要作何解读。
如今看来,其实是自己想复杂了。
不需要什么额外解读。
只要做一个最简单的缩句就行了
照顾他,尊重他,引导他。
让他成为真正的人。
成为人。
这就是江教授要告诉自己的事。
厉行洲深深吸了一口气。
冬日的空气清澈而凌冽,似乎还带着点河水的寒意。
在这使人清醒、使人冷静的寒凉中,他仿佛听见,江教授用她那特有的豁达语气,大笑着说
“不管再怎么精确的算法,对于群体的预测永远无法及于个人。”
“我永远无法告诉你,当你走出这扇门的时候,是否会对迎面而来的人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