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苍苍
洲不宁神色愤恨,捂着胸口,气得胸闷气短,来来回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沈难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心脏有疾?”
“没有,”洲不宁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多谢沈大人关怀。”
沈难清回身走回里屋,脚步有些不稳:“那捂那儿干什么,跟我过来。”
洲不宁把牙打碎了吞肚子里,平复了一下心情,跟了上去。
沈难清模样落魄又伤心,洲不宁本还有些罪恶感,想着等沈难清回来,待四下无人了就把事实摊开说,可这狗男人竟然脚踏两条船!!
说个屁!你伤心而死算了!!
洲不宁愤愤跟上,就见沈难清坐到了椅子上,递出来个紫木梳子,一看就是要他给自己梳头。
我把头皮都给你梳下来!!
他走过去,拿过梳子。咬牙切齿地——动作轻柔地给他梳头。
洲不宁动着嘴唇,无声地在他后面嘟嘟囔囔一顿骂。
“我近日不用去上朝了,在家养病。”沈难清说,“你来做我贴身男使,平日去取药或是取饭来,都是你的活儿。我喝药也好睡觉也好吃饭也好做什么都好,都得归你来伺候我,不得有误。”
洲不宁死盯着他手上那白玉镯子:“嗯。”
“总而言之,没我的允许,你不能从我身边走。”
沈难清两手搁在一起摩挲,有些心不在焉地念叨着:“以及,不必要的话不要问。你晚上也同我睡一起,一会儿我托姜伯拿床褥子来,你就在里屋打个地铺。”
“……嗯。”
答应是答应了,但洲不宁不是很懂他的逻辑。
下人怎么能和主人睡一个屋子?
“姜伯定是跟你说过了,你知道你和洲不宁长得很像吧?”
洲不宁暗暗啧了一声:“嗯。”
就是长得像,是吧,谁比得过你那破镯子啊?
“你知道洲不宁么?”
“知道,我在京城偶然见过他几次。”
每天早上起床一照铜镜都能见着!
打河边往水面上一看就能见着!
“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哟,”洲不宁表面板着表情,心里暗暗冷笑,“在下还真不甚清楚。”
“一个……脾气不是很好的人。”
洲不宁手上一用力,差点没把梳子掰断。
谁脾气不好!!!
我脾气好着呢!!脾气好不好那不是看跟谁吗!?!你配我脾气好么你!!!!
洲不宁正要发作,沈难清就把话说了下去:“但人很好。”
洲不宁的怒火一下子卡了壳。
“急性子,什么事儿都爱着急,一着急就上脸,喝点酒就脸红……总爱脸红。”沈难清说话慢吞吞地,“爱操心,谁出点什么事都要问问,偏偏还拉不下那个脸来,给别人行点好还要嘴硬,死要面子。”
……有这样吗。
洲不宁有点不自在,收了下给他梳头的手,把目光投向别处,拿手心蹭了蹭腰侧。
“有时候会拿手心里面蹭腰上。”
洲不宁:“………………”
你后脑勺长眼睛了吗!?!
“一般是无聊和不自在的时候。”沈难清回头看他,“梳好了?”
洲不宁站在那儿,整个一怀疑人生。
他都没注意过自己会在无聊和不自在的时候拿手蹭腰。
“……差不多吧。”洲不宁道,“您……您是这么看洲公子的啊?”
“差不多吧。我也想看更多点,无奈,他不给我看。”沈难清几分落寞,“他跟我说不了两句话就急眼。”
“……”
我他娘要不是知道是你每次过来都阴阳怪气地惹我生气,我就信你了。
你还挺委屈啊!
说“哎哟这不是洲大公子吗怎么又穿得跟个大鹅似的”“哎哟洲二姑娘还插着宁侯爷给的发簪啊还跟宁侯爷关系那么好啊这什么啊定亲发簪吗”的是谁啊?
是你啊!!
虽然我也气过你,但是咱俩有来有往的,你别说得好像就我不是个东西一样行不行!?
你怎么还说死人坏话呢你!?
你这个人真的……
“那个,沈大人。”
洲不宁有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嘴角一个劲儿地抽:“你是不是……也每次都跟他吵来着?人家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话虽然是有些不讲理了,您估计也不爱听,但您若好好跟那洲公子说说话,他也不会每次都跟您急眼的吧?听您说的,他应当还是个讲理的人吧?”
他又在心里补:我老讲理了啊,你别抹黑我。
“我没跟他说过,因为没胆量。”沈难清声音低低,“万一我示软了,他笑话我怎么办呢。”
洲不宁哽了一下。
“万一他骂我怎么办呢,万一他不当我是回事怎么办呢。”
“万一他知道我对他有何居心,骂我恶心,要我滚远点,道我是个……”
沈难清顿了顿,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该怎么办呢。”
“……他不会的。”洲不宁说,“你……”
“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呢。”沈难清凉凉地笑,“他以后也确实不会了……他死了。”
洲不宁听得揪心,刚心道算了,意欲同他说实话时,就见他低下头去,摩挲了两圈腕上的白玉手镯。
……这个时候你还挺懂雨露均沾哈。
“是啊,死了。”洲不宁忍不住阴阳怪气,“死透了呢,听说死得可惨了。”
“我知道,我看见了。”沈难清说,“是皇帝下令的。”
洲不宁一怔:“皇帝?”
“皇帝宁和,那个傀儡皇帝做的,是秦云轩向他进谏的。我本以为是摄政王没了耐心才动手的,没想到并不是他。据他说,是秦云轩嫌这场拉锯战实在拉太久了,想做个了结,便向皇帝进谏。皇帝听了他的话,就唤人去杀了他。”
沈难清垂下眼帘,接着道:“我当场昏过去,倒了下来,又已经死了个洲不宁,朝上道他家叛国要他家满门抄斩的党派便士气大增,元大人和其他几人拗不过朝中文武,洲家就被灭了满门。”
洲不宁:“可当今不是摄政王掌权么。那傀儡皇帝被摄政王管制着,若他要做什么,必定得征得摄政王的同意……”
“没征得,听说昨日跟摄政王翻脸了。摄政王是还想再查查的,许多地方确有不对之事。但皇帝却觉得这是个向摄政王反抗且拉拢臣子的好机会,毕竟朝上认定洲家叛国的铁证如山,自然罪当万死的人可遍地都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
他说到这儿,叹了一声:“想来也是。那摄政王将他立上王位是十三年前,如今十三年已过,傀儡皇帝也十七了,被管制了十三年,自然有了些自己的想法,已不甘居于人下了,所以便以此为契机,要与摄政王对着干。”
“……洲公子就是为了这个死的?”
“嗯。为了争权,留着叛国贼不杀,杀了他。”
沈难清说到这儿,笑了一声。
“大苍完了。”他说。
洲不宁说不出话。
竟是如此。
那如今来看,是傀儡皇帝要站起来,而他这一家就被皇帝当做了垫脚石,踩着迈了过去。
如今的事,不仅仅是朝廷出了个叛国贼。
天下将变了。
洲不宁问:“那……是谁害了洲家呢?秦云轩么?”
“不晓得。想要他死的人满朝都是,秦云轩或许也只是想扶皇帝起来,或者看我不顺眼罢了,看我不顺眼的实在很多。”沈难清说,“这一个月里,摄政王查了不少洲家的事,可每次要抓到什么的时候,线索便断了……那叛国贼实在机敏。”
洲不宁眯了眯眼:“线索?是有何疑点么?洲家叛国不是都已铁证如山?”
“一个和蛮夷往来,告知其近况及银子粮食拨去多少的书简,何必要盖公章?”
确实。
需要盖公章的书文,大多是递给圣上的折子或递给地方官员的公文。一纸互相往来报告近况的书简写个落款就好,盖个公章确是多此一举。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洲不宁又问:“你还要往下细查么?”
沈难清顿了顿,道:“自然要查,人已经死了,我当给他报仇。”
洲不宁终于从他身上得到了慰藉,目光都带上了几分赞许。
这他娘才是我的好兄弟!不亏我八年前那般心疼你!糖葫芦和包子啥的都没白花钱啊!
从前就当你跟我不打不相识了!你是个好人呐沈难清,除了你那个糟烂镯子!
沈难清不说这个了,话题一转,问他:“你是不是没给谁家做过下人?”
“啊?……是。”
“我道你若是个机灵的,就不该犯这错误。”沈难清瞥他,“你怎能对主家直言个‘你’?”
洲不宁:“……”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刚问的是“你还要往下细查么”。
我干。
洲不宁犹豫了下,往旁挪了半步,硬着头皮在椅子边上跪了下来。
“实在抱歉,沈大人。”他说。
跪就跪了吧,沈难清还为了他跪过足足七天呢。
“不碍事,我不计较这个,以后注意就是。”沈难清道,“有的人礼数周到,天天一口一个您,下毒的时候也是毫不手软。一个人忠不忠,倒真和礼数没甚么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扯了扯洲不宁的袖子:“过来。”
洲不宁站起来,乖乖顺着他的力,随着他走到他身前,俯下身,半蹲了下去。
沈难清摸了摸他的脸。
洲不宁还是不适应,后脊骨都绷直了,紧抿住嘴。
“别紧张。”沈难清说,“不要紧张,我不做什么。”
“……是。”
“你倒是真跟他长得像,”沈难清喃喃自语着道,“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刚做了个梦,梦见他从前,梦见他以后。我梦见他少年的时候帮我出头,梦见他白发苍苍地来寻我来拌嘴吵架,骂我不是个东西。我一醒过来,才迷迷糊糊想起来,他不会有白发苍苍的那一天了。”
洲不宁心里一疼,像活活被捅了一刀。
沈难清:“你以后,日日骗着我些,学他说话罢……同我说话狠些,不必端着。我实在……实在见不得他死,也不肯觉得他死了。”
“……好。”洲不宁说,“您大可放心。”
这事儿他绝对做得到。
谁还不会做自己呢。
“你倒不抗拒,”沈难清轻轻咳嗽了声,“如此甚好……以后,外人面前,我唤你杨生,待四下无人,我便唤你洲玉。”
洲不宁无奈,再次应声说好。
沈难清低低笑了。
洲不宁抬头去看,见他竟弯了眉眼。虽神情欣慰,眼里却有悲凉之意。
洲不宁怔愣住。
他瞧见沈难清眼里的自己分明白发苍苍,少年意气,却又浑身是血,死气沉沉地死在牢中。
那是他,那是所有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