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下
沈难清这人摇摇晃晃弱不禁风,抱着的时候却是有重量的。洲不宁抱着他,闻到了他身上微苦的药味。
洲不宁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微微扭曲了一下脸色。
要换做一个月前,若有人来同他说沈难清要来抱你,他肯定把那人连带着沈难清一起暴揍一顿。
可现在这事儿确确实实发生了,他还很难以形容地在心底里生出了一丝怜悯,甚至想拍拍沈难清安慰安慰他。
世事真难料啊。
足足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沈难清才松开了手,直起了身来。
他缓缓地长出了一口颤抖的气,垂下眼帘,又一次摸了摸他的脸颊。
沈难清神色悲恸,问:“你叫……什么?”
洲不宁支支吾吾:“杨……杨生。”
“好。”
沈难清收回手,对姜管家道:“收了吧。”
姜管家低首:“好。”
“不用做杂事……收我屋子里去,”沈难清说,“给我做贴身男使。”
洲不宁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嗯????”
世事难料。
世事是真的难料。
洲不宁被带进沈难清的卧房,还被塞了一身好衣服的时候,不禁如此感慨。
姜管家把他塞给了家中另一个管杂事的褚主管,自己去给沈难清备车去殿上了。
沈难清那个样子去殿上,洲不宁也不放心,那摄政王也好傀儡皇帝也好朝中百官也好,没一个省油的灯。
但他也只能目送,无法多说,毕竟他现在并不是什么正三品官臣洲剑英的儿子洲不宁,而是沈家新进的下人杨生。别说话语权了,进朝的资格都没有。
沈难清倒挺可怜的。
洲不宁有些于心不忍。
等他从殿上回来缓缓,就把实话告诉他好了。
褚主管看他的目光也相当唏嘘:“我天,你倒是真长得像那洲公子……多亏是你长了这张脸,沈大人才破例收你进府的,你就偷着乐吧。唉,要是没这张脸,你且得流浪呢。”
洲不宁在扎头发。姜管家给了他一根发带,洲不宁用它把头发扎了个高马尾。
他一边扎一边道:“在下知道。洲公子是何人,前天夜里被处死的那洲家里的人么?”
“正是那洲家的人。他名唤洲玉,字不宁,常人都唤他洲不宁。”褚主管说,“反正这些事儿你都得知道,我就先同你说了罢。咱家主子沈大人虽然打小就跟他不合,但八年前似乎出了什么事,自那以后就一改心思,暗地里对他喜之爱之。不过两人关系常年不好,他也不敢声张,到了如今,连声张的机会都没了,倒也可怜可惜。也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把你收进来做男使吧?”
“竟是如此。”洲不宁漫不经心地套他话,“八年前是为何事,沈大人才一改态度,对其珍之爱之?”
“我也不甚清楚,沈大人从不提这事儿。”褚主管道,“你也不必在意。若是大人希望你知道,你自然会知道;他若不想你知道,你便别问。他是主子,你要事事以他为主。”
洲不宁悻悻:“好。”
“总之,沈大人说要你做贴身男使……那等他回来再具体吩咐罢,现在也不能让你闲着。你先去后院,帮那些下人晒晾下衣物,等咱家大人回来了,我再把你叫回来,听候差遣。”
洲不宁说行,出门走了。
他走到后院,一路上下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很惊奇。想必是姜管家刚说过了沈难清收了一个长得很像洲不宁的下人进来,只是大家都没想到会像到这个地步。
洲不宁到了地方,道明来意后,几个下人就分给了他一些活。
“你倒真是和洲公子长得像,”一个下人说,“咱家沈大人还从来没有贴身男使呢,你都是多亏了这张脸啊。”
“嗯。”洲不宁随口问,“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贴身男使?”
“也不是从来没有,从前是有的,听张伯说……张伯是在老夫人院里做杂事的老前辈。他说八年前沈家投毒那事儿……这事儿你知道吧?沈家死了仨人呢,闹得满城风雨,应该无人不知的。”
洲不宁:“有所耳闻。”
这事儿他是知道的。
据闻,那年是刑部的王大人和沈老爷子在朝上起了冲突,便一时鬼迷心窍,派人往沈家的饭菜里投了毒,毒死了沈老爷子,也让沈家其他人都吃到了毒。
那时死的不仅仅是沈家老爷子,沈家的二公子和四姑娘也都跟着丧了命,剩下的几人幸亏是没吃几口,事出后都吐了出来。
但即使因此免了一死,也算是吃到了致命的毒,毁了身子骨,所以自那之后,这沈家就成了一家子病秧子。
沈难清以前身体还是很好的。
下人说:“那便是沈老爷子和沈大人的贴身男使做的。他们被人收买了,在那晚的饭菜里投了毒,那之后沈大人就一直没有贴身的男使,实在信任不起来。”
洲不宁:“……竟有此事。”
这他还真不知道。
怪不得这些年沈难清都是独来独往的。
“所以你也要做好觉悟,估计沈大人是看你长得像才破例的,他可能会因为疑心重为难你些,但他也不容易,能忍的还是忍忍吧,咱家大人为人是不错的。”
“好。”
洲不宁把衣物晾上架子,摊平褶子,抻了抻角。
忙了会儿后,后院里忽然匆匆走过一个掩面咳嗽的细挑身影。此人上了些年纪,但仪态端庄,妆容服饰皆华贵,步摇轻轻晃着,看起来着实高贵。
是沈家老夫人吕氏,吕柔珺。
她行色匆匆,神色焦急愠怒。
“夫人!”姜管家跟在后面着急,“夫人莫急呀,公子早已走了,您现在追出去……”
“怎么就走了呢!”吕夫人嗔怒道,“他现在那个样子,去什么殿上!若是活活昏在殿上了算怎么办,岂不是叫人笑话!前天早上他才在牢里活活昏过去,摄政王也在场,这事儿他能不知道么!他定是知道我儿身子不好的,还要给他看什么!?这孩子怎么净做傻事,还不快派人去追!快去把他追回来!!”
“可……公子已经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了,现在追出去,也怕是来不及……况且公子说了,就算摄政王前天眼见着他昏了,这一个月里给洲家说话的事不给他个交代,自己躲在府里养病,旁人看着岂不是像心里有鬼么。起了流言倒也算了,万一朝上谁说了什么,摄政王听信了,下了什么罪来……”
吕氏语塞:“这……”
“老奴也是听公子说得有理,才给公子备了车出门,摄政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定是会让他早些回来的。”姜管家压低声音说,“夫人且先回房,冷静一番……”
姜管家已将声音压得很低,后头的话都听不清了。
摄政王。
当今的大苍国的执大权者并非皇帝,而是先帝的亲臣,上一代的正一品官,厉灼川。
他在先帝离世时暗中一番操作,成功将本要登基上位的太子杀害,扶了年仅四岁的五皇子上位——话虽如此,五皇子宁和就是个坐龙椅的摆设,所有的大权都在摄政王厉灼川手中。
此人非皇族血脉,却能执掌大权,自然精明得很,且脾气喜怒无常,讲不讲道理还真得看他心情。
但沈难清说得没错,今天就算他起不来,也得爬着去见摄政王。不然日后等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砸到脑袋上,可不是今天这顶病去见就能解决的事了。
姜管家扶着老夫人回了房,洲不宁旁边的下人缩着脖子目送他俩走远,嘟囔着道:“老夫人平日里沉着,沈大人一出什么事,倒是真不淡定。”
“毕竟当娘的。”洲不宁回身问,“哎,刚老夫人说,沈难……沈大人前天是在牢里昏过去的?”
“嗯啊,你不知道的么?这京里都传遍了。”下人说,“前天晚上不是洲家在皇城里满门问斩了么,大前天半夜里洲家公子被提前捅死在牢里了,不知道为啥,反正没跟着洲家一起死,提前去了。”
“咱家大人前天早上接到消息,匆匆过去一瞧,见着洲公子那死状,当场就昏了。兴是这一个月里太操劳了,这一昏就是一整天,怎么叫都醒不过来,昨个儿日上三竿时才醒过来,冲出去一打听,洲家已经全问斩了。”
洲不宁:“……”
“……你怎么这个表情,好像死的是你全家似的。”下人乐了,“没怎么听过这种事儿吧,习惯点,咱家大人是朝上官臣,这种死死杀杀的事儿经常有的。”
洲不宁五味杂陈,没回话,捏了捏眉间,感觉有点偏头痛。
怎么说呢。
死的还真是他全家。
洲不宁问:“那咱家大人……这一个月里,谁同他作对最是明显?”
“多了去了,洲家可是叛国呢,朝中百官都站他对面,就只有元大人和其余寥寥几个明事理的跟他一条战线。”
元大人是洲家世交,帮他家是必然的。
真正的叛国奸臣,真是……
难找。
等过了一个半时辰,沈难清回来了。
老夫人和姜管家想必搁门口翘首以盼挺长时间的了,沈难清那马车一出现在街头,姜管家就是声嘶力竭的一嗓子:“公子回来啦!!”
这一嗓子叫过来不少人,好多下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把目光投了过去。有胆子大的跑了过去,凑到府前那边去遥遥地看。
洲不宁现在还是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难清,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去。
最后还是褚主管跑过来,把他拉过去的。
“还站这儿干嘛呢!傻小子!”褚主管拉着他叫,“快走!你可是要做咱家大人的男使的!”
洲不宁被他拉着过去了。到了门口后,就见姜管家和数名家丁,老夫人,还有沈家的三姑娘领着名女使手捧着手炉站在门口守着。
马车到了府前,沈难清一掀帘,活活从上头跪了下来。
洲不宁看得心里一揪,忙想去扶一把。但用不着他,守在门口的几个家丁已经冲了上去,老夫人吕氏更是哎哟哎哟着招呼着人,痛心全写在了脸上。
……倒不缺人扶他。
门口闹闹哄哄,褚主管看了一圈,拉了把洲不宁,道:“咱先去大人房里,我去烧香,你去把厨房煎好的药端过来。这儿还得一会儿,咱先去给大人收拾好地方。”
洲不宁道了句行,转身小跑着赶去厨房了。
厨房的嬷嬷把药给了他。
洲不宁一端到手里,药里的苦味就直冲他天灵盖,险些没把他熏过去。
“……不是,嬷嬷,”洲不宁神色痛苦,“这是什么药,怎么能这么苦……您这有糖块没,我带去给沈大人解解苦……”
“用不着那东西,咱家大人都喝习惯了。”嬷嬷面不改色,“谁叫他要雨天去跪呢,这药算是他活该的。”
“……你这般说自家主子?”
“不过实事求是罢了。为了个洲不宁大呼小叫的,险些没把咱家赔上,什么糊涂人呐。你呀,也别在这家待久了,早些跑了吧,这年纪轻的人就是做不了大官,太糊涂了。”
嬷嬷说罢,回身去忙了。
洲不宁眉头一松,五味杂陈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手上的药,寻了个木盘来,把药放在上头,端着疾步去了沈难清的屋子。
他去的时候,正巧几个家丁扶着沈难清到了屋子门口,正要进去。
吕氏跟在后面,急得直揪手里的帕子。
跟她比起来,沈家的三姑娘沈知阮倒是冷静得多。她手捧着手炉神色担忧地跟在后面,瞧见了打从厨房那边过来的洲不宁就轻轻一愣,接着朝他招了招手,将他招呼了过来。
“倒是个生面孔,”她说,“你就是今早我阿兄收进来的杨生?”
洲不宁答:“回三姑娘,是。”
“长得真像。”沈知阮嘟囔了声,又朝屋子里努了努嘴,“把药送进去罢。”
洲不宁欠了欠身,向她行过一礼,进了屋子。
几个家丁刚把沈难清放到床上,把他安置好。这一遭大殿走回来,沈难清神色难看至极,冷汗涔涔,模样凄惨无比。
洲不宁见他这样,心里一揪,心道摄政王那死人玩意儿又不干人事。
姜管家一见洲不宁送药过来,连忙跑了过来,拿过木盘上的药就送到了床边去。
“公子,”他说,“先把药喝了,喝过药,您就睡下吧。”
洲不宁收起木盘。
沈难清斜靠在床上,听到这话,抬起眼皮来,厌烦地瞥了姜管家一眼。一看就是很不想喝那破药。
他又看了眼送药过来的洲不宁。
这一瞧他,沈难清眼里那些厌烦无端消去了些。
他叹了口气,撑着床板尽力直了直身,朝姜管家招了招手。
姜管家赶紧把药送了上去。
沈难清拿过药,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药,他把空碗还给了姜管家。
洲不宁看得一脸震惊。
那药他光是拿在手里,都要被冲出来的苦味熏昏了,他竟跟喝水一样喝了下去……
……厉害。
“再睡会儿吧,郎中说你要养身子的……这大早起又去殿上跑了一遭,你这身子骨可怎么办呐。”吕氏忧心忡忡,“摄政王没为难你吧?”
“没有。”沈难清声音恹恹,“您等我下午再说吧……我实在困不行了。”
“好好,困便睡就是。”吕氏起身,开始赶人,“好了好了,都走都走,让我寒儿睡会儿。”
屋中几人得了令,应了声后,回头就走。
洲不宁神色莫名有些悲伤。他收敛起表情,也转过身,正欲走时,沈难清忽然又道:“等会儿。”
正欲离去的数人又纷纷停下,回首望去。
沈难清指了指洲不宁,道:“你留下。”
洲不宁:“……”