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然,快跑!
“安然,快跑……”
天刚破晓,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寒气,路边的野草上坠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摇摇欲坠般沉醉其中。
寒风吹得脸颊如万只蚂蚁钻爬,我像在寒风中穿行的小鸟,快被迎头的风扑倒,却又使足劲儿立稳脚跟,如果不冲破那道隐形的防线,我将落入那张撕不破,永远也逃不出的网。
我回头,抱着侥幸的心理,万一后面的人突然消失了,那该多好。
可是没有,胖二合着一群抬着杆子的男人没有停息过地在身后追赶着,胖嘟嘟的腮帮子气得发红,扭曲得五官挤在一起捏成了一撮,那样丑陋的五官,那般臃肿的身体,我甚至不敢再继续想,我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我从没发现自己的双脚还有这么快的速度,快到无法确定是否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的左手被紧紧拽着往前,完全没有我的力量,是那只有力的大手给了我力量,那只手宽而广,厚而糙,我似在空中飞扬的风筝,是那根线牵引着我飞翔,慌乱之中,我忘记了疲乏,忘记了我将去向何处。
而此刻这件厚重的呢子外套成了最碍事的,太大了,如同鸡笼罩在我身上,因为那是妈妈的,穿在我的身体上,还比不上挂在衣架上看着顺眼,我只是想用五秒的时间放下托着背包带的右手把衣角拉一下,免得不小心踩到摔跤,可越慌越乱,这念头刚闪过,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一个跟头跌了下去,满地的碎石头,连它们也要跟我作对,摔惯了的农村丫头,这点小事,确实没什么,那只手继续拉起我,来不及半点怠慢,胖二的声音越来越近。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被我抓到,剥了你的皮……”
他的声音不堪入耳,喘得厉害,挺着一个大肚腩,从村尾跑到村头,他确实是拼了命了。
离村头的客车站只有十多米了,每天就只有这一趟,七点准时出发去城里,下午六点再发车回来,这是这个村跟城市唯一的联通方式,为了赶上车,我确实熬了一整夜,睁着眼,哪怕不小心睡过去了也会从惊慌中醒来,生怕错过了。
要去城里赶早街做生意的人太多了,晚了就只能赶明儿了,时间还差几分钟呢,那车就被塞得挤挤的,位置上早已满座,剩下的全都站着,挨个的背对背,胸对胸,没有人会去想这是个黑心的司机,没办法,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除了那些稍微有钱的,倒不至于跟着“我们”来“凑热闹”。
那只大手,托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推着我的屁股,硬生生的把我从车外推了进去,我顾不及想太多,顺着他的力,借着几人身后的衣角,我大概的稳住了身体,那只够一双脚站立的位置,实在挪不动身子了,我下意识的把背包拉了拉,刚好车门在这时关闭,我扭转了脑袋,看着车门外傻乎乎看着我傻笑的男人,一个劲儿的朝我挥手,嘴里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安然……走……安然……走……”
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逃离,他只是顺着我的意,只要我想做的,他都可以帮我完成,我偶尔也在想,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车里太拥挤了,吵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他的声音,我看着他的嘴唇,确定无疑的点着脑袋,那是在告别……
我太不舍了,扭转的脑袋迟迟回转不过来,我恨为什么时间还没到,司机为什么不赶紧开车。
胖二一伙人早就赶上来,手里的杆子朝着他打了下去,他挥动的手放下了,伴着晨曦的光芒,我确实没有看错,鲜红的血正从他的脑门流下来,染红了他的双眼,鼻梁,顺着脖颈滴至他的衣服,他傻笑着,似乎忘记了疼痛。
“走……”
他真的很傻,他的力气再大,也不知道保护自己,我鼓足全身的力气,不忍直视他微笑着的面容,侧着脑袋,我这瘦弱矮小的个子,在这个空间里算占足了优势。
他倒下了。那一双双的脚并没有因此放过他,拼命的在他身上猛踢着。
他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杀人犯,他们应该受到惩罚。
我不容自己当一个旁观的路人,我敲打着车门,门被我的巴掌拍的“啪啪”作响。
“开门……开门……”我怒吼着,声音又被喋喋不休的乘客的各种声音淹没。
我确实恨透了司机,他总在不该的时候行动,车子缓慢而行,慢慢的又快了起来。
路人的冷漠,寒了我的心。
眼看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焦虑不安,撕心裂肺的大喊。
“哥……”
我不常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他的“姐姐”,我总认真严肃的学着爸妈的喊他--傻定……他从来不生气,永远都是一副笑脸。
我第一次发现无助是如此难耐,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胖二终究还是不愿放弃,他摆动着双臂仍然朝着客车追了许久。
十五岁的我,哭的稀里哗啦,刚刚还跑的神速的双脚,现在发软得有些轻飘飘的感觉,棉裤包裹着的膝盖,隐隐作痛,我试着缩卷身体,紧紧贴在车门上,内心的恐惧跃上心头,我把脸紧紧的贴在车门的玻璃窗上,绝望的看着离我远去的家乡,那一草一木,那一山一水,瞬间模糊不清……
十二月的天,虽有骄阳跃上,却也暖不了心里的寒痛。
人情的冷漠,如同这天气,刺骨……冷的让人哆嗦。
我看不到路的尽头,这是我第一次坐客车,也不知道城里的方向在哪一边,我被定在了这辆客车上,离开不再是我最渴望的,我迫切地希望一切回到昨晚,也许我会做另一个决定,我会随了命,也许傻定,不会受伤。
傻定生死未卜,而我却没法让这辆奔驰的客车停下来,我喊哑了喉咙,干渴的喉咙发疼,加上昨夜太紧张,一夜未眠,此时全身疲乏,我依靠着车门,看着窗外,颠簸的泥土路,风把地上的灰尘吹的漫天飞舞,泪水模糊的双眼,完全看不清窗外的风景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为什么离去?我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我回答不上来,我从来没被责备过,也不知道责备竟如此不堪。
傻定,整整的大我五岁,他和我一样,从未坐过客车,从未离开过村庄,而我的第一次,却是他送的,在我决定要离开这个村庄时,他便开始从村尾跑到村头,帮我打探时间,我不敢询问爸妈,不敢询问别人,不敢透露我早早下的决定,傻定替我保密了,我原本也要对他守口如瓶的,却不料被他撞见我收拾行李。
我慌乱要藏起来的,反而洒得一地。
“安然……收衣服去哪儿?”他傻傻地定在房门口,噘着嘴,手里不知道握着什么,他走路的样子着实可爱,像个一两岁的小孩,摇摆着身体走了过来。
“我……我……不去哪儿。”我拽紧手里的背包带,我本不该对他撒谎的,我开始有些自责,奈何要对他说谎,感觉一阵气流充入脑袋,涨得有些发热。
“糖……”他把手伸了过来,一脸傻笑,“噹……给你,喜糖……甜”他摊开手掌,手心里一颗用彩色纸包裹的糖果安静的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被头顶的灯光照的闪闪发光。
我愣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安然……不哭,给你……”
傻定不傻,他知道疼我,无论谁给他的好吃的,他一口都不吃,都给我留着。
可此刻,我吃不下那颗糖,喜糖,谁的喜糖?我的?对,没错,是我的喜糖!
我推开他的手,蹲下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泪水不停地落下。
“胖二是坏人,他会欺负你,不嫁给他……”
不知道他哪里听到的消息,一颗糖果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傻定,我不要嫁给胖二,我不想嫁人……”我第一次委屈的在傻定面前哭,平时我就是他的姐姐,只有他被我欺负,被我保护的份儿,我从未表现出柔弱,这次,我无人哭诉,唯有他,但愿此刻他能体会我的心有多疼。
他慢悠悠蹲下身,帮我捡着衣服,我擦去眼泪,强忍内心的苦。
“傻定,要是安然不在了,傻定一个人也能照顾好阿爸阿妈,对吗?”
傻定没有迟疑,他坚定地点点头。“我是男子汉,要保护阿爸阿妈,还有安然。”
傻定在学我,这是我常说的话,学的有模有样。
皎月已爬上天空,寒风吹动着房门,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开始琢磨怎么做一个叛逆的丫头,我不甘心在这个年纪,成了人妻,为了人母。
车外的风景开始清晰可见了,路面不再颠簸,平坦笔直的水泥路,这是通往城市的路,我看到了屹立在不远处的高楼,内心一阵悸动,足足的三个小时,颠簸,拥挤,就为抵达这座陌生难以融入的城市,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慌张。
车子停在站口,车里的人发出低喃的抱怨声,人总是这么贱,既要得到,却不想付出。颠簸这么几个小时,我站着的那点位置,也把我的身体挤压得难以伸展。
我累了,手脚开始发麻,只得继续缩卷在车门的一边,尽量让迫不及待下车的人依次下去。
车内仅剩我一人,我慢慢抬眼看去,门外的司机定足在台阶下正打量着我,他一双本就很大的眼,此时瞪得圆鼓鼓,再加上他眼角微微看得清的疤痕,看起来显得凶狠了些。我胆怯的像是见不得人的乡巴佬,继续蜷缩。
“你是哪家的孩子?大人去哪儿了?”那声音有些扎耳。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害怕的抱紧了胸前的背包,低头不语。
“呀!哑巴了是吧?”恶狠狠的喊叫,越发让我浑身颤抖。
司机黝黑皮肤,一米六左右的个儿,胖胖的大油肚已经超过了他肉嘟嘟的胸脯,我只敢斜眼瞟了他一眼,没敢多细看,这一眼,让我不禁觉得是胖二站在跟前,我咬紧牙关,难以想象会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紧张什么呀!到站了,给下车钱,十五!”他一手杵在打开的车门上,另一手伸到我眼前摊开手掌。
天呐!这就是更坏的事情吗?我压根就没琢磨过这事,我天真的以为村外的世界会更美好一些的。
钱?我哪儿来的钱,做好出门的打算时,我就收了两套衣服,还有那本我视如生命的书,居然把钱这件事给忘了,就连身上的呢子外套,也是傻定从妈的房间偷出来给我的,他说,穿着,外面冷。
我摇着有些僵硬的脑袋。
“没钱吗?没钱你出什么城啊?”这声大吼,把旁人都引了过来围观,指指点点地,我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来气了,一把将我的背包抢了过去,拉开拉链,包里的东西又洒落一地,我慌忙的跳下车,捡起了那本挚爱的书抱在怀里,地下好凉,我的心好冷,妈妈的呢子外套也没有把我暖和,周围全是看笑话的,眼花缭乱的只看见一只只手朝我的方向戳着,不停在我眼前晃悠。
我错了!
我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背负了一身的冷眼,可我就是不甘心,嫁给胖二,成为妈妈一样的农家妇女,栽田种地……我改变不了世界,我只是想改变我的命运,真的这么难吗?
“哪家的丫头?坐车不给钱的……”
司机大声嚷嚷着,他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他真的够善良,怎么会把客车塞的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就为了一人十五元的车钱。
“老乔家的丫头吧……”有人认出了我。
“怎么一人在这儿呢?不是要给胖二当媳妇了吗?”
你一言,我一语,快把我淹没了。
也许,在我身体的某一处,会发现奇迹的。
我自己搜身,翻遍了背包,我忘记了我哪儿会有钱,几毛钱,便是我的零用钱,十五元,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又哭了,气得哭了,我翻着唯一可能还会有一丝希望的呢子外套,内包,没有,外包,我伸手到大腿的地方,衣服太大,外包都那么低,我摸到一包硬邦邦的东西,我迅速的抽出来打开,是硬币。
是傻定的硬币,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把这些硬币堆起来,他居然把这些都给了我……
我舍不得递出去,可如果不给,我会被活活“吃掉”的。
我朝着司机的胸前扔去,不再迟疑的转身从人群里逃了出去。
足够了,肯定多多有余了,我不再算计了,我要赶快逃离这个圈,走得远远的,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