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光熹微,山色斑斓。
不咸观中,林星火拢了拢灰蓝色粗布旧夹袄,深深吸一口凌冽清爽的空气,再徐徐呼出。她做完了早课,此时正拎着个老旧的饭钵去后院喂狐狸。
肥嘟嘟的三只狐狸崽儿早就闻到了香味,追逐着迎上来,绕着林星火的脚边打转,哼哼唧唧的撒娇。林星火蹲下,撸了把刚染上红棕色的绒毛,暗暗叹口气“吃吧。”
小狐狸们这才一拥而上,急切的把头探进饭钵里去。
赤狐分布广泛,林星火上辈子在京郊望仙宫修行时也投喂过狐狸,猜测这一窝小狐狸可能是母狐第一次怀孕,生的月份不对,被遗弃了的。这倒和她自己有点像了林星火曾经也是被家人主动抛舍给方外之地,倒不是养不起,正相反,林家是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只不过因所谓的八字奇特,就把三岁的小娃扔在了山上,美其名曰“寄养”。
后来听闻她修行小成,又忙不迭上赶着认回了这舍出去二十年的女儿。林星火当年归家,那真可谓是众星捧月,迷信的长辈们对她就像是重金从庙观求来的神像一般。不过可惜,还没等到林星火发挥作用,就在那群看不惯她的兄弟姐妹们的长期针对中,一个山路别车的寻常戏码不慎把她送到了这里。
三天前,不咸观的师祖在坡下把她救醒时,曾意味深长说过一句“哟,不傻了这可真是因祸得福,跌了一跤倒把脑子摔醒了。不傻了就好好修行。”的话。
当时林星火懵了半天,才弄清楚此时不是彼时,此身不是彼身。但没人在意这个,这处破败庙宇中只有她和师祖两个活人。师祖裹着斜襟袄,穿着肥大的黑棉裤,若不是一头鹤发道髻,看上去与年代剧中的农村老大娘一模一样。她老人家还是个话痨,絮絮叨叨完全无需听众回应。
这几天下来,林星火除了知道这里是雪省,莲花峰后面连绵不绝的山脉叫不咸山,坐落在余支小脉莲花峰上的本观大言不惭的叫做不咸观之外,只听了满耳朵的“县里小孩子们闹闹哄哄”“山下屯子谁谁谁偷偷供奉了护法神黑妈妈”“前儿大黄衔来一只兔子,真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狗”之类的闲话
她老人家还奇懒,早课从来不做,睡到日上三竿、讲究个饭来张口,用她自己的话说“师祖我这么大岁数了,修的就是个自在呐。”
前儿,若不是狐狸崽儿有几分灵性在,饿的受不了后知道找去厢房,师祖连观里还另有嗷嗷待哺的三张嘴都没交代。就这,师祖还振振有词“虽是我收留的,但这几只小崽子可是你的救命恩狐,大前儿就是这几个挠门叫醒了我才救得你本就该你养嘛”
不到三天,就把林星火磨得没了脾气,索性暂且既来之则安之。
林星火出神的空子,三只狐狸崽儿就狼吞虎咽吃完了食,争相把个饭钵舔的锃光瓦亮,重新哼唧着撒娇把头往她手心里凑。林星火挨个摸过肚子,个个鼓鼓囊囊有九分饱了,这才起身,心下有些犯难小家伙们怕是只会越来越能吃,从还没褪尽灰黑色的皮毛就能看出还不到分窝独立的月份,可观中厨房里就剩下一点肉了,以后可喂什么
狐狸那是主肉食性的动物,这山里野物虽不少,偏偏林星火并非前世那个修出气感的道家新秀,如今模样虽没怎么变,但身手差到走路都能栽下山岗的程度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机灵的狐狸崽儿自个狩猎呢。
她眼尖瞥见昨儿才浇过水的药圃里又被啃秃了一片,林星火弹弹毛团子的脑壳儿“连兔子都吓不走。”就这战斗力,也是个饭来的祖宗。
回到前殿,“师祖,不然养几只兔子吧我再去山下换几只鸡仔儿”眼见天就冷了,严冬里有肉吃也好给大家补补身体。
不等林星火说完,师祖呵呵大笑“还养兔子养鸡,妙法啊,你知道你这叫啥不叫资本主义尾巴山下头,一户人家养三只鸡是社会主义,养四只鸡就是资本主义,必须割掉”
随即语重心长,实则馋虫怂恿又道“不过咱这野物多,山下头是抓了不敢吃,生怕味儿传出去被,咱们观里倒不怕,后山多的是野鸡兔子,你只管打来。”信誓旦旦的保证“我知道你小妮儿家家不敢杀生,捉来叫狐狸崽给你杀,我看过了,那牙口能成了”
林星火瞅一眼脚边亦步亦趋的跟屁虫们那跑几步一轱辘的样子,嘴角直抽“师祖,仙道贵生。”
老太太笑的更欢了“读几本经读迂啦好生恶杀也要不以牺牲人的性命为代价,只要不滥杀,你我吃肉,自然之道也。”
才说几句道经,又掰着指头算“快初十了罢,山下咋还没来人”
山下用米粮换配好的草药,是本观最重要的收入之一,林星火昨天还帮忙规整了几大麻袋药草,据师祖说只是附近三个村屯要换的量,本观的冻伤药、跌打药远近闻名,只每年临冬换这一波就够她们来年一整年的口粮。往年年景不好时,观里还能舍一些陈粮做功德。
先前林星火没细想,此时闻言却猛地一惊不咸观只有老的老、小的小的两个人,从前荒年的时候到底是如何保住那点粮食的
不等她思量,外头就传来哐哐哐的砸门声。
师祖眉头一动,吩咐道“你领着这几只,到后殿去。”
不知情形时,林星火很听劝,只是担忧师祖年迈,便悄悄踩上笨重的木梯,扒在后院墙头上警惕的看向前殿观门处。
山下不咸屯,村口的大钟有节奏的响两声停一下,这是民兵队集合的钟声。民兵队长黄大壮带着十来个壮年汉子从社田里跑回来,边喘边问“支书,咋啦”
老支书长了一张鞋拔子脸,皱眉头眯眼远眺的样子更不好惹,攥着烟袋指指西南边群山环抱处“金家后窑乡的那起子人又上观里闹去了你带几个人从南山抄小道往莲花峰去,别叫闹坏了老仙姑的清静。”
黄大壮“呸”了一口,怒道“那群人作大病了不在村里整地,只管动这些歪心眼子,惹恼了老仙姑,他们就知道厉害了”说罢,点了五六个年轻些的汉子,急忙忙的奔着南山去了。
下剩的几个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搓着手问支书“咱们屯今年还没换着药呢,我家彩锻的手一冻伤就痒的受不住,全指着观里的药。”观里的药好,治得快还不留后遗症,只是雪省这地界冬里忒冷,伸伸手片刻就能冻伤,这才年年伤、年年治。
另一个也说“谁家不是我老娘的腿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到秋里稍冷点就疼的下不来炕,前年抬上山老仙姑给看了,说吃药养三冬保管好了,就剩今冬这最后一哆嗦了,可别叫后窑乡那些混账给搅和了”
岑大娘如今都能拎棍子满院儿追着岑大柱打了,真就差个断病根了。
老支书在石墩上磕磕烟袋,直起腰仍往西南望“等大壮回来,咱们屯就挑粮食换药去给金家窑那起子人脸了,白耽搁这几天”
岑大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放在裁的整整齐齐的烟纸上,三根手指头来回搓动,眨眼睛就搓好了卷烟。
旁边王胡子忙划拉了火柴给他点上,讨好的说“三哥,也给我张烟纸呗。”
岑大柱斜他一眼“我姑娘将给我裁的,你让你家闺女给你绞去。”
另两个都笑话王胡子“他哪舍得指使他闺女,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叫彩锻拿剪子不得把他心胆给吓出来。”
“滚滚滚我家彩锻才多大将来肯定跟她铃铛姐姐一样巧手又孝顺,看裁的那烟纸正正好。”
岑大柱耐不过王胡子,只得从口袋里捻出一小张烟纸,还显摆似的把那纸擎高了先让人看她闺女写的字“我闺女算数学的最好,乡里老师都夸嘞,说铃铛将来许能上县里当工人”
三个民兵都笑,“那可得紧着把药换来,不然跟去年似的没换够药,开春铃铛冻了脸嫌丑不肯出门上学可咋办”
老支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是这个话,咱去年没料着年后的倒春寒那么厉害,没换够药叫屯里老少糟了好些罪,今年可得换足了”
王胡子看看四周,见没外人,才低声问“老支书,今年咱家里都攒了些风鸡,我家还有半只獐子,金家窑闹得这一阵妖风,自家吃的话传出味去,说不得就又有那举报的人。不如还是压在筐子底下,换给老仙姑肃静”
岑大柱也道“老仙姑厚道,去年给我老娘配了半筐的药,就收了两条鹿尾算数。今年我想着等咱们屯换完,偷摸打头鹿收拾干净了夜里悄悄送山上去。”
这话他已与队长并这几个兄弟商量好了的,当下说出来就等老支书点个头。
稍一思索,老支书便应道“都行。只不能晚上送去,晚上去得走金家窑那边的大路,得防着金家窑那边有人守道。你们几个不比咱们屯换药时去的人多,万一叫人搜了筐可了不得你们把鹿拾掇利索,还是搁筐里背上从南山小道上走,换完药第二日便去,晚了我怕老仙姑提前封山。我家里还有亲家送来的半只狍子,到时也给老仙姑带上。”
众人商量完,便散了,几个壮汉仍旧回地头干活,只留老支书等着回信。
下半晌,村头的大钟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三响一停,意思是召集屯里人来商量事,每家出个当家人就行。
不咸屯有百多户人家,算是远近比较大的村子了。
雪省自来地广人稀,从前老话说“二、三十里前后院,四、五十里是邻居”的地界儿,这边超过百户就算是大村了,自然接收的知青也比别的村屯多几个。
村头这召唤的钟声一响,刚下工回知青院的十来个知青也听的真真的,知青队长常青就说“屯子商量事,咱们知青也该派代表参加。”
不咸屯知青五女八男,共有十三人,常青是积极分子,年纪也最大,自荐做了队长,还算比较受拥护。她说这话,男知青当中的大哥杨伟搏便道“反正也没事,咱们就都去听听。这个时节,大概是上南山换药的事。”
一个满脸痘印的男知青不情愿地从炕上坐起来“什么破事,就那破观也有人信”
其他人都没吭声,那个不咸观是有些邪门,按说它在西南边莲花峰上,老大一个建筑,从坝上向那边望,是肯定能看见轮廓的。可冬里山上的树叶子都落光了,视线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大晴天往那山峰上看却只能看到重重雾霭,比它高的另几座山峰却偏偏很清楚。附近乡屯私底下都说那里头的老仙姑是护法神黑妈妈托生的,能封山锁路。只有每年秋上,才会开了路让人进观。
几个知青将信未信,都上了心。
村头麦场。
老支书看人来的差不多,便往木台上一站,磕磕长烟斗叫大家伙安静,当即宣布了两件事头一件,六天后也就是农历九月十五,屯里运粮队的队员们一起背粮食上山换足来年一年的药草。第二件,不咸观老道姑同意还俗,因腿脚不便要下月下山,但另一位小道姑十五那天便随着运粮队下山来了。
社员们刚听支书说“老道姑下月下山”时还笑呢,谁不知道每年十月不咸观就封山了,下个腿的山呐,就是哄城里那群吃饱没事干的小子们玩的。谁知老支书下句就说观里的小道姑九月十五就下山了,个个咧着嘴问“真下山啊还俗”
还有嘴上没把门的问“观里就老少两个人,小道姑下山了谁照顾老仙老道姑呢”
话未说完就被乡亲给了一胳膊肘,忙改了口瞥向知青所在的一角。
常青没在意老乡嘴里秃噜出来的称呼,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老支书,僧道还俗,该遣返原籍,或者受县革委会分派,怎么能直接落户到咱们屯呢”知青院就那么点大,两间屋子大的给了男知青,小的这间住五个姑娘正好能有点空间放各自的东西,再挤进来一个人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老支书眉头拧了拧,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就站起来道“这是我答应的。但那姑娘的去处还没定下来呐,她原本是京市人,遣返原籍也挺好。”
常青双手攥了攥,京市啊
痘印男知青不关心道姑不道姑,跟同伴嘀咕“早该这样了我就知道是假把式,早知道我也积极参与,要是咱们知青带头,都够上报表扬了吧”痘印知青又叹又悔,都怪传闻太多,唬的他也信了邪。
知青里只有一个今年刚分来的女知青附和他,其他人一声不吭,杨伟搏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闹了半天阵仗,不也就是遣返了个小道姑么都这样了,这傻子也信里头没猫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