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3)
白芜青知道自己在这个院子里跑来跑去只能消耗体力,还不如停下来休息一下,然后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茹鹤这个王八蛋,又把她骗了。下次她再请白芜青吃满汉全席都没用了,白芜青非把菜盘子扣到她脸上。
申凛教过她如何破解阵法,而且相关的书籍她也看过一些。不过理论和实践之间差距还是挺大的,而且李秋寒的四合院只是制造出来的幻象,并非是真正存在的院子,就现在而言,连判断方位,对于白芜青而言都有很大的难度。
白芜青站在影壁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了手机。
手机有自带的指南针软件,李秋寒大概是想不到这点的。而且,通过地图软件,白芜青还判断出了自己的位置,就在离斜角桥不远的一片烂尾的工地上。
但是仅仅判断出方位是不能找出阵眼的,尤其是李秋寒也是摆阵的高手。
于是思来想去,白芜青想起她加过钟晴柔的微信,于是给钟晴柔发了一条信息,简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和方位。反正寻求场外援助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加上李秋寒现在不怀好意,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这么想着,白芜青忽然感到脑袋一阵剧痛,好像有很多记忆忽然间如潮水般涌入了她的脑海,她一时竟分辨不出那些是回忆、还是妄想,而她此时此刻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
铜棺。黄茜容怨恨的脸,年轻时的李秋寒。还有高高的祭台,形貌古怪的面具,一个穿着粗陋布衣的少女在冲她微笑;申凛坐在床边,怀中抱着吉他。
黄茜容,不,桓鹿的声音再度在白芜青的心中出现,及时驱散了她的谵妄。
“阵眼是李秋寒,让他主动解开阵法,或者是杀了他。”
“你究竟是谁?”白芜青问她,“你是黄茜容,还是桓鹿?”
对方回答她:“我即是你。”
白芜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她思索了一下,钟晴柔不知道多久能赶过来,即使以飞一般的速度过来,也不一定就能破掉李秋寒的幻象。总而言之,情况危急,一切都得靠她自己。
下定决心的刹那,白芜青觉得自己内心好像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她觉得难以描述,就好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揉了揉太阳穴,尽量想驱散刚才那种头痛的感觉,又绕过影壁,走到了院子中。
李秋寒还站在他的房间门口,定定地看着白芜青。
“你想好了吗?”李秋寒问她,“并没有什么痛苦。就像你当时遇到的事情一样,像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你就成了黄茜容的样子。”
白芜青此时却在想着申凛。申凛说她会沿着忘川河一直走,一直走到地府。她手中拿着写着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灯笼,遇到她要找的人时,灯笼就会亮起来。申凛如何渡过忘川,她会乘船吗?当她穿过无数的尸体和鬼魂时,她会感到害怕吗?
陌生的画面倏然出现在白芜青的脑海中。她在一片黑色的冰冷的河上疾行,亡灵在她的身后哭喊,它们在劝白芜青回头,但白芜青不为所动。
“也许我能救她。”那时,白芜青在亡魂的哭喊声中,是这么想的。
“也许还来得及。”她想。
“如果我救不了她,我也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又想到。
“她是为我而死的。”她悲叹。
这是申凛的幻象吗?白芜青疑惑着,也许是她窥探到了申凛的记忆?不,好像不是申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戴着属于鬼王的金戒指,并且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戴着华丽繁复的手钏。
她是桓鹿。不是申凛,不是黄茜容,此时此刻,她也不是白芜青。
桓鹿是桓国的祭司,她也曾经疾行在忘川之上,但和千年之后的申凛一样,她终究没有寻找到她所要找的人。
那么申凛……不,白芜青一定会找到申凛,无论如何。
白芜青陡然从幻象中挣脱出来,看着面前的李秋寒,她的目光如同看透了长达千年寂寞的时光,和无穷无尽的黑夜、死亡,以及幻象。
“不,我就是我,”她对李秋寒说,“我不是任何人的容器。”
李秋寒看着她,忽然慢慢后退,脸上露出震惊与恐惧掺杂的神情。
“你——”他伸出手指,指了白芜青半天,却除了一个你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认出了桓鹿。
白芜青疾步向前,几乎是瞬间就蹿到了李秋寒的面前。他想要躲开,却动弹不得。
白芜青伸手,探向李秋寒心脏处,硬是拉扯出一团类似于黑雾般的物事。那是李秋寒的魂魄,用厉鬼的怨气所滋养,因此格外坚韧且顽强,易于附身到一切合适的容器之上。
如果白芜青把这些魂魄全部拉扯出来,李秋寒目前正在使用的这具容器就废了。
就在黑色的魂魄即将完全离体的刹那,白芜青停住了,她并没有将李秋寒的魂魄全部从容器中扯出来。
“我现在把它拽出来,再打碎,让你魂飞魄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白芜青冷冷地说,“但是我不想这么做,因为申凛也没有这么做。”
她说着,又猛地松开了手。阴魂重新弹回李秋寒的容器之中,他后退了好几步,坐在了他的太师椅上,才看起来勉强回复过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睛仍然盯着白芜青,既像是想要确认她是不是真正的、如假包换的申凛,又像是想要用目光往白芜青身上烧一个洞。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过头,再不去看她。
但是,李秋寒努力地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小姐……不,桓鹿,请你,不要把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白芜青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所执念的事情,在我看来,不过如蝼蚁一样。”
她抬起头,看到在房檐之上,厉鬼模样的黄茜容——枉死在墓中的、十六岁的少女黄茜容,正站在上面,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芜青。
白芜青转身,从院子绕过影壁,推开四合院的大门,外面骤然是另一个世界,再不是鬼打墙了。她迈步离开,心里感觉还挺爽的。
院外果然是一个废弃的施工现场,夏夜的风吹过去,带着湿热的气味。白芜青刚走了几步,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忙忙跑过来,原来是钟晴柔。
“我看到你的信息……就赶紧跑过来了……结果,结果跑错了路,来晚了……我都担心死了,你要是出事申凛肯定砍死我……”
她弯下腰,扶着膝盖,大概是一通剧烈奔跑后岔气了。
“我也没想到茹鹤是这个目的……她给我说的真的就是请你吃个饭聊聊天……你能跑出来就好,吓死我了……拜托你了,千万别给申凛说……”钟晴柔气还没喘匀,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没事,”白芜青说,“其实这种小事我本来不应该麻烦你的,只是当时我有点慌了。”
钟晴柔看着白芜青。她脸上的表情让白芜青有点琢磨不透。
“那,要不我把李秋寒和茹鹤打包揍一顿,给你出气?”钟晴柔小心地问。白芜青觉得钟晴柔这么谨慎,是因为害怕她给申凛告状,申凛会怪她办事不利。
“对不起。”钟晴柔又对她说。
“没什么,这不怪你,也不怪茹鹤。李秋寒一直居心不良,我早就应该想到的。”白芜青很温和地说。这句话她倒并不完全是出自真心,但她并不想责备钟晴柔。
事实上,白芜青现在根本就没心情去思索这些事情。她只觉得很累,她想要回家,瘫在沙发上,盯着申凛那炷黑色的香,然后神游九霄。
钟晴柔犹豫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对白芜青说:“那好,你多多保重。”
白芜青转身离开了。她觉得钟晴柔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直到她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白芜青回到家,如愿以偿在沙发上葛优瘫,申凛黑色的命香丝丝缕缕散出黑烟,永无止境,宛如她所说过的,黑色的生命力。
她在想李秋寒家中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当时是桓鹿,但是她作为白芜青的意识仍然占据着主导。那种感觉很奇异,仿佛自己突然具备了某种技能一样,如果说非要总结一下,感觉就还……挺好的,很爽,很有王霸之气。
李秋寒的话使她某种记忆,或者说技能被唤醒了。她不是黄茜容,而是披着黄茜容的皮的桓鹿。
然而在幻觉中,桓鹿一直追寻着的“她”又是谁?
白芜青皱起眉头,仔细地思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记忆的角落。
桓鹿穿着华贵,金玉琳琅,绫罗绸缎,不过她印象中最深的那个冲她微笑的少女,好像穿着很朴素,而且灰头土脸,仿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
她想不起来少女的模样,她不知道这个少女和申凛有怎样的联系。但是,白芜青很确定的一点就是,她爱申凛,不是因为什么转世,不是因为宿命,不是因为魂魄的影响,而是因为她是申凛,所以白芜青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