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星火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包袱,狐狸崽把手绢给扒开了,可见小木牌是藏在这里头的,也不知道师祖什么时候偷偷放进去的
这木牌也看不出什么来,林星火便把木牌放进个小荷包里塞在枕头下。
按面额大小整理好自己这九十多元的巨额财产,林星火把钱包塞进炕柜深处,她想自己大约也用不着什么钱村里和山上差不多,也是以物易物的。
才这样想,林星火就忽然发现屋里找不着能看时间的钟表,茫然四顾,唯有窗外中天明月昭示着时候不早了。
还是得想法子买块能看时间的表呐林星火忽然觉悟她买不起不免悻悻一叹,真穷哇
狐狸崽们不懂人心被自己扎的滋味,挤挤挨挨的蹭过来撒娇。林星火抱起三狐中的老大、眼睛上长了圈白色绒毛的那只,板脸吓狐“再闹就把你卖了换表”
老大压根不怕,伸长脖子蹭脸颊,这一动就把藏在颈毛毛里的铜铃铛露了出来。林星火放下它,拨了拨那铃铛,仍旧有点纳闷明明能看见里面的铜丸,可怎么拨弄都没声音呢难道是年岁太久都锈住了
小狐狸们脖子上各挂了一个,打眼看去就是指肚大小的寻常铜铃,花纹做工还比不上屯里大青骡的那个呢。师祖先前还神神秘秘的说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传承,只等有缘人当时是,师祖一边大谈特谈传承重要,一边利索地用皮绳把传承往狐狸崽儿的毛脖子上挂。
行,传承就传承吧,大约是祖师的猫曾经戴过的。等狐狸崽们长大回归野外时,她把铃铛摘下来就是,保证让祖师爷的铃铛能传给下一只毛茸茸。
睡着前,林星火鬼使神差把装着小木牌的荷包掏出来挂自己脖子里,和崽儿们达成了一致。
“咯咯咯喔咯”天还未亮,屯里的公鸡们就唱声嘹亮。
林星火捏捏眉心,披衣起身,心说魏奶奶家的公鸡突地没声了,别是黄鼠狼之类的野兽溜进来了吧
点燃煤油灯,打开堂屋门,林星火就看见门口竟然蹲着只半人多高的大狗,嘴里还叼着只兔子。
这是师祖和老支书说过的“知恩图报”的大黄狗
此时林星火忽有所感,绕过大狗几步走到院子当间儿,举目朝西南方眺望西斜的月辉交织晨光,远山朦胧,如浓墨铺就;而群峰环抱之处,有白雾弥弥,好似水墨画心脏处突兀地抹去一块
不咸观不见了。
静立中庭,林星火莫名有些恍惚,只觉己身好似浮萍,悠悠荡荡,不知归处。
不过短短十日,她竟已把不咸观当成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的锚点。如今锚点隐去,林星火一时失了沉静,心中暗潮汹涌,难辨滋味。
“小林闺女你咋没声了是不是黄皮子摸进来啦”魏奶奶一面连声问,一面系领口盘扣,颠着小脚紧着往出走“你别怕,先进屋去,我吓跑它”
老太太刚踏出门槛,就忽然呆住了,稍顷,声音陡然压得又轻又缓”丫头,你慢慢地往后退,别转身,别跑,别害怕退到柴房里,把门闩上“
林星火不明就里,依言后退两步。大黄狗正看着她,见她往外走,扭身衔起兔子就跟上来。
魏奶奶可急了,回身抄起堂屋的油灯往狗身上扔,一下子又捞过门边墙上挂着的锣,“锵锵锵”地敲起来“打狼啦打狼啦,有狼进屯啦”
大黄冲着魏奶奶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警告声。
魏奶奶敏捷的不像话,用身子抵上门,留下大腿宽的缝吸引狼的注意“丫头快跑”
不咸屯各家的敞院都没围墙,矮矮的栅栏连成一片篱笆寨。铜锣声一响,不一时就跑出来好些个衣衫不整的社员,有拿叉的、拿铁锹、拿柴刀“是魏奶奶家是狼”
“狼下山啦能看清有几只吗”
“各家老娘们抵住门看好娃子有狼下山”
大黄扭头对着凶神恶煞向它冲来的乡亲们咆哮,远处还传来“嗷呜”“嗷呜”地应和声。
大家伙心里一沉,最坏的事发生了,真是狼群进村了
“三人结成一组,先把狼引出魏奶奶家”生产队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冲在最前头,死死盯着狼的眼睛。
大黄回身把林星火护在身后,越发的伏地弓背,龇出尖牙
冲突一触即发,林星火顾不上别的了,沉声大喝“大黄”
“大黄”
大黄咆哮声低了三度,但那双泛绿的狼目始终未离开有敌意的人们。
天知道知恩图报大黄狗怎么就变成了狼上辈子林星火也没见过活的狼呐。
“大黄,趴下”林星火只好学着记忆里便宜弟弟训他那头杜宾的样子,“趴下”那对弟妹还曾放狗恫吓过她,不过林星火当时已“修得气感”,轻轻松松就仗着身手喝退了杜宾。
但如今的小道姑只是个昨儿多走了些山路,今天便觉双腿酸痛难受的小点心。
幸亏师祖的信誉没塌,这叫大黄的狼真就踌躇着趴下了。
住在村头,风风火火骑驴而来的老支书傻眼了“大黄”
就着微亮天光,大家伙儿细瞧趴着的大黄,扛着铁锤的大队长黄大壮啧啧“好家伙,这大体格子,得是头狼吧”不愧是老仙姑,在她老人家跟前,头狼也得像狗似的听话看这样子,小仙姑是得了真传了。
老支书瞪了他一眼,向大伙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
男人们哪有不爱大型犬的,尤其见这狼还挺听话,它嘴边那只兔子是要送给小仙姑的吧大家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
魏奶奶一拍大腿“哎唷,赖我这就是老仙姑座下的大黄呐,真威风”
老支书鞋拔子脸耷拉的更长了,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没好气地大吼“一个个心里没二两数不冷呐都给我回家去顺道叫你们媳妇儿也家去”
汉子们这才瞅见后面老娘们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打着火把就要上来了。
“走家去”王胡子喊住自家婆娘,打量她手里那根着着火的树杈子,气道“天爷就这么个小枝子,能唬退啥啊你说你出来干啥”别的大嫂子小婶子手里那火把也不大像样,可总比自家这个靠谱,“还不如在家看闺女来,咱家彩锻没吓着吧”
“闺女闺女,你就知道你闺女你咋不看老娘是舍着命来帮你的嫌树杈子,那粗棍子一时半会能点着吗”
旁边有人大笑“二嫂子拿根树杈子就不错了,我家这个把门帘子缠上当火把了哎哟哟,你这是蘸了多少煤油败家老娘们”
这厢,被惊醒的狐狸崽们好容易爬过门槛,飞快的捣腾着小短腿,一溜烟钻进铁灰色大狼柔软的肚皮底下去了。大黄也不撵它们,任由小狐狸取暖。
季秋时节,晨风寒凉,林星火打了个喷嚏,是彻底不怕这头“大黄”了。
“咱们俩闯了大祸了搅了半屯子好觉”林星火试探着撸了把狼头,指向南山“快带着别的狼回山上去吧,以后可别来了”
大黄用吻部把兔子往林星火脚边推推,就是不起身。
它赖着不走,林星火只得把它暂时撵到柴房里去,让三个狐狸崽看着。她自己洗了手,利落的帮魏奶奶做起早饭来。
小狐狸们早就饿了,林星火在放盐之前盛出来一钵兔肉粥。小家伙们吃的狼吞虎咽。踟蹰了下,林星火给大黄也分了半钵肉粥。好在那兔子够肥,煮了满满一大锅肉粥,够给方才来帮忙的乡亲们每家分一碗。
大黄吃完了粥,伸长脖子“嗷呜嗷呜”嚎了一嗓子,这才晃着粗大的尾巴施施然朝狼群应声处走了。
吃罢早饭,老支书带着两个后生赶着骡车来了,车上码着三大一小四个麻袋“两麻袋红薯,一麻袋粗粮,一小口袋细粮。先前老道姑跟屯里说好了的,这次换药,她那里送六成,剩下四成给你。”实际上四成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次运过来忒扎眼。老支书人老透彻,大庭广众送这一趟只是表明人家小林自己有口粮,够吃
这时,魏奶奶家院子里有不少大婶子大娘们,部分知青也在这儿凑热闹。
这是因为天亮之后,就有社员发现莲花峰被雾遮住了,有老仙姑大发神通,来看林星火的人就更多了。
“老仙姑是真本事真气魄比往年提前半月封山,叫金家窑的那些人后悔去吧“金家窑公社和下头几个村还都没换到药呢别说什么县城有医院的傻话,他们这地界儿,一进农历十月,那大雪就不知道啥时候下下来了,到时厚雪能埋人。还往县里去那不叫治病正经得叫找死。
大家伙都围着魏奶奶和林星火说话,好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家还慈爱的摩挲林星火,传授经验“光有口粮还不成,菜啊果子啊都得囤起来,冬里才舒坦。”“只怕你魏奶奶没晒多少干菜,我家多,我叫家里的皮猴子拿两篓子过来。”“西山坳的柿子挂霜了,你柱子叔最会摘柿子了”“”
林星火这会儿倒没太窘迫,她发觉自己只要认真聆听就好,老人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能说的很高兴。
人群外,常青直勾勾的看那些粮食。她是做梦都想吃一口白馍馍。可她干活不行,赚的那点工分只有多换红薯玉米才够吃,家里也指望不上。
想了想,常青问杨伟搏“这一麻袋得有二百斤吧林同志能吃的了这么多粮食”
杨伟搏瞅了她一眼,没吭声。
崔霞把杨伟搏拉走,白眼一翻“各人的口粮个人吃,你管人家吃得完吃不完。这么热心,咋不问问肖兰芹分的那点口粮够吃不你咋不把你吃不完的分她一些,也省的她家里大老远寄粮票来了“
杨伟搏反手握住崔霞的手“走吧。”
崔霞兀自不平“就她精别人就都是傻子啦煽风点火站干岸,挑唆人出头替她去分别人的粮,填她自己的仓,末了她干干净净还要做个好人哩”
常青梗了梗,眼角瞟见那俩人手牵手走了,心里暗骂“不要脸搞破鞋”
偏偏这会韦卜顺和肖兰芹都不在。肖兰芹是又犯了资本主义小姐病,在屋里躲懒;韦卜顺则因为抠痘感染了,整张脸这里肿一块那里红一块的,跟癞似的,正想办法补救呢。
没法子,常青只得自己站出来,笑着问林星火“林同志已经确定留在不咸屯了吗公社批复的这么快呐。听说林同志是京市人,留在这里,按性质来说,得算知青吧”
“咱们知青院挺宽敞的,东屋只住了我们五个女知青,大家都是积极分子、热心友爱,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正好大家能共同进步。“知青队长特别和善,欢迎林星火加入进步青年的行列。
常青抚抚头发,眼眶动情地微微泛红,对林星火真挚的说”听说林同志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很能体会这种感受,其实像咱们知青们,个个都是远离亲人来接受乡亲们的再教育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咱们知青就是你的亲密战友,是比亲姐妹更亲的无产阶级家人“
林星火愣了下,随即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直到把那点泛红看褪了才指指现在居住的西屋“我的行李多,知青院放不下。”
常青不信,她昨天明明看见林星火就带了那点东西装啥相呢,又是个虚荣肤浅的人这样的人只要用大道理框住她,再说些好话,不怕笼络不住。
常青的信心大涨。
其实若不是为了粮食,为了老支书和大队长的另眼相看,为了那更长久的利益,就常青本心来说她才懒得拉拢这种落后份子呢在常青看来,林星火就属于该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比肖兰芹那资本主义做派还令人不齿呢。
在她小时候,常青的奶奶是筒子楼一霸,骂架的话一套套的。奶奶的话里,旧社会那还俗的尼姑道婆就跟从良的妓女没啥两样,都是下贱人这话虽然早不敢说了,可观念已经刻她骨子里了。
常青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林星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